張媽媽看崔燮拿著些舊字畫就心滿意足的模樣,忍不住嘆道:「這孩子也太懂事了,這才哪兒到哪兒,老太太真正要給你的是這個,你過來仔細看著。」
她從衣料箱子最底層翻出一封銀子,拆開來給崔燮看過,全是二十兩一錠的元寶,共是二百兩。再有一個紫檀木嵌鏍鈿的妝奩,如抱嬰兒般輕手輕腳地抱到床頭,打開來推給他看。那妝奩內蓋上鑲著一面磨得光滑如水的銅鏡,下面小抽屜里堆滿了層層簪環首飾,金玉珠寶,在燭光映照下籠著一層昳麗的寶光。
最底下那層卻只擱著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桑皮紙。
她撩起眼皮看著崔燮,渾濁的老眼裡泛起比珠寶還亮的光彩:「這些首飾是你娘當初陪嫁來的,你爹再娶時老夫人就收到手裡,一直替你留著的。底下這幾張契書你仔細收好了,這兩張是這間老宅與你娘當初陪嫁的一間鋪子的房地契,底下還有崔源父子的身契……」
崔燮心頭砰然跳動,輕輕抽出契紙,展開細看:
一張是這間院子的房契,上面寫了院子長寬各幾弓,東南西北四至至何處,以及院落幾進,正房、廂房各若干間;一張是西大街一間兩層高的臨街鋪面,鋪面後還有一個和他們這宅子差不多大的小院;剩下兩張卻是崔源父子的身契,都押著指模,印著紅章。
這些都是他的了?
不用再擔心這房子什麼時候就被崔郎中夫婦收走,不用再擔心崔源父子因為身契握在別人手裡而被強行分開,這座宅子真正成了他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了?
他捏著那些薄薄的紙,臉頰仿佛籠上一層比珠寶更動人的光澤,安心地、欣悅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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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媽媽在遷安多住了兩天,幫他料理家事。
這兩天他們在山上修墓,戚縣令已命人把他家牆壁重粉了一回,頭頂搭上新的承塵,四壁帖了雪白的桑皮紙,只有廊下立柱和院裡的遊廊需要上漆,地面青磚要再鋪一遍。
張媽媽把他的屋子用火盆烤得干透了,崔源父子挪到東耳房——街對面的老鄰居於木匠主動要替他家打家具,張媽媽便做主給他們都買了新床,重新安置了房間。還把他的書桌和那幾箱書搬到西耳房裡,倚著牆放上個博古架似的通透大書櫃,收拾出了個小而精緻的書房。
她把家裡各房間的變化指給崔燮看,絮絮叨叨地說:「燮哥你別嫌我管得多,咱們這正房是主人房,哪能叫僕人住的?我知道你是怕倒座房陰寒,他們身上積了濕氣,可在上房住著,他們父子心裡也不安哪。」
崔燮也知道世風如此,只點點頭說:「剛搬來時房子太舊,只能挑著好些的住,我們在外面也是分開睡的。」
張媽媽安慰地說:「正該這樣,這才是大家公子的行事。」又給他準備了栗粉糕、藕粉糕、甜餡小餃、千層雪酥皮的月餅,讓他提著禮盒去縣衙拜謝戚縣令。
戚縣令倒不覺得替他修屋子是什麼大事,含笑說:「你那門頭上可是掛御筆牌匾的,太破舊了豈不是不敬御書?縣裡每年留存著這份嘉獎銀子,多少年沒花出去了,能得一個你,我用著也痛快。」
如今已是八月中旬,縣裡公務也忙:夏稅立時就得解遞入庫,又要往邊關輸馬草,還要送匠人進京輪值坐班……
戚縣令也沒空留他多說話,只略教訓了幾句讓他多讀書的話,說定了有空要檢查他背那本《六先生文集》,便把書童叫了過來,吩咐道:「前兩天不是有人送來一筐楊桃?給崔公子裝幾個帶走。」
楊桃竟在這個時代就傳進中國了?崔燮驚訝到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穿到變動過的歷史線了。
書童答應著,匆匆下去,抱了一小簍果子回來給他。那果簍里裝的卻不是黃中帶翠的五瓣楊桃,而是一筐毛絨絨的彌猴桃。
……
崔燮沉默地看著獼猴桃,書童以為他饞得忍不住了,便從筐里掏出來一個塞給他,讓他在袖子裡悄悄地剝:「這可是青龍山里產的野楊桃,可甜了,你們在京里也買不著這麼甜軟的。那些紙莊裡的莊戶住的楊桃藤都結不出這般好桃。」
對了,彌猴桃藤的汁液是造宣紙時最重要的紙藥之一,本地產桑皮紙,古法造紙都是需要紙藥防紙粘的,自然得種彌猴桃。
不過再是盛產的東西,縣令原本也不必特地給他的。崔燮捏著那隻軟軟的彌猴桃,感慨地說:「大人公務繁巨,卻還如此關照我,燮真感激無地。」
書童也嘆道:「可不是麼,這些日子大人都沒空作文章了。好在也就夏秋兩季徵稅糧時忙,把夏稅完納上去就好了,冬天裡頂多就是修修河堤、安置流民。」
說到這裡,他活潑的臉上也流露出一派愁苦之色:「我們大人也是倒霉,怎麼剛上任就趕上這百年不遇的洪水了,上一任倒是走得及時。」
任內出了洪水、饑荒這種大問題,等到考核時,八成便是個下等,升職絕無可能,轉遷下縣……遷安就已經是下縣了,再下就只能當個縣丞了。
書童年紀跟崔燮差不多大,正是活潑多思的年紀。平常伺候著一群嚴肅威風的老爺,話都不敢多說,碰上崔燮這樣年紀小、脾氣溫和,還長得好看的同齡人,就忍不住要多說幾句,把平常心裡藏著、沒地方說的都傾倒給他。
崔燮也有些為戚縣令擔心,卻不知能幫他做什麼,便垂下眼帘默默聽了一路。書童直接把他送到縣衙外,崔燮在車裡拿了些點心給他,安慰道:「洪水是天災,朝廷也不會把問題都算在大老爺身上。我看如今遷安縣內縣外都看不出受過災的樣子,就是大人治理的好,離考核還有一年多呢,到時候未必沒有轉機。」
書童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難哪。我們大人說,將來不做官了,就在老家山里建個莊子,著書作文,悠遊林泉之下……」
崔燮笑道:「若縣尊的文章集結成冊,我一定去買幾本回來收藏。那篇《遷安儒學記》寫的就極好,辭清義暢,言之有物,文中深情足以動人。」
書童一下子提起精神來,捧著糕餅說:「那回頭我找大人討幾篇文章給你。咱們大人私下說你是神童,極看重你,肯定樂意給你。」
崔燮聽著「神童」兩字,臉皮不禁還是紅了紅,乾笑一聲:「你回去吃點心吧,我要回家了。」
他家裡還有人在等著。
回到家時,張媽媽便領著一個五十來歲、穿著藍色三梭布袍的男子過來給他磕頭,門外還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也隔著門給他行禮。崔燮連忙扶起他,跟他——也跟門外那人說:「我年紀小,受不得這種大禮,以後不要這樣。不知這位伯伯是?」
那老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站著,露出一個揪得光禿禿的腦門,沉穩地說:「小的是城西致榮書齋的掌柜計厚業,見過少爺。外面那小廝是店裡的夥計計都,少爺有事只管吩咐他。」
張媽媽說:「計掌柜就是你娘留給你的那間鋪子的掌柜,這些日子他也是想見你,可惜你都不在家裡,沒見著。如今你回來了,我便叫他過來給你行個禮,把帳交給你。」
昨天之前他還是個身無長物的棄子,突然之間就有房有鋪,還有個掌柜能替他賺錢,這變化也真夠驚人的。他一時間沒什麼真實感,只隨著叫了聲「計掌柜,計夥計」。
計掌柜緊緊盯著他的臉,嘴角微彎著,似悲似喜地說:「一轉眼小少爺就這麼大了。當年你還在崔家奶奶跟前時,我去交帳時還見過你幾次,後來你大了,就沒能再見。如今這鋪子終於交到你手上了,卻因為發水沖壞了庫存,這一二年都只有往裡賠的,老朽當真無顏來見你……」
崔燮握住他微顫的手臂安慰道:「計掌柜別難過了,這是天災**,不是人力所及,店裡的人沒事就好了。」
計掌柜深深嘆道:「人雖沒事,從前的書和雕版卻被水淹壞了,帳上的錢也不多,只勉強夠買些制科用的書擺著,賣的卻也不大好。」
遷安這麼個小縣城,本也沒多少讀書人,而且哪個讀書人也不能買好幾套四書五經擱著。
真正賣的好的是每年科考過後的時文集和酸文、話本,可那春秋兩試的文得往順天府花錢抄錄,話本又過時的太快,有時剛刻出版來,讀者就改追捧別人的了。他們書坊如今沒錢了,不敢做這種大賠大賺的生意,只能靠賣些經史子籍苦熬著。
他一邊說著,雙手托起帳本交給崔燮。
帳都是新做的,舊年的只粗略記了出入帳和欠款,去年水災後更有大半年沒開張,到如今還欠著掌柜和夥計們的薪俸。這樣的店真不如關了,把房子鋪面租出去,一年賺的還夠付夥計的工資。
計掌柜看著那帳冊,眼眶也微微發紅,悲涼地說:「當初家裡陪送這店,是為了讓大姑娘的嫁妝清雅些,配得上崔家的秀才姑爺。後來雖說大姑娘不在了,但老頭子想著少爺將來要讀咱們家的書,也往店裡搜集了不少聖人、大儒寫的書,可惜這一場大水,什麼都沒了……」
他簡直立刻要跪下謝罪,崔燮連忙上前托住他,溫聲安慰道:「不要緊,有我在呢。那些書以後還能再買回來,洪水都退了,咱們總能越過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