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定好晚上八點出發後,所有領隊各司其職,回房休整。
曲一弦故意起身得慢了些,落在最後。
顧厭原本正和彭深在說話,見狀,猜她是有事要私下詢問自己,正好和彭深的對話也告一段落了,他沒避諱的,拍了拍彭深的肩膀,立在原地等她。
曲一弦餓了一天,心口燒得慌,左右附近又全是隊裡的人在奔波忙碌,不算個好說話的地。
她想了想,問顧厭:「我正打算出去吃點炕鍋,有空嗎?」
……
五道梁的站區小,主街就一條,匯成十字。
以此為中心,再往外擴散,人車稀少,街道上少有人走動。
羊肉炕鍋不算遠,離悅來賓館不過三百米的直線距離。
怕耽誤事,曲一弦動身前就差領隊打了訂餐電話。
等到店裡時,預留的餐位上已經沏好茶,熱上了位。
落座後,曲一弦第一句話就是:「袁野跟你怎麼說的?」
袁野幹什麼去了,她心知肚明。
顧厭在會上故意提是袁野提供線索等他的小組去雪山匯合,旁的隻字不提,顯然是袁野走之前交代過他。
「他說去辦點事。」
顧厭抿了口茶,說:「讓我誰都不要提,就當他一直在雪山口守著。」
熱湯端上來,服務員分盛了三小碗遞到三人手邊。
曲一弦舀了口湯,打趣道:「那我一問,你就跟我說了?」
顧厭一笑,嗓音涼沉沉的:「你們車隊內部出了事,上層領導全部離心,當我看不出來?」
他端起裝著茶水的酒杯向傅尋舉了舉,低聲問:「你們在一起了?」
曲一弦剝花生的手一頓,想說「我兩在一起的事,我表現得還不夠明顯?」
,可話到嘴邊,對上顧厭凝視她時專注到有些偏執的眼神,她笑了笑,點頭:「嗯,在一起了。」
顧厭下意識去看傅尋。
後者眉眼淺淡,只淡淡與他對視一眼。
他心下微刺,餵進嘴裡的茶水味像是藏在角落裡發酵多時,苦的、澀的、還透著一股霉味,就像腐肉風乾久藏的味道。
顧厭心裡酸澀,面上卻不顯,唇角揚了揚,牽出一抹笑來:「那恭喜。」
曲一弦沒接話。
她垂眼剝著花生粒,從外殼到裡衣,一點一點,極盡耐心。
還是顧厭覺得自己打了岔,偏離了原先的話題,悶聲喝了幾口茶後,輕咳一聲,拉回正題:「你找我,是想問軍事要塞的事?」
曲一弦嗯了聲,眉心微鎖:「我們在五道梁碰面那天,有人趁這個機會去營地和裴於亮碰面了。
軍事要塞的伏擊計劃,裴於亮一直都知道,他口稱是彭深告訴他的,所以他一直早有心理準備。」
顧厭挑了挑眉:「彭深?」
隨即,他又搖了搖頭:「那日彭深不適,在賓館裡休息。
大概飯點,我們還通過一次電話,電話是從他房間的座機打出的,我確認他在賓館裡。」
顧厭猶豫了一下,問:「這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在賓館裡?」
曲一弦忽的有些煩躁,本就因彭深那句在場證明動搖的懷疑,此刻搖搖欲墜。
傅尋輕握了一下她的手,打斷兩人的談話:「先吃飯。」
「彭深在不在賓館很好證明,看一眼監控錄像就知道了。
但眼下時間緊張,調監控難免興師動眾。」
他往曲一弦手邊又添了一碗熱湯,看她喝了,才說:「我出來前留意了下賓館隔壁的水果店,等回去時可以買點應季的水果路上解渴。」
曲一弦一想,也是。
與其她現在胡思亂想,不如把腦中的結扣整理、列單,一條條解扣。
她執起筷子,邊吃邊問:「那軍事要塞是什麼情況?」
顧厭那組小隊支援不及時,顯然是出了問題。
「儀器失靈,信號被屏蔽。」
顧厭蹙了蹙眉,說:「槍響前後,我和埋伏在油罐庫里的小組幾乎是失聯狀態。
那頭我留了人,還在調查原因,這兩天應該就能出結果了。」
顧厭那頭的事,曲一弦插不上手,也說不上話。
就跟曲一弦這頭的事,顧厭哪怕知道車隊內部的上層出了問題,但凡涉及不到他,那就是人家的家務事,他也沒理由刨根問底。
所以曲一弦最後也只是點點頭,未置一詞。
……
吃完飯,三人打道回府。
天色已黑。
街面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悅來賓館門前,救援用的皮卡,數輛整裝待發的越野正往車門上貼「星輝」的螢光標誌。
這是救援隊每趟出夜車的習慣,像一種戰前儀式,充滿了莊重感。
離出發時間僅剩最後的半小時。
所有救援物資正一趟一趟地裝載入救援車輛。
雪山路滑難走,過了半山腰後,冰層地帶怕是數不勝數。
這一趟救援出車,除了尋常的救援工具,還自備了鏟雪的工具。
皮卡的後車廂內裝的全是化雪用的鹽粒和防滑鏈條。
曲一弦巡視了一圈,目光忽然落向搬了椅子坐在門口看得津津有味的水果店老闆。
她信步走去,腳步停在水果攤前,俯身拎起一串提子:「老闆?」
看熱鬧的老闆扭頭看來,見曲一弦眼熟,忍不住多打量了兩眼:「姑娘是救援隊的?」
曲一弦對挑揀水果沒心得,看著新鮮,順眼,就直接拎著那串提子放到了店門口的電子秤上,問:「是救援隊的能打折?」
「怎麼不能?」
老闆比了個「五」的手勢,眯著眼笑:「給你打個對摺,你看怎麼樣?」
曲一弦微抬下巴,示意他裝起來。
這個動作似勾起了老闆某些記憶,他邊按秤邊抬眼,頻頻打量她,不消曲一弦自己開口,他先一拍大腿想起來了:「是你啊。
上回你在我這買了水果,鮮果切,讓我送上樓給你們領隊的吃。」
他哎呀了一聲,頗有些終於找著人的欣喜:「我送上去後,你們領隊的也不開門,只開了條縫,就站門縫裡跟我說話。
我就托著果盒給他看啊,說是一個長得特別漂亮的年輕女人讓我送上來的。
你們領隊應該是身體不舒服,講話瓮聲瓮氣的聽著怪嚇人……」他嘶了聲,回憶著原話,給她複述了一遍:「我不認識什麼年輕女人,你給她退回去。」
「結果等我下來再找你,你人已經走了。
那果切又是新鮮的,扔了怪可惜。
我擱冷櫃裡擱到傍晚時,你那領隊下來跟我說,說下午身體不舒服,說話沖了點。
這會倒是和善了很多,跟我道完歉,還解釋原因,說是吃哈密瓜會腹瀉不能吃,他身邊的人都知道,所以才會說不認識什麼年輕女人。
後來又問了問我,你長什麼樣。
可能是對上號了,跟我說,這是隊裡最年輕最厲害的女領隊。」
老闆把裝好的提子遞過去,笑得兩眼打褶子:「年輕有為啊。」
曲一弦心一動,轉頭看了眼忙著裝車清點物資的救援隊,問:「那領隊是哪位你還記得嗎?」
她這問題問得有些奇怪,老闆多看了她兩眼,轉而去看忙碌的救援隊:「不在這……出來了出來了,就站門口台階上那個。」
曲一弦循聲望去。
彭深如巡視他的江山領土般,負手立在賓館的旋轉門前。
……
晚上八點。
救援隊準時出發。
車隊才駛出五道梁的關口不久,天色就慢慢地變了。
風裹挾著碎石粒撲簌著往車窗上敲打,眼看著,是要起一場暴風雨。
五道梁離雪山的距離較遠,一路翻山越嶺,緩坡急坡,風走沙起。
近雪山時,唯一的那條柏油路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雪,風呼嘯而過,帶著雪粒颳得車頭一偏,難以把控方向。
曲一弦是領隊的頭車,見狀,將手台調至車隊的隊內通話頻道:「準備進山了,注意橫風。」
大西北的橫風有時邪得狠。
那風能從你的車底盤處猛得上掀,像是在車底藏了只巨獸,那巨獸起身頂起車底盤,帶的方向不穩,若錯失最佳回穩時機,車被掀至路邊撞上欄杆損壞點防撞槓都還是小事。
最怕是在萬丈高的橋面上,橫風一掀一拽,車能直接從橋上翻下去,車毀人亡。
曲一弦在南江從未遇到過這麼霸道的橫風。
唯一一次覺得自己握不住方向盤,還是颱風天,從跨海大橋的橋面上經過,那風呼嘯著推搡著,把車推得搖搖欲墜,像是下一秒就會失了掌控般。
但饒是如此,也不及西北的橫風帶給她的心裡陰影要大。
……
到雪山山口時,已是深夜凌晨。
車道上停了數輛車,橫豎排列著將整個車道租得水泄不通。
曲一弦切閃了兩下車燈。
停在路中央猶如路障的那輛途樂緊跟著似回應一般,也閃了兩下車燈。
隨即,車門一開,沈青海從車上下來,邊搓著手邊小跑著,滿臉興奮地跑至曲一弦的車前。
曲一弦開了窗,不知道藏在車裡哪個角落的貂蟬,忽的一道白影般從儀錶盤上躥過,扒著車窗,好奇地探出個腦袋。
她嘖了聲,沒得商量地拎著它的後頸往傅尋身上一扔,問:「你這什麼情況?」
她停下來,身後所有的越野車都緩緩地亮起雙閃,有序地停靠在了車道上。
這一片漆黑的雪山路上,暖白和螢黃色的車燈燈光交織著,映照得整條車道亮如白晝。
沈青海才站了一會,就凍得鼻尖發紅,他眼神閃爍,看了眼曲一弦,說:「袁哥讓我看見你來就追上來先匯報,我守著出口,沒見著有人下來。
這一片平矮些的叢林,也有顧隊的小隊定時巡邏看管,圍得跟鐵桶似的,絕對不會放過一條漏網之魚。」
曲一弦面露讚許,對他笑了笑:「那你是想跟著車隊上山搜救,還是繼續守在山下?」
沈青海猶豫了一瞬,說:「我守著吧,車隊有那麼多人上山了,我在山下還能給你遞遞消息。」
曲一弦覺得這小子還挺上道。
她視線往後一偏,看了眼身後的車隊,壓低了聲,道:「大概一個小時後會有一輛補給車上山,你不用攔著,直接讓他來一組營地找我。」
沈青海怔了下,隨即用力地點點頭。
見她交代完了,往後讓開幾步,目送著曲一弦開車上山。
……
到了分岔路口,按計劃,一組二組分開行動。
曲一弦帶隊往山上走,彭深和顧厭走緩坡去山谷。
所有車輛的手台全部調至車隊內的通話頻道,每隔三分鐘報一次平安。
夜深人靜,山道上已積了層薄雪,像雪粒子撒上的冰沙,輪胎碾上去還有些許打滑。
許是長途行車令所有領隊都有些疲倦,車廂里安安靜靜的,只偶爾有電流聲滋滋流淌。
此時若是有航拍器從上空俯瞰,定能拍下蜿蜒的山路上,壓雪前行的車隊。
車輛有序地保持著車距,明黃的燈光照著雪地,照著山體,像點亮的火炬在雪山上緩慢前行。
黎明將明未明的天色里,雪山被籠罩在昏寐陰沉的天色下,唯有幾束車燈,幾聲人言,惘惘撞撞,向著未知的深山行去。
走了大約半小時後,對講器里的聲音漸漸斷續,像錄音機里的卡帶聲,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曲一弦估測了下兩組間的距離,把手台的頻道切回一組小組內:「報數。」
……
行至山腰時,山道已越來越難走,連續不斷的上坡,損毀嚴重的公路,以及雪山塌方時落入山道中央的碎石塊。
路上停了兩次車清理山道後,終於在半小時後抵達了計劃中的紮營地。
營地選址地的地勢平坦開闊,足夠紮下一個大帳篷,擺放儀器設備。
曲一弦下車查看。
山腰處的氣溫已低至零下攝氏度,她穿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保暖衣才堪堪擋住低溫和暴風雪的侵襲。
傅尋跟著下車。
他握著手電,走在曲一弦身側,未拉至下巴處的衝鋒衣領口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瑟瑟發抖地扒著衣領往外看。
曲一弦轉頭見貂蟬冷得打顫,忍不住抬了抬下巴,問傅尋:「它冷你就讓它待在車裡好了。」
「待車裡太浪費了。」
他用下巴蹭了蹭這小東西的腦袋,伸手去牽她:「跟著我。」
兩人都戴著厚厚的手套防凍,「牽」這一動作在這種高山低溫的環境下顯得尤為奢侈。
但傅尋仍是用力地握住她戴著手套的手,領先她兩步,走在前頭探路。
兩側的山壁雖嶙峋,卻草木不生。
空地平整得也像是特意粉飾過的,饒是積了層厚厚的雪,仍能感受到這裡方方面面的人工痕跡。
傅尋只看了兩眼,就肯定:「這裡應該是之前礦質探測隊炸出來的空地,可能用來紮營設據點,也有可能只是連接上下山的一個中轉站點。
營地設在這,很方便。」
曲一弦也這麼覺得。
她晃了晃手電筒,覺得這個天氣沒法使用航拍器實在可惜:「要是有航拍器,在上頭晃一圈就知道什麼情形了。」
傅尋探了一遍路,心裡有了底,牽著她往回走:「哪能什麼好處都讓你占了?」
話音剛落,扒著他衣領的貂蟬忽然「咯咯」叫了兩聲,那聲音警惕戒備,在空曠無人的深山裡顯得尤為毛骨悚然。
曲一弦的腳步一頓,跟著傅尋站在原地。
他懷裡揣著的小東西順著他口哨的指示,從他衣領里鑽出來,三兩下躥上傅尋的肩頭,往右側的山上仰了仰頭,像是嗅了嗅,又像是在尋路。
半晌,它又咯咯叫了兩聲,毛茸茸的臉蹭了蹭傅尋的耳朵,一溜煙地從衣領鑽了回去。
傅尋挑了挑眉,手電筒往它所指的方向一台。
燈光所指之處,從山石的矮隙里瞧到了一棟矮屋的屋頂。
曲一弦和傅尋對視一眼,沒貿然行動,原路折回車隊臨時停靠點,分派了一部分人手紮營,另挑了兩個領隊一起上山去查探查探矮屋。
矮屋的入口要順著狹窄的山道繼續往上,穿過碎石板搭建起的「山路」,才能摸索到。
傅尋謹慎,獨自繞著矮屋周圍轉了一圈:「沒有腳印,也沒有清理痕跡。」
這說明……屋子裡沒有人藏身。
他率先開道,杵著登山杖從陡崤的小道上穿過,待站穩後轉身來扶曲一弦。
待一個兩個全上了坡,他拿手電一晃,先照了眼門頭。
山間的獨棟小矮屋,占地規模還不如一個公廁。
門頭自然也沒什麼可寫的,木門上倒是掛了個門牌,螺絲脫落了一側,只歪著個牌子,刻了幾個字。
曲一弦走近一看。
前綴的字樣已經生了鏽,斑駁的鏽跡里辨不清字體,只隱約能看出後頭「衛生所」三個字,應是當時駐紮在雪山上的礦質勘測隊留下的。
知道了這是什麼地方,未知的神秘感也沒了。
傅尋推開門,率先進了屋。
裡頭和廢棄的軍事要塞差不多,物資盡數撤離,只留了個櫃架子,白色的櫃體在手電筒的燈光下泛著黃,像打了一層膠片的濾鏡,透著股充滿歷史感的泛舊。
曲一弦踩著滿地廢棄報紙轉了轉,彎腰拉了拉櫃屜。
抽屜一拉開,反令她有些意外。
柜子里有廢棄的電線,壓縮的果乾和一堆看不出原樣的金屬板件。
她用手電筒撥了撥,翻出本黑皮的筆記本。
原本跟在她身後的兩位領隊已自由行動,腳步踩在拆卸下的床板上發出「噔噔」的走動聲。
曲一弦瞥了眼,這一瞥她又回頭凝神細看了一眼。
小房間內塌了一半的床板下,露出了一雙赤著的腳。
那雙腳,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徒勞的往床板下,縮了縮。
曲一弦下意識壓住了正要翻開的這本黑皮筆記本,挺直了背脊,抬步欲往床板下走去。
她剛一動,就被傅尋扣住手腕。
他悄無聲息的按住她的背脊,像安撫一隻受驚炸毛的小豹子,掌心在她頸後輕輕一捏,低聲問:「筆記本里寫了什麼?」
曲一弦不答。
她抬眸,四目相對時,他抬手扣住曲一弦的下巴輕輕一轉,不動聲色地令她移開了視線。
他的掌心隨之落下,扣住她的手腕,不緊不慢的一握,示意她先按兵不動。
曲一弦會意。
她翻開筆記本。
筆記本的外封是皮質的,仍保留完整,裡面的內容卻缺失了不少。
或是殘頁,或是沾了墨跡,只有寥寥豎行字能看清。
「是衛生所的工作日記。」
曲一弦翻了兩頁,說:「應該是遇上極端天氣緊急撤離的。」
她還說著話,傅尋已不動聲色間,緩緩……緩緩的,靠近了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