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2024-08-24 04:50:06 作者: 北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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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一弦再掀簾回帳時,整張臉陰沉得似要往下滴水。

  她一言不發地坐在盤凳上,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權嘯看了半晌,問:「你保證你之前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權嘯見她不信,急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是現在再承諾幾百次你也還是不信。」

  他跟耍老賴似的,往地上一坐,囔道:「我看你就是出爾反爾,不想送我下去了。」

  「想下去?」

  曲一弦緩緩搖了搖頭:「現在恐怕還不行。」

  她朝帳篷外招了招手,很快有領隊小跑過來,問她什麼事。

  曲一弦指了指權嘯:「把人看牢了,我去山後探探。」

  那領隊看了眼權嘯,哎了聲,也不走了,就杵在帳篷里一眼不錯地盯著他。

  曲一弦已起身,她翻找出登山杖,又挑了把襯手的瑞士軍刀塞在高幫的山地靴里。

  左右她也不會走得太遠,她尋思了下,零零散散地又往衝鋒衣的功能口袋裡裝指南針和定位系統。

  傅尋看著她把自己撇在計劃之外,在她斜背上有掛繩的水壺時,抬手一握,緊緊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你要一個人去探路?」

  「我不走遠。」

  曲一弦垂眸示意了一眼他的傷口:「你傷口剛撕裂,在營地里待著,等正式開始搜救再說。」

  傅尋眉眼一掀,握著她手腕的勁一松,也起身佩戴裝備:「你覺得這事能商量?」

  他個子高,身材修長,站起來能碰到大帳篷的頂燈,那燈光在他頭頂晃了兩晃,把他的面容修飾得冷硬堅決。

  瞧著……是挺沒得商量的。

  曲一弦向來尊重他的決定,既不干涉也不堅持,只抱手看了會,問:「你確定你的狀態可以?」

  傅尋轉頭,眸光沉沉,透著股不容置喙:「這不是登頂珠峰,要求身體狀態必須調至最佳。

  營地在這,有問題隨時可以下撤。

  但你要去,這就是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往包里裝完最後一件裝備,把手套遞給她:「也不用帶人了,我跟你去。」

  曲一弦自認自己和傅尋都不是會頭腦發熱的人,有他領路,比帶一個高山搜救經驗為零的領隊要高效得多。

  她不再反對,接過手套戴上,率先掀了布簾出去。

  ……

  依權嘯所言,衛生所後山位置的確有條小徑。

  傅尋當時沒能探查到,一是因為這條小道是斷崖式的上行台階,台階兩側覆蓋的植被茂盛,幾乎掩去了所有蹤跡;二是因為山上暴雪不斷,早已將幾人的行蹤掩蓋。

  大雪封山,想在這種可見度的惡劣天氣下追蹤到裴於亮的行蹤,無異於大海撈針。

  是以,曲一弦根本就沒想著能走多遠。

  登上小徑,是一條荒辟的山路。

  山路由碎石堆積而成,看著應該是以前礦質勘測隊為方便走捷徑,節省時間而開拓的小路。

  曲一弦跟了一段路後,意料之中的……一無所獲。

  她眺望了眼五十米開外那條上山的公路,微拉下口罩,問傅尋:「你覺得江允能不能有我一半的聰明,知道沿路留個記號什麼的?」

  傅尋轉頭,護目鏡下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搖頭:「她留不了。」

  「權嘯被拋下是因為他對裴於亮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留著他,只會消耗他的物資和儲備糧。

  江允不同,她是人質,危急時刻可以換他一條命的護身符。」

  他伸手,託了一把她的腰,助她登上石階,繼續道:「權嘯留在這的風險,裴於亮不可能沒評估過。

  他既然捨棄,就說明他做好了可能暴露的準備。

  若再讓江允往外傳遞些信息,那些信息你覺得有幾分可信?」

  傅尋護著她在前頭走,他跟在曲一弦身後,把她護得滴水不漏。

  曲一弦轉身困難,就只能一路往上繼續攀登:「我跟袁野通過電話了,他跟我說,王坤早一個星期前就已經不在敦煌了。」

  山路幽暗,她走得慢,從林間穿出時,她才陡然發覺,這條小路是直達盤山公路第二個轉接點的營地。


  隔著一條車道,對岸山林里影影綽綽佇立了高低錯落的小矮屋,晨曦微薄的光線里,平層矮屋的牆面透出股慘澹的蒼白。

  那些已經剝落的牆體內,甚至可見瓦黃色的磚塊,一壘一壘,結著草泥。

  她轉頭,和傅尋對視了一眼。

  隔著護目鏡,兩人彼此看不穿鏡片後的眼神。

  但這並不妨礙曲一弦從他靜默沉立的身影中看出同樣的驚詫。

  這座雪山的公開資料只有極少數的一部分。

  除了是座礦山,九幾年時修盤山公路便於採礦以外,能找到的資料實在有限。

  這還沒到礦山,只是沿路中轉的營地。

  要不是親自上山,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切,可能未必知道當時的採礦規模會如此巨大。

  曲一弦站在原地沒動。

  腰上,是傅尋伸過來的雙手,輕輕往後一抱,她就坐在了山壁凸起的石塊上。

  「這事,得跟顧厭和彭深匯報。」

  他往上推開護目鏡架在雪山帽上,低聲說:「王坤出現得突然,得防有詐。」

  「我也這麼想。」

  她轉頭,看了眼黎明光景下蒙了一層霧氣的營地,說:「衛生所所有文件資料不是帶走就是銷毀了,沒道理抽屜里正好放了一本還有具體文字記載的黑皮工作筆記。」

  「我不信巧合。」

  傅尋和她考慮的還有些不一樣。

  「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看過江沅救援的全部文件資料。

  作為當年的車隊領隊,當晚和巡山隊員一同參與第一次追蹤搜救的彭深,應該會有最多的第一手目擊資料。

  但那些文字記載里,關於彭深對江沅事件的描述和推斷,全是立在江沅的角度去分析。

  例如:她當晚就情緒不高;著重強調她大學畢業生的身份以及對可可西里的嚮往和無知。」

  他一頓,聲音忽然壓低了問她:「像不像有人在推諉責任?」

  曲一弦皺眉:「你的意思是,江沅失蹤這個事件里必須有一個最大責任方。

  有人故意把責任推給江沅本身,以淡化自己的嫌疑,好置身事外?」

  這個猜測曲一弦當年不是沒有,只是當時她出於彭深是為車隊名聲的考究,加之彭深在這場事件中盡全力的搜救表現,並未深究下去。

  「單看沒疑點。」

  傅尋替她立了立衝鋒衣的衣領,說:「江沅失蹤事件里,她的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開車離開了,此後再也沒人看到過她。

  她沒法為自己證明什麼,所有惡意的揣測沒人證實,久而久之就變成了真的。

  你懷疑江沅失蹤另有隱情,但別人只會覺得你是因為愧疚或不願意接受朋友失蹤的現實,才一直情有所系。」

  他頓了頓,再開口時,一針見血:「像不像這一次?」

  「你剛懷疑彭深,就開始接二連三地冒出些干擾因素。

  譬如,你認定的彭深不在場的證明從最開始的堅信不疑到逐漸動搖,再加上顧厭和水果店老闆的佐證,你是不是已經替彭深找到了脫罪的理由?

  你是不是想……只要那天去營地和裴於亮狼狽為奸的人不是彭深,那你的推斷就全部不成立?」

  沒有光,唯一的手電也關了兜在衝鋒衣的口袋裡。

  可即使沒有照明,他的一切在她面前也是清晰可見,如同刻在了腦海深處,不需要光,不需要刻意尋找,他就在眼前,觸手可得。

  「我還需要點時間去理清楚。」

  曲一弦沉吟一聲:「只是我還沒想透王坤在這件事裡……或者在江沅失蹤那件事裡,扮演的到底是個什麼角色。

  主導,還是從犯。」

  他忽然低笑了一聲,問:「要不要走捷徑?」

  曲一弦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你要直接告訴我答案?」

  傅尋說:「有什麼不可以?」

  短短一句話,又酥又撩。

  曲一弦頭一次體會到跟著傅尋是件多麼政治正確的事。

  她眼睛一彎,咬住手套蹭下來塞進口袋裡,那雙冰涼的手,從他的耳側伸入後頸取暖:「你這叫縱容,以後養成我萬事不愛動腦筋,全仰仗你的習慣我看你怎麼收場。」


  「有什麼不好?」

  傅尋的語氣還挺理所當然:「我正愁我的女人太獨立,我就是想為她掏心掏肺還得絞盡腦汁。」

  曲一弦剜他:「你之前追我時可沒見你這麼獻殷勤啊。」

  這麼一想,突然覺得有點虧。

  她還沒享受到被印鈔機追得快樂,怎麼就從了呢?

  「我這人比較自私。」

  他低聲:「只喜歡對屬於自己的人好。」

  他明明是玩笑的語氣,但曲一弦卻聽出了一絲藏在最深處的深情。

  她抬眼,看了他半晌,才說:「你說得明明是我。」

  傅尋對她的縱容,對她的付出,對她的步步為營,她不是沒看見。

  未確定心意以前,未下定決心以前,未被徹底打動以前,她從不覺得自己會被一個男人羈絆住。

  動性可以,動心不行。

  只可惜,她到底不是心堅似鐵的人。

  好在,那個男人也不是尋常男人。

  ……

  她彎唇,焐熱的手剛順著他的衣領溜出來,要去摩挲他的嘴唇。

  指腹剛壓上他的唇角,遠處有束燈光穿透山上的大雪,直直打在前面山道的山壁上。

  那燈光一轉,一瞬消失後,傅尋「噓」了聲,凝神去聽。

  有輛越野,引擎轟鳴著,正沿著蜿蜒的山道快速前行。

  那速度較平路不算快,但在這種雪天路滑,路況不好的雪山山道上,猶如高速前進的脫韁野馬。

  山壁極好得遮掩了曲一弦和傅尋的身影。

  她仰頭,側目,拐角處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型凶莽,急速奔來。

  行至彎道,越野車的車窗半開,從駕駛座彈出根菸頭。

  菸頭落地,火星四濺著往山谷里奔了奔,很快碾熄在了雪地上。

  而那輛越野,車窗上升,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只露出半張臉的男人。

  曲一弦眉心一跳,整個心臟似被一雙手捏緊揉搓。

  她抿唇,一路目送那輛越野在彎道極速漂移。

  後輪驚起的碎石子碾著雪地發出不輕不重的滾動聲,最後咚的一聲撞入山谷里。

  萬籟寂靜的雪山,唯有引擎聲由遠極近,又由近及遠,漸漸遠去。

  那束車燈隨著盤山公路的蜿蜒,一叢叢往上,直到徹底消失不見,曲一弦才回過神來。

  她望著高處似結著萬丈玄冰的雪山山地,回想起在山道上倉促一瞥看見的那張臉,用力地抿了抿唇。

  傅尋收回視線,指腹蹭了蹭她緊蹙的眉心,語氣低沉道:「是彭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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