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他望著帳頂,頗有些無奈:「自親政後,確是有些精力不濟,」
他轉過臉,與我四目相對。
他溫和的眼眸離我很近,能清晰看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瞳,裡面有我的臉龐。
我的手正摟著他的後背,溫熱的肌膚柔滑,仿佛一下子變得灼燙,那肌膚的觸感,從我的手心很快傳至全身。
我像是大夢初醒,從未有過的清醒。
清醒地知道我正與他同床共枕。
清楚地知道,他是我的「夫」。
過去的我,再在他身下承歡,都像是借了別人的軀殼,那根本不是我自己。
我像不認識他一樣,打量他。
事實上,他的目光也讓我有些沉淪。
就那樣與他對視著,心中有很奇妙的感覺。
他先自笑了,也翻過身來,將我擁在懷裡:「待時疫過後,我帶你去塞外看看。」
「塞外?」我驚訝。
「對。邊疆歷來不平靜,朕要親征,解決邊患,開疆拓土,揚我國威。」他聲音並不大,但說這番話時卻有掩不住的興奮。
我對用兵打仗之事不感興趣,便在心裡盤算如何解決眼前宮裡的難題。
微微探出些頭,我道:「臣妾十分期待領略塞外風光,可惜宮裡瘟疫嚴重,別說塞外,就是出宮都難。」
他眉宇又皺起來。我輕聲道:「皇上,臣妾白天想到在上林苑的時光時,想到一個法子,皇上聽聽是否可行?」
「你說。」
「宮裡患病人越來越多,不小心就會讓好好的人傳染上,臣妾以為,何不暫移宮上林苑,上林苑與未央宮之間有飛閣輦道,不必出宮便可互通。」
「患病宮人一律留在未央宮,太醫院的人、治時疫的藥材也留下。只帶三兩個看尋常小病的太醫到上林苑,這樣一來,若是得了瘟疫,須得來未央宮診治不可。
「將未央宮的屋子騰出幾間來,按病情輕重安置,太醫也各自分開,這就避免太醫們看人下菜,不分貴賤,不分主子還是奴才,都有專門的人來治。」
我坐了起來,目光溫柔且堅定:「這樣就不會有人隱瞞病情,讓時疫屢控不止。」
皇上也就一雙眼,又日理萬機,高高在上,他大約不會想到宮裡還會有患了瘟疫不給治,只有等死的情形。
或者是,根本不會去想。
我未明說,但皇上心思敏銳,馬上明白我的意思。
他亦坐起來,盤膝與我面對而坐,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佟昭儀頗得乃父風範,行事周到,陳貴人信任她,朕也放心讓她處置後宮瘟疫,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臣妾不是要皇上怪罪佟昭儀,她不辭勞苦,做這些旁人不願做的事,已為皇上分憂。
「只是人性如此,人人都想活,病輕者,怕病重,要想盡辦法求得太醫照料,也就顧不得病重者會不會因此丟了命,」
「甚至沒患病,未雨綢繆,囤下本就緊張的藥材,那些沒門路的,做雜役的宮人,誰也顧不得了。」我低聲道。
皇上深深看我一眼,沉默了會兒,方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言之有理,朕覺得你這提議可行。明日一早,便移宮。」
帷幔落下,一帳的昏黃,皇上側身擁著我睡去,淺淺呼吸拂在我耳邊,聽起來像遠處吹來的風聲。
我在黑暗中睜了會兒眼,在這呼吸聲中沉沉入眠。
墮入夢境時,我在心裡默念了一句:與權勢最高者論平等公平,實在膽大妄為。
但我知道,我只單為治時疫而論,並不足觸動他的逆鱗和忌諱。
且他亦想讓宮裡恢復以往,這一湛湛險招讓他明白,在瘟疫這一天災面前,須得一視同仁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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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做旁人,權衡利弊下,不見得會比佟昭儀做得好。
人性冷暖,位尊則優,也不是佟昭儀才會有。
皇上心中明鏡,可卻會將這一結果惱在她身上。
皇上並未責備佟昭儀,只是下了旨,說是體恤她連日來辛苦,著其好生休息,重新命常貴人安排移宮與時疫布控事宜。
移宮前一天,常貴人從百忙中,抽身來了永延宮。
她細細問了桐花我的行裝可備好了,又叫我不要貪涼,過早換上薄衫。
她側坐在軟榻上,捧著茶碗呷了一口,仔細看了看我:
「這幾個月未見,妹妹瘦了這麼多,真是叫人心疼。那日聽人說你墜了湖,我心都要跳出來了。後來,我來幾回,妹妹都睡著不醒,我向觀世音菩薩行拜的時候,就加了一條,希望妹妹儘快醒來,菩薩顯靈,妹妹可算是醒了,卻又趕上宮裡瘟疫,大家都不敢隨意走動,這不,就耽擱到現在。」
我笑道:「多謝姐姐想著我,許是不常活動,姐姐倒是豐腴了些,比以前更好看了。」
常貴人與我性情相投,是內斂之人,又冰雪聰明,言行克制,她定是猜出皇上忽然要移宮,且罷黜了佟昭儀,重視她,定是與我有關。
她雖未挑明,但仍是不自然地說了這麼些話。
我不想她覺得欠下了我一個人情,便有意說著閒話,以示我與她的情誼如初。
她不自然笑笑,用茶蓋輕輕刮著白瓷茶碗,又略坐了會兒,便起身告辭。
皇上的意思,移宮一切從簡。
何況上林苑物資齊全,因此不過數日,宮中之人就皆移了過去。
上林苑比起未央宮,沒有那麼多規矩,所以我挑了些首飾,吩咐桐花找出宮採辦的內官變賣,換了一方盤的金條。
我親自去御膳房見那位救我的小太監,打算將這些金條都賞了他。
御膳房裡打雜的宮人,一見我進來,全跪下來行禮,我淡淡道:「都起來吧,哪位是全公公?」
一個身形瘦高的小太監忙道:「奴才就是。」
我微笑,看了一眼桐花,她將方盤放在桌台上,對其餘人道:「全公公是娘娘的救命恩人,我們娘娘要和全公公說些話兒,你們都先退下吧。」
桐花隨御膳房的人一同退下,御膳房立刻空寂下來,全公公慌忙又要跪:「救娘娘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敢貪功。」
我上前握住他的衣袖,微笑道:「快起來!」他垂首站直身,怯聲道:「謝娘娘。」
「你救了本宮一命,本宮無以為報,這些金條雖是俗物,卻是大家都離不開的,你且收著。」
他忙道:「使不得,」
他餘光看到那個方盤,雖覆著布緞,仍能看出一二,「這太貴重,奴才不敢收,皇上已經賞過奴才了。」
「有何不敢?本宮的命,還不值這些麼?皇上是皇上,本宮的賞,是本宮要感謝你。」
「那……那奴才就收下了,」他又跪下來行大禮:「多謝娘娘賞賜!」
「起來吧。」我輕聲道,轉身要走,餘光卻看到爐子上正燉著什麼。
汩汩冒出蒸汽時,氣味頗大,我不經意地問了句:「在燉的什麼?」
「回娘娘,陳貴人體貼皇上操勞,要御膳房每日做這道藥膳給皇上提氣。」
我猛然轉頭看去。
緩緩走上前,拿一隻勺舀了一點湯,嘗了嘗,不由得冷笑一聲,但並未說什麼,輕輕放下勺子,離開了御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