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人曾在礁石上用血刻畫法陣,如今礁石仍然在,血跡早就不見了。當時羅三娘逃得快,並不知道後來的事,羅家變成魚人後,早就被拖走燒成灰了,想追溯記憶也沒有辦法。
羅三娘形容了一下法陣的樣子。她驚慌一瞥,沒看清楚。
司青顏從她記憶里還原出陣法的樣子,用海水在礁石上畫出來。
陣法十分繁複,不是普通人能接觸到的層次。羅三娘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做各種手工活,並不知道家人是從哪裡得來的邪法。出事那天晚上,她被繩子綁著,在船艙里裝睡,悄悄磨繩子,他們依次放血,畫完陣法,要把她的心挖出來。羅三娘掙開繩子,跳進海里,爆發出超常的速度,成功逃跑。
當然,就沖她又回到家裡,照常和家人相處,就能看出她不太聰明。像羅三娘這樣的小孩子,能活到現在,已經殊為不易。
「那天看到的圖案就是這樣。」
羅三娘對司青顏能重新還原陣法的本事表示震驚,但也開始害怕起來。萬一又要挖她的心呢?
「別怕。」
司青顏彈了一下羅三娘的額頭。
「師父。」羅三娘呆呆叫了一聲,又沉默下來。
哎,是個憨憨。
司青顏默默在心裡憐愛徒弟的智商,開始分析:
「原本看不出什麼來,綜合地勢,這裡應是海眼,本該匯聚四方風水之力,淨化海域,此處卻無任何異相,反而像一灘死水。這裡的風水之力被抽離,組成一個龐大的陣法,像在鎮-壓著什麼。」
「而這陣法,有意借血脈之力,撬動封印,如今應該成功了。」
「和蓮雲海一樣嗎?這裡也鎮-壓著邪物?」司無咎問。
「或許是這樣,具體是什麼,等我一探便知。」
海里赤蝶太突兀,司青顏放出去的是小鯉魚形態,仍然被整片海域排斥。
但他執意要下去,終於抽出花神劍,一劍斬落,溫和的白光亮起,將黑沉的海水一分為二。
劍光再溫和,也不改初衷。
劍是殺伐利器。
分開的海水並沒有合攏,細弱的銀光組成兩道光幕,截住海水洶湧的巨力。看似沒有威脅,稍稍觸及,便會被壓縮到極致的劍氣刺成篩子。
「我和你一起下去」。敖悟跟在司青顏身後。
其他人都沒說話,默默跟著。
「或許會有些危險。」司青顏並沒有拒絕。
他遲早會離開蒼涯,未來這裡由其他人守護。
自他腳下,冰藍色的階梯向海底蜿蜒而去,霜花在冰面凝結出華美的紋路。
或許每個人都會對某種聲音有特別的偏好,自從那天冰封過天火後,司青顏再聽到結冰的聲音,心中便有些小小的愉悅,仿佛有種子在剎那間破土而出。
司青顏突然有點喜歡這個不常用的冰系天賦。
這片海域距離陸地最近,地圖上,名為珥海。
不遠處就是陸地,然而這裡卻深得可怕。
冰藍階梯不停向下延伸,赤蝶翩翩飛舞,蝶翼散發出溫暖的火光,照亮前路。
出乎意料的是,珥海里的魚並沒有受到影響。仍然自-由自在的遊動,意外的平和。
他們已經走到了萬米深的海下,游魚的形狀也漸漸變得隨意起來,甚至有些辣眼睛。
最深的海底,有一片飄浮的陸地。
這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城池,上面有許多高大建築物,風格綺麗華美,無數珍寶堆砌,絲毫不顯俗氣,仿佛一座巨型水晶宮,從門窗殿宇的高度來看,城中居民大約身高兩米至三米。
生活在海底的族群?而且智慧程度非常高,應該有非凡的能力。
這片陸地就刻有許多神秘紋路,複雜多變,系統掃描顯示結果為遠古文字,某族專屬,由於種族已失落於歷史長河中,數據不足,無法翻譯。
他們已經進入了海水中,恐怖的水壓在那片失落的陸地附近消散無蹤。
隨著他們的腳步,建築物上的符文閃動,灰塵湮滅,這座城市像被擦去污穢的珍寶,顯露真容。寶光交相輝映,亮如白晝。
每家門前都掛著貝殼、水晶、珍珠等串起的風鈴,在微不可聞的腳步聲里化為灰燼。
這是一座美麗而空洞的死城。
無盡哀傷不自覺縈繞在心裡,令人無端落淚。
「來…殺死我。」
司青顏心中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亦是一種未知的語言,但彼此能意識溝通,便也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對方實在太虛弱了。
城內道路彎曲複雜,司青顏感應到的位置在中心處,他們順著大道一直往前,心中的悲痛也越來越濃。
羅三娘已經哭得抽噎,不時打嗝。司無咎也連連拿手帕擦眼睛,敖悟、樂正離憂、白小草要好一些,只是沉默落淚。
司青顏抗打擊能力強一些,心中鬱結,但不會表現出來。
最後他們走到一座祭壇下。
白骨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炮製,溫潤如玉,顯出幾分剔透,從尺寸看,應該是某種巨型海獸。
「鯤之骨。」
音節極陌生,弱不可聞,然而每個人都理解了他說的意思。
祭壇邊緣垂著手腕粗的黑鎖鏈,順著往上看,白骨台階蜿蜒而上,九道黑鎖從他身體各處透出,分別是脖頸、雙肩、雙手、肋骨、尾骨、尾末。
他大約長三米,上半身與人類沒有太大區別,銀到泛白的長髮在海水裡飄浮,氤氳著柔和的光。一雙銀眸微闔,極羸弱,已經睜不開眼睛。銀色的魚尾瑰麗至極,然而卻被黑鎖洞穿,血肉已經與鎖鏈長成一體,無法分割。
狹長的眼睛,鼻樑高挺,唇無一絲血色,五官立體而美麗,像毫無生機的藝術品,被束縛的高貴,困獸般的神聖。
他無疑是美的代名詞。
一束光自他頭頂照下來,他身側的海水分外澄淨。
白色長袍在光下反射出繁複紋路,柔軟而有質感,分外輕盈華美。
眾人在看到他的一刻,便覺得心中轟然,為造物者的厚待而驚異,亦忍不住落淚。
那是一種空洞的哀傷,足以刺痛靈魂。
他是誰?為什麼被鎖在這裡?
「用你的劍,殺死我。」
他輕輕抬眼,看向司青顏。
這樣細微的動作,所有人都覺得他極費力。
他天生有種強烈的感染力。
「到我面前來,你會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他眼神顯出幾分急切的祈求。
「師父,能不能……」
羅三娘抓住司青顏的袖子,不想看司青顏殺掉祭壇上的人。
他看到這一幕,反倒笑了,一時間,眾人心中悲意微散。
「有生就有死,此乃天命。」他輕笑道。
「天命可違。」司青顏直覺,這又是一個類似敖嘯的存在。
「我與敖嘯不能相較,他鎮守血疫從未出錯,我卻已經被末日侵蝕,請讓我……清醒死去。」
「您的名字是什麼?」司青顏走向祭壇。
羅三娘下意識鬆手。
「鮫皇巶淵。」
【發現病毒原體。】
【目標已被末日侵蝕,請宿主及時消滅】
「我知道你能吞噬末日,我也嘗試過。這一種十分特殊,直接殺死我,是解決它的最佳方法。」
鮫皇巶淵能直接讀取思想。
沒一個人覺得他可怕,每看巶淵一眼,就覺得肝膽俱裂,痛徹心扉,眼淚不自覺失控。
即使是這樣,也無法升起任何敵意。
【該末日極端不穩定,已與整片海域融合】
【請宿主淨化原體】
司青顏終於抽出花神劍。
他知道巶淵不會反抗,知道自己輕易就能把巶淵殺死,這是他應該做的事,也是巶淵希望他做到的事。
這一劍,重若千鈞。
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巶淵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對司青顏來說,只能令他心中更加沉重。
「我焚了這片海,可能救你?」司青顏握緊劍柄。從劍身傳來的溫和力量,不能讓他放鬆絲毫。
巶淵搖頭,眼神溫和,帶著幾分縱容,像在看自家晚輩,宛如師長指導弟子:
「刺心臟。」
花神劍,終於送進巶淵心臟。
很穩,很輕鬆,仿佛穿透了一層冰晶。
「斗轉。」
「星移。」
司青顏看見無數星火自巶淵身上湧起,周圍的一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海上潮起潮落,月光照在鮫人銀色的魚尾上,輕柔曼妙的歌聲從霧島中升起,他們在遠離大陸的海面暢遊,眺望無盡星空。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眼中只是瞬息。
他看見天際星河向人間流淌而去,墜落無數流星,轟入大地,就像雨夜的滄州,甚至還要更加淒烈。遙遠的陸地上火光接天,哭泣聲傳到遙遠的海面,落進鮫人耳中。
他們來不及悲傷,災難同樣降臨在深海里。
澄淨的海水變成漆黑色,快速吞噬一切。
鮫人從遠離陸地的深海漸漸向陸地靠攏而去。
這是一場逃亡。
相較於青龍的強大,鮫人是如此羸弱。即使他們是大海的皇者,有漫長的生命,曼妙的歌喉,淨化海域的力量,也無法阻擋末日的侵蝕。
從天空俯視海洋,他們被漆黑的海水圍攏,困在一片孤獨的海域。
整個蒼涯自顧不暇,無人能為他們指出一條生路。
鮫人的血,能短暫的阻擋末日。但海域太寬廣,即使放全族的血,也無法逆轉局勢。
最終鮫人們決定啟動禁忌陣法,將全族的力量獻祭給鮫皇巶淵,這樣,血脈蛻變後的巶淵有機會淨化末日,甚至能封印它。
與其一起死去,不如把希望留給鮫皇。
海底最年邁的鯤已經無法羽化成鵬鳥,他把骸骨交給鮫人建造祭壇,靈魂升入天空,以自-由的姿態死去。
耗費鮫人無數珍貴材料的祭壇,像血肉磨盤,將同族的力量,傳給鮫皇。
那時鮫皇巶淵繼位不久,天賦出眾,溫柔又強大,備受族人敬仰。
最後一個走進祭壇的是族中最小的孩子,看上去和人族兩三歲的孩子差不多,尾巴也小小的,銀髮短而柔軟,仰頭問:
「陛下,您能抱抱我嗎?」
巶淵俯身,把她抱起來。
「我聽到了……族人的歌聲……」
「陛下,願您安好。」
由於她年齡太小,處於祭壇中心,被轉化的速度更快。
巶淵懷中空空如也,至此,失去了最後一個族人。
他孤坐在祭壇上,擁有淨化末日的力量。
他把血塗在整個祭壇上,以此為中心,迅速向四方海域擴散。
鮫人的血也是鮮紅色,與黑色的海水接觸後,帶著濃郁不詳氣息的黑色海水重新變得澄淨。
全部族人的生命在他身上產生質變,他擁有源源不絕的血液。他想不起用了多久,才讓自己的血遍布每一片海域。冰冷、暈眩、孤寂、永無止境。
他以為自己會死去,他已經徹底與大海融為一體。他發現淨化並不徹底,如果自己消失,一切可能復原。
他用海眼的力量,維持自己的生命。
漸漸把外來入侵者納入體內鎮封,形成一個複雜、奇異的陣法。
他徹底與末日融合,自身的能力讓末日無法發揮作用,但意識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他的能力開始削弱,體內出現另一個意識,將陣法的薄弱處泄露給海邊的漁民,讓末日的力量外泄,轉移到南州。
海水裡摻著他的血,暫且無事。南州形勢嚴峻,愈演愈烈。
終於等到了司青顏。
他一直與末日勢均力敵,天平上加一塊稍重的砝碼,就足矣了卻夙願。
銀光消散,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若有若無的歌聲宛如天籟,從不知名處傳來,又消失,他們仍然站在祭壇下。
巶淵口中呢喃著低沉古老的音節,無人知道真正的意義。鮫人族語言早已失傳,只有他願意時,語意才會被其他人理解。
屬於鮫皇巶淵的記憶徹底結束了。
司青顏收劍入鞘,接住巶淵的軀體。
很輕,像一蓬羽毛。
鮫人死去以後都是這樣,身體變得很輕很輕。
一顆淚珠形紫色珍珠從巶淵衣袍中滾出,落在瑩白的鯤之骨上,聲音清脆。
海水變成鮮紅色,散發著極微弱的血腥氣,很快消散。夜色無邊,潮起潮落,無人發現大海在頃刻間化為血海,轉瞬又恢復正常。
一如多年前,無人看見深海裏白色祭壇上,孤獨的少年鮫皇,將自己的血融進無盡的大海……
……
上古時期,海之遙處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以鮫膏為燭,用漆燈冢中,則火不滅。今無物留證,存疑待鑒。
——《蒼涯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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