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拂衣想起那一天的那一刻,仍然是悸動不已,他記得每一個瞬間。
程知閒的嘴唇微微蠕動,看起來是在說些什麼,但聽不清,這人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隨後,很自然地捏了捏他的耳垂,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做完這些後,程知閒又睡了過去。
拂衣呆愣愣的,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令他的心跳加速,勾起了他幼年時的記憶。
他的耳垂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印記,看起來像耳洞耳飾,後來成為影衛後,他要裝扮各種人,不能有自己獨特的標記,那個小小的印記早已被他用藥水抹掉了。
若不是程知閒的這個動作,他甚至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
他一動不動,看著睡過去的程知閒,甚至有些懷疑眼前這一切是不是一場夢。
記憶在撕扯著他的神經,他想起了很多已經淡忘的事情,那時候他不滿7歲,在街上流浪,破爛的衣服,糾結在一起的頭髮,渾身都是髒兮兮的。
有一天,一個穿著華服的男人對他們說,有個地方會讓他們吃飽穿暖,晚上睡覺的時候有屋子有被子,他們這些流浪的孩子哪裡受得住誘惑,紛紛跟著去了。
他們被關在一個屋子裡,人很快就少了很大一部分,據說被分到了下面做些伺候主子的活。
但他被留下了,不久後,跟著十多個弟子一起拜師,但只是遠遠地看到過師父,有個師兄一直帶著他。
師兄很高,身上的衣服好白,這個師兄沒有嫌棄他,拉著他的手走在路上,手是溫暖的,他那時聞到了師兄身上的香氣,淡淡的,很好聞。
白家裡的每個人都只有一個新的代號,沒有名字,意為摒棄過往,重新生活。而他無需摒棄,因為他本就一無所有,包括名字。
那一天,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辛夷,是一味藥材,他也知道了師兄的名字——鬼卿,也是一味藥材。
那一天鬼卿師兄帶著他沐浴更衣,梳著他從未梳理過的頭髮,笑著給他講故事逗他開心,那是他生命里的一道光。
他陰暗至極的童年裡,終於有一束給他溫暖的光,為了這束光,他好像可以丟掉性命。
他太冷了,想要溫暖。
那天,他也是第一次沐浴更衣,鬼卿師兄為他束髮,看著他對他笑,揉了揉他的頭髮,捏了捏他的耳垂,說他長得好清秀。
這個動作,每一次沐浴之後師兄都會做一遍,每次他都覺得耳朵熱辣辣的,不想洗耳朵,也不想洗頭髮。
所以當初用藥水抹掉這個印記的時候,他甚至心裡有一種珍貴的東西丟了一般的感覺,空落落的,好像意味著離開白家之後,再也見不到師兄了,難受了好幾天,旁人說,腿上掉塊肉也沒見你這麼難受。
他回過神來,在自己遙遠的記憶里,只有師兄對他有過這樣親密的動作。
師兄不是已經死了嗎?他親眼看到師兄掉落懸崖,他在崖底尋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找到了師兄的屍身,痛不欲生。
借屍還魂嗎?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似乎也察覺到了他調查的程知閒前後有矛盾。
他知道的程知閒是那種極為自私自利的人,為一己私利,任何人都可以出賣。
這也是為什麼程知閒糾纏他的時候,讓他一度以為他接近自己是有所圖。
如果……如果程知閒真的是師兄呢?
這個念頭一起,他自己也覺得荒謬。
但,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程知閒似夢非醒的時候,對他做出這樣的舉動。
如果……如果……他是師兄……為什麼不對他說出實情?是不能說嗎?
細細想來,有幾次程知閒欲言又止,想說什麼似乎說不出來,之後懊惱地離開,是想說這個卻說不出來嗎?
那麼,這些糾纏不清的日子,每次救他之後都會消失的時間,受無緣無故折磨,都是因為什麼?
不能救他嗎?一旦救了他,就要受到這樣的折磨?
越想越覺得離譜,但是放在程知閒身上卻異常地合乎情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這一年來,在他身邊糾纏著他的,一直都是師兄嗎?
他甚至開始回憶起昌城相見的那一刻,程知閒怔怔地看著他,之後對著他笑,從那以後,一直對他親近,自己冷言冷語說了多少?一次次,有傷到他嗎?
他不敢想,他和師兄之間的往事,那些是是非非,分不清誰對誰錯,但捨不得卻是清楚明白的。
那樣溫暖的一束光,即使後來傷了他騙了他,他也仍然懷念與不舍,他會痛苦難過,卻放不下。
師兄治癒了他整個陰暗的童年。
那次中毒時,程知閒捂著他的眼睛對他說了什麼?當時他渾渾噩噩的,聽得好像不是那麼真切,他說,「別用這麼無助的眼神看著我,我想過要得到你,但不想用這麼卑劣的方法,我想過占有你,想與你一夜歡好,但也是玩些有趣的遊戲,是你情我願的,我若想強你,又何必糾纏你半年,你這毒……我想用別的法子,但你又掙扎得厲害,拂衣……今日過後,你會不會避我如蛇蠍?」
如果當時真的是師兄,那麼這句話又有了更深的含義,當年他離開白家之後,與師兄在江湖中重逢,師兄的陷阱過於美好,他掉得猝不及防,師兄其實是強他的。那一晚的記憶並不美好,身體上的歡愉和精神上的折磨,對他而言其實是很痛苦的,而那只是痛苦的開始而已。
所以,師兄想以程知閒的身份好好開始,但他們之間這一次重逢,這一次糾纏在一起,仍然不是你情我願。
「拂衣……今日過後,你會不會避我如蛇蠍?」
他怔怔地看著程知閒,如果他是師兄,在一個陌生的身體裡,對著最最熟悉的人,而這個人卻一直在懷疑他,他會如何?
大概,早在一次次心灰意冷中認了命了。
但是師兄並沒有,師兄會難過,可是,師兄從來都沒有放棄過他。
在白家拜了師,雖然比在外面流浪要好得多,但是在白家也不是好混的。
他至今仍然對置身黑暗和水中有著深深的恐懼,即使後來特別訓練過,也只是克服了做任務時對黑暗的恐懼,這些,也多虧他那些師兄們。
時隔多年,仍不願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