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薔。卻不是他熟悉的沈薔。
博主是專業的攝影師,拍出來的視頻非常的成熟,視頻由遠及近,切換自如,高清鏡頭下,沈薔肉眼可見的瘦,比現在的她要瘦好多。
下巴尖得嚇人,臉上半點肉都沒有,她瘦瘦小小的一隻,背脊卻筆直挺立。
滂沱大雨中,她三步一叩首,三步一跪,走得每一個台階,目光始終虔誠。
雨水在她臉上,身上,盡情的拍打,但她卻可以做到抬手隨意一抹,視線清晰了,繼續向前,期間,不知疲憊,沒有絲毫的停歇。
後面,鏡頭給了沈薔那雙腿特寫,她身上那條休閒長褲,已經不能稱之是褲子了,甚至,隔著屏幕,他都能感覺到她腿上那些傷口沾到雨水和被厚重台階磨礪的刺痛。
她明明是一個很怕痛的人。
可是,在為他祈求平安康健之際,卻並未露出一分難以忍受的疼。
人在受傷之際,本該是有畏懼心理的,可她,卻絲毫未有,她那樣單薄地在雨中,拋棄掉一切雜念,儘管步伐踉蹌,但她從未畏難,反倒是迎難而上,眼眶酸澀時,他在心裡問:
沈薔,值得嗎?
要是沈薔這會兒在他面前的話,會毫不猶豫說,值得呀,你看,你現在不是醒來了。
為他求佛,叩首跪拜。
是當下她唯一能做的,如果不是後來蔣鶴野去英國把阿爾文給請來了,她或許還會不死心繼續跪拜,就像那位母親一樣,真的,人真的會為了至親至愛之人不顧一切,如果她肉體上的疼痛能夠換來他的健康,她甘之如飴。
兩個女人本來還在嘰嘰喳喳向傅今慎安利,直到屏幕上多了一滴淚水,兩人瞬間噤聲。
抬頭看去,發現男人哭了。
兩人對視,一臉訝然,「你……」
傅今慎只說了一句「謝謝」,便邁著大步匆忙朝外走去,是他錯了,膽小的人一直是他,因為在黑暗中注視她的時間太久了,以至於,他對她對自己的感情一直沒什麼信任度。
而今,他終於明白了,沈薔愛他,沈薔是愛他的,沈薔很愛很愛他。
現在,他從未如此地想見到她。
他好想抱抱她。
從棠城到京市,他穩紮穩打。
耗時六個小時。
而從京市回到棠城,他迫不及待,用了五個多小時便到了,後面又直接從鄉間小路轉到東林寺寺外,全程下來,只費了六個小時。
而在這六個小時裡,他將那位博主拍攝沈薔的視頻,以及各種直播片段,講解。
他全部都看和聽了一遍。
如果說,他在那兩個女人手機里看到的那個視頻,他都難以接受的話,那麼,他後面看到的這些,才真像是有鈍刀子在切他心口的肉。
一塊接著一塊墜地。
慢慢地,他的心口變得空蕩蕩。
如今,怕是只有見到她,他那些被切掉的肉才能夠拼湊好成為一顆完整的心臟。
血肉模糊這個詞,他在她膝蓋處和腿上看到了,看到最後,是她接過主持贈予的佛珠,緊接著,體力不支,高燒虛弱地暈倒,看到她被南嘉和蔣鶴野扶住的那個孱弱瞬間……
他只恨自己意志不夠堅定。
他以為,他幫她檔了災,卻不曾想到,他昏睡不醒,對她而言,本就是另外一種災難。
而這災難,還是他親自帶給她的。
要是他能夠早點醒來,她肯定就不需要再受那些罪,他和她在一起,明明是想更好地保護好她,照顧好她,怎麼到頭來,還要讓她為了自己這般受罪。
沈薔,對不起,是我自以為是了。
湯麵館的老闆剛打開木門,就看到一輛黑色大G停在門前,下一瞬,車門開,一隻運動鞋先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就在他以為要迎來今天第一位客人時,穿著黑色襯衫的男人二話不說就背對著他,直接往台階方向去。
誰來這東林寺,不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慢慢走的,可這男人倒是奇怪,大步直邁,直接一步三、四級台階,老闆不免想,這麼急……
找人麼?
傅今慎確實是來找人的,他甚至恨不得現在有輛車能上去,但東林寺確實沒有。
這裡考驗心誠之人,必須徒步爬階而上。
六月的早晨六點,天已經亮了。
途中,傅今慎遇到了好幾個在台階上跪拜的人,他們面色蒼白,神色疲憊。
有人唇齒間念叨著「求佛祖佑護」之話,也有人什麼都沒說,像是已經被生活逼得很麻木了,但他在跪拜之時的神情卻很真摯誠懇。
光是看著他們,傅今慎的難受就止不住的湧上心頭,今日的日頭不毒,也沒有要變天的跡象,但他光是大步往上邁,腰就受不住。
他很想很想快點出現在沈薔面前,陪她跪完最後一程,但體力生生的壓制住了他。
期間,他不得不停下來歇歇。
有抱著攝像機的男人在拍攝,瞧見他眼眸泛紅,友善的從登山包里遞了一瓶礦泉水給他,「兄弟,這東林寺可不是你這樣爬的。」
「得心靜慢慢來,急躁不得。」
傅今慎接過水,道過謝後,視線緊鎖住他手中的攝影儀器,心思並不在他這話上,「我找人,我怕追不上,也怕趕不上。」
聞言,男人好奇問:「找誰?有什麼特徵嗎?我剛從上面下來,可能碰到過你要找的人。」
隨著男人這話出口,傅今慎打起來一點精神,很快便向他描述,「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五官明艷,頭髮是大長卷,棕色的,身材高挑,很瘦,你下來的時候有遇到過嗎?」
他的描述,算不得多具體,但男人還是聽明白了,並且很明確的知道他找誰。
下一秒,他笑吟吟道:
「我知道,是不是那個去年為愛求佛,大雨中跪了二十個小時的那個女人?」
傅今慎點頭,情緒激動,「就是她!」
男人感嘆道:「遇到了。一年前,我和我朋友在兩側亭子裡躲雨時,看到了她,當時,我們都以為她最終會暈倒放棄,但沒想到,她是那天唯一一個頂著狂風暴雨登頂的人,我朋友還給他記錄下來了,西西莉亞,你知道吧?」
話說到這,他又好奇地問:「你是她的誰?」
「老公。」簡短回復過後,傅今慎迫不及待的問:「你下來的時候,她狀態怎麼樣,她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很難受,有沒有……」
他問了許多,男人一下子被問懵了。
但見傅今慎很擔心,他只能穩住心神,一句一句回他,回完之後,他小聲的說,「你先前不知道她為你求了佛珠,不知道她來還願嗎?」
傅今慎抿唇,「幾個小時前剛知道。」
話落,他把瓶子裡的水一口灌了,再度道了一聲謝後,繼續大步上前。
瞬間,他感覺腰上的痛也不再那麼痛了。
他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的話,他也許是能趕得上沈薔的,一年前,他沒能陪伴,現在,他已經醒過來了,身體也逐漸康復,他不想這麼長的一段路,要留她一個人走完,跪完。
沈薔,你慢點吧,給我留點時間。
在他繼續爬台階的時候,男人抱著他一堆設備也跟了上來,他氣喘吁吁地說。
「哥們,你一定要珍惜你老婆啊,去年的時候,我和我朋友都哭了,你老婆真的是愛慘你了,試問咱們這個年紀的,有幾個信這些的,她當時肯定是走投無路,只能來這拼一拼。」
「我可跟你說啊,哥們,辜負真心的人要吞一萬根銀針,去年,我看著她為你三步一叩首,三步一跪爬上去,我個陌生人都看心疼了,今後,你要是敢辜負她,敢背叛她,我可是會發揮群眾的力量討伐你的……」
男人喋喋不休說了許多,情緒顯然上頭。
傅今慎也沒覺得他聒噪,非常有耐心地應著,「十二年前我就認定她了,我不可能會背叛她,辜負她,今天是我們認識的第十二年,我是要去向她求婚的,但是發生了點意外,我沒想到她來東林寺了……」
男人驚訝,「你們不是結婚了嗎?」
傅今慎喉結輕滾,眸中噙滿愧疚,「只是領證了,還沒求婚,還沒辦婚禮。」
說到這話時,他非常後悔哄騙她去領證,他都能抵住暗戀她十年的酸澀,為什麼不能再繼續等等,給她一個完整的結婚過程呢。
本該是求婚,訂婚,結婚的。
可卻被他硬生生地打亂了。
現在是他幸運醒過來了,要是他沒醒一直癱在床上呢,那往後餘生,因為那一紙結婚證,她難不成要一輩子守著他那副殘軀嗎?
想到這,他好後悔。
是他太過草率了。
其實,說到底,是他太自卑了。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她真的愛他,他怕她只是習慣了自己,只是心疼可憐自己,所以才給他那麼些愛,可現在一切證明,他錯得離譜。
在明明知道他對那些工具動了手腳的情況下,她依舊縱容他;在尋醫無果後,她選擇為他求神拜佛;在得知他一輩子可能都醒不過來時,她還想著要跟他做試管嬰兒……
她明明就把他放在心上,她明明就愛他。
烈日騰升,身體裡的水分幾乎都被烤乾了,傅今慎撐著台階一側的石杆,費勁的問:
「還有多久?」
男人氣喘吁吁,「快了,還有個把小時,大概中午十二點能到……你要喝水嗎?」
男人不愧是這裡的常客,說接下來還剩個把小時,還真就是只整下個把小時。
起初,男人還會時不時問一句他和沈薔的感情,到後面,人累得夠嗆,說話都喘不上氣來,完全後悔跟上來去湊熱鬧看求婚了。
眼看著那尊大佛像就在眼前,猝不及防的,傅今慎眼眶一燙,心口壓抑難受。
所以,最終,他還是沒趕及。
而前面不遠處,沈薔經受了主持的點撥,完成了一系列的朝佛跪拜後,累得癱坐在一旁休息區休息,她連喝了兩碗紅糖水。
整個精神這才恢復一點點。
因為關心傅今慎那邊的情況,她沒給自己多少時間休息和處理傷口,先一步給手機開機,結果剛開機,南嘉的信息就排天倒海跳出來。
點開一看,大體意思很是清晰。
傅今慎昨晚連夜趕到了京市,目的是為了向她求婚,她來東林寺的行蹤到底還是暴露了,並且,他已經知道她為他求神拜佛的事。
現在,人又連夜往棠城趕。
他是個什麼性格的人,沈薔比他自己都還要更清楚,知道他會半刻都不停歇,只會莽著一股勁想要快點見到她。
當下,她因為擔心他,心開始亂跳。
開車從棠城去京市,最少都要六個小時,來回加在一起,起碼要十二個小時,要是他中途不停歇,直接來東林寺找她……
想到他在途中會如此的疲累,她一顆心就高懸著,人緊張之際,難免會手忙腳亂。
當下,她顧不上腿上的痛,直接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結果剛站起,就看到正對面,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一臉著急,手不停地比畫著。
在跟主持打聽她。
他大概描述得非常具體,主持點點頭,很快朝著她的方向看來。
「是她嗎?」
傅今慎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四目相對,只在一瞬,說真的,沈薔從未如此直觀地看到過他的眼淚,兩人只是簡短對視,他的眼淚便直接下墜,滾滾而下,緊接著,他旁若無人地直接朝著她的方向跑過來。
他爬台階爬得本就急,這會兒,朝著她的方向跑來,也很急,不過是短短几十秒,他的身形就踉蹌了好幾下。
他幾乎是失而復得地朝著她的方向跑來,沈薔看著他,一顆心卻懸在了嗓子眼,生怕他一個不小心,人就會跌倒。
「沈薔。」
隨著他吐出這兩個字,沈薔整個人都被他擁入他那滿是汗味的懷裡,他抱她抱得很緊,身子在抖,出聲更是顫抖。
「對不起,是我……是我太自以為是了,是我沒有保護好自己,是我太著急了,是我太著急想把他送進去了,但其實,還有其他法子的,對不起,沈薔,真的很對不起,我不該讓你為我受這種罪的,很疼對不對,是不是很疼……」
他緊緊的抱著她,滾燙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往她的肩上砸,自責的話語也跟吐豆子似的,沈薔光是聽著,就止不住的難受。
她抬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肩安撫。
「傅今慎,你不需要對我說抱歉,本來這一切就是我心甘情願,為你做這些,我甘之如飴,感情這事,本來就沒什麼公平可言。」
想到他在黑暗裡暗戀自己的這些年,她偏頭,輕輕地往他耳朵上親了一下,「如果真要算起來,還是我欠你的。」
肌膚相碰,傅今慎身形僵住了。
不是因為她的親吻,而是她的話。
他不解,她為什麼會說出她欠他的這話?
她是什麼意思?她知道了什麼?
一時間,萬種猜測在他心間湧起。
只是,不待他細想,他擁入懷裡的人就將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他垂眸,眼眶依舊泛紅,眼角的淚也還沒來得及收住。
而她則是抬眸,眼尾一彎時,嘴角跟著上揚,此時此刻,有些畫面映入傅今慎的大腦,他第一反應是記憶中明艷的沈薔回歸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聽到她說:「嘖,哭什麼,不是要求婚麼,戒指呢?」
聞言,傅今慎愣愣地看著她,頗有些手足無措,在她直勾勾的眼神下,他抬手,朝著自己的褲兜摸去,「你……你怎麼……」
沒給他說完話的機會,沈薔橫了他一眼,「墨跡什麼,佛祖看著呢,你難道不打算求個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