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寶玉才情詩情初試 大觀園題景詩如畫

  話說這秦鍾，短命赴黃泉，

  寶玉哭不已，李貴等幾人，

  好容易勸解，半日方停住，

  歸來時猶愁，悽惻心哀痛。

  賈母忙幫助。幾十兩銀子，

  外另備奠儀，寶玉去弔紙。

  在此七日後，便送殯掩埋，

  別無此述記。只有這寶玉，

  日日思慕情，感悼命運悲。

  不知歷多時，這一日賈珍，

  才來回賈政：園內的工程，

  俱已順告竣，大老爺瞧過，

  只等老爺了，或有不妥處，

  要再行改造，題匾額對聯。

  賈政聽此言，沉思了一回，

  慢慢地說道：這匾額對聯，

  倒一件難事。論理這對聯，

  該請了貴妃，賜題了才是，

  然貴妃他人，不親睹其景，

  大約亦不能，不肯來妄擬；

  若直待貴妃，游幸過請題，

  偌大的景致，若干的亭榭，

  無一字標題，覺寥落無趣，

  任花柳山水，斷不能生色。

  眾清客在旁，都笑而答道：

  老世翁所見，極正確的了。

  如今我們這，有個小愚見：

  各處的匾額，對聯斷不少，

  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

  景致或兩字、三字和四字，

  虛合其意思，擬劃了出來，

  暫且做燈匾。聯懸就是了。

  待貴妃游幸，再請他定名，

  豈不兩全好？賈政聽此言，

  微微高興道：所見是不差。

  我們今時日，且去看看去，

  只管先題了，若妥當便用；

  若不妥當時，將雨村請來，

  令他再擬定。眾清客笑道：

  老爺今時日，一擬定為佳，

  何必待雨村。賈政回笑道：

  你們不知道，我自幼學習，

  於花鳥山水，題景詠詩上，

  感覺就平平；今上了年紀，

  且案牘勞煩，這怡情悅性，

  觸景文章上，更顯生疏了。

  縱擬了出來，怕迂腐古板，

  反而無生趣，花柳園亭色。

  看似不妥協，反而沒意思。

  眾清客笑道：這倒也無妨。

  我們這大家，看了公擬示，

  各舉其長項，優則則存之，

  劣則則刪之，未為不可也。

  賈政微笑道：此論理極是。

  且喜這天氣，和暖竟如春，

  大家去逛逛。說著忙起身，

  引眾人前往。

  賈珍去園中，知會了眾人。

  可巧這近日，寶玉心生悲，

  因思念秦鍾，憂戚淚不盡，

  賈母常命人。帶他到新園，

  中來戲玩耍。此時才進來，

  忽見賈珍來，向他笑著道：

  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

  寶玉聽此言，忙帶著奶娘、

  幾個小廝們，一溜煙出來。

  方才轉過彎，頂頭是賈政，

  引著眾清客，緩緩來園了，

  躲之恐不及，只得一邊站。

  賈政近因聞，聽得私塾掌，

  稱讚這寶玉，專能對對聯，

  雖不喜讀書，偏倒有歪才，

  情似古宋詞，今日偶然遇，

  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

  寶玉但隨往，尚不知何意。

  賈政至園門，只見這賈珍，

  帶領許多人，執事人來看，

  一旁侍立著。賈政乃說道：

  且把園門口，統統都關上，

  先瞧外面的，然後再進去。

  賈珍聽此言，命人關了門。

  賈政看正門。見正門五間，

  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槅，

  皆是細雕的，新鮮花樣子，

  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牆，

  下白石台磯，鑿成西番的，

  綠色花草樣。左右一望去，

  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

  隨勢而砌去，果然不落下，

  富麗之俗套，自是喜歡的。

  遂命開了門，見迎面而來，

  一帶翠嶂處，擋在眾人前。

  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也！

  賈政回答道：非此一山也，

  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色，

  悉入眼目中，則有何趣味？

  眾人說極是。非胸中有墨，

  有邱壑之人，怎想及此法？

  一邊說著話，眾往前一望，

  白石峻嶒奇，或如鬼怪樣，

  或如猛獸飛，縱橫拱立方；

  苔蘚上階綠，藤蘿掩映斑，

  其中一處地，微露羊腸徑。

  賈政回答道：從此小徑游，

  曲徑通路出，方可覽一遍。

  說了此話後，命賈珍引導，

  自己扶寶玉，逶迤入山口。

  抬頭處忽見，山上有鏡面，

  白石一巨塊，迎面留題處。

  賈政回頭道：諸公請看看，

  此處應題名，何名方才妙？

  眾人聽此言，有的說疊翠，

  有的說錦嶂，有說賽香爐，

  有說小終南，種種的名色，

  不止幾十個。原來眾客中，

  心中早知道，賈政乃想要，

  考一考寶玉，功業進益何！

  眾人玩俗套，拿過來敷衍。

  寶玉亦料定，此在考驗他。

  賈政聽了後，便回過頭來，

  命寶玉擬來。寶玉應聲道：

  嘗聞古人云：

  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

  況此處景色，非主山正景，

  原無可題處，不過是前景，

  探景進步耳。莫若就直書，

  曲徑通幽處，這舊詩在上，

  倒大方氣派。眾人聽了後，

  眾人都贊道：寶哥哥是極！

  二世兄才高，天分才情遠，

  不似像我們，無才讀腐書。

  賈政乃笑道：不可謬獎他。

  他年紀還小，以一充十用，

  只取笑罷了。可再俟選擬。

  邊說邊走著，進入石洞來。

  只見這景色，佳木蘢蔥處，

  奇花閃灼灼，一帶清流過，

  花木深錯落，曲折回流處，

  瀉於石隙中。再前進數步，

  漸向北邊處，平坦又寬豁，

  兩邊有飛樓，插空雕繡檻，

  隱於水之邊，山坳樹杪間。

  俯而下視之，則清溪瀉雪，

  石磴穿雲處，白石為欄杆，

  環抱水池沿，石橋之港塢，

  獸面銜吐氣，橋上有一亭。

  賈政與諸人，上了亭子上，

  倚欄坐了下，又因此地問：

  諸公有何意，題此景色哉？

  諸人都答道：當日歐陽公，

  撰醉翁亭記，記得有書云：

  有亭翼然字，就命名翼然。

  賈政乃笑道：翼然名雖佳，

  但此涼亭處，亭壓水而成，

  還須偏有水，於水題方稱。

  依我之拙裁，歐陽公之文，

  瀉出兩峰間，竟用他這個，

  瀉字用一用。有一個客道：

  所說正極是，瀉玉二字妙。

  賈政正拈髯，尋思這意境，

  因抬頭見了，寶玉侍側身，

  便笑命寶玉，他也擬個來。

  寶玉聽此言，連忙回答道：

  老爺方才話，所議的極是。

  但撫今追昔，似乎那當日，

  歐陽公題字，釀泉用瀉字，

  一字已妥貼，今日此泉處，

  若亦用瀉字，則覺不甚妥。

  況此處雖雲，省親之別墅，

  亦當入應制，用此等字眼，

  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之，

  蘊籍含蓄者。賈政笑回道：

  聽此論若何？方眾人編新，

  說不如述古，如今要述古，

  說粗陋不妥。你說下你的。

  寶玉回答道：有用瀉玉名，

  則莫若沁芳，此豈不新雅？

  賈政拈著髯，點頭不言語。

  眾人忙迎合，贊寶玉才情，

  賈政乃說道：匾上這二字，

  比較容易作。再作一副聯，

  七言對聯來。寶玉聽此言，

  高立於亭上，四顧一環望，

  便機上心來，口中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此聯，點頭又微笑。

  眾人細品之，都稱讚不已。

  出亭過了池，一山又一石，

  一花又一木，皆著意觀覽。

  忽抬頭看見，前一帶粉垣，

  里數楹修舍，千百竿翠竹，

  遮映在春日。眾人都贊道：

  好個景所在！眾魚貫而入，

  只見入門處，是曲折遊廊，

  階下的石子，漫成一甬路。

  上面小小的。三間瓦房舍，

  一明兩暗間，紅木的家具，

  一應俱全的，床杌的椅案。

  從裡間房內，又得一小門，

  出去是後院，有大株梨花，

  兼著芭蕉樹。又有兩間屋，

  小小一退步。至後院牆下，

  忽開一地隙，得清泉一派，

  開溝僅尺許，灌流入牆內，

  繞階至前院，盤旋竹下出。

  賈政笑答道：這一處景色，

  若能月夜下，坐窗下讀書，

  不虛生一世。說畢看寶玉，

  唬得這寶玉，慌忙垂了頭。

  眾客忙用話，開釋又說道：

  此處的匾題，該用四個字。

  賈政笑問道：哪四字為妙？

  一個答道是，題淇水遺風。

  賈政乃回道：這個題法俗。

  又一個回答：是睢園雅跡。

  賈政也答道：這個題也俗。

  賈珍笑答道：還是寶兄弟，

  擬一個出來。賈政回答道：

  他未曾作前，卻先要議論，

  人家的好歹，是個輕薄人。

  眾客回答道：議論得極是，

  其奈他如何？賈政忙答道：

  休如此縱他。因命令他道：

  今日任憑你，狂為亂評道，

  先設議論來，後方許你作。

  方才眾人說，可有使得的？

  寶玉見提問，低聲回答道：

  都似不妥貼。賈政冷笑道：

  怎麼不妥貼？寶玉回答道：

  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所，

  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匾，

  古人現成的，何必要再作。

  賈政回答道：難道這淇水，

  這睢園二字，不是古人的？

  寶玉回答道：這太板腐了。

  莫若這四字，題有鳳來儀。

  眾人都哄然，齊聲都叫妙。

  賈政點頭道：真是沒見識，

  謂管窺蠡測！又命寶玉道：

  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道：這也未見長。

  賈政邁著步，引眾人出來。

  方欲走出時，忽想一事來，

  因問賈珍道：這院落房宇，

  並几案桌椅，已都算有了，

  那帳幔帘子，陳設的古董，

  一處一處的，合式能配麼？

  賈珍回稟道：那陳設東西，

  早添了許多，臨期要佩戴，

  自合式陳設。帳幔和帘子，

  聽璉兄弟說，現在還不全。

  工程之開始，畫各處圖樣，

  量准了尺寸，打發人辦去。

  想必這昨日，得了一半多。

  賈政聽此言，便知此事件，

  不是賈珍管，命人喚賈璉。

  賈璉趕過來，賈政問了他，

  共有那幾種，現得了幾種，

  尚欠那幾種。賈璉見他問，

  忙向靴桶處，取一個紙折，

  看了一看道：妝蟒繡堆花、

  刻絲彈墨布，並各色綢綾、

  大小的幔子，一百二十架，

  湘妃類竹簾，總共二百掛，

  昨得八十架，下欠四十架。

  帘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

  猩猩之氈簾，總共二百掛，

  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

  墨漆子竹簾，總共二百掛，

  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

  每樣得一半，不過到秋天，

  就都齊全了。椅搭與桌圍、

  床裙與桌套，每個千二件，

  也都全有了。

  邊說邊回走，倏爾一青山，

  斜阻路途中。轉過山懷中，

  隱露一矮牆，黃泥築外面，

  牆頭覆稻莖，掩護這牆體。

  幾百株杏花，如噴火一般，

  雲蒸霞蔚樣，數楹茅草屋。

  外面卻是個，桑榆槿柘樹，

  各色稚新條，隨其曲折處，

  兩溜青籬笆。籬外山坡下，

  有一土井上，旁有轆轤等。

  下分畦列畝，任佳蔬菜花，

  漫然無邊際。賈政微笑道：

  倒是在此處，有些道理的。

  雖人力穿鑿，但此時一見，

  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

  我們且進去，好歇息歇息。

  邊走一邊說，方欲進籬門，

  忽見小路旁，有一大石碣，

  為留題之備。眾人乃笑道：

  此乃妙上妙！此處懸一匾，

  則田舍家風，一眼洗盡矣。

  立此一石碣， 覺生色許多，

  非宋范成大，范石湖田家，

  歌詞之韻詠，不足盡其妙。

  賈政問眾人，欲知問什麼？

  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