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詞一字皆需用心 賈政寶玉互探曲深

  賈政問眾人：諸公請題匾。

  眾人回答道：方世兄有雲，

  編新不如舊，此處的古人，

  已是道盡矣，現莫若直書，

  杏花村妙極，賈政聽回答，

  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我。

  此處都妙極，只少個酒幌。

  明日作一個，不必太華麗，

  依外面村莊，式樣作來看，

  用竹竿一挑，掛在樹梢上。

  賈珍答應了，又補充回道：

  此處環境妙，不可養雀鳥，

  只是買些鵝，鴨類與雞類，

  才與他相稱，賈政與眾人，

  都道這更妙。賈政向眾道：

  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個，

  正名之村名，待請名方可。

  眾客都答道：如今這虛的，

  便是什麼好？大家正想著，

  寶玉等不得，不等賈政說，

  便脫口說道：舊詩中有云：

  紅杏梢頭掛酒旗。

  如今還莫若，題杏簾在望。

  眾人都答道：

  真好個在望！又暗中合了，

  杏花村之意。寶玉冷笑道：

  村叫杏花村，則俗陋不堪。

  古人有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

  何不就題個，稻香村的妙？

  眾人聽此言，眾人齊拍手：

  此名甚妙哉！賈政一聲喝：

  無知的業障！你能知幾個，

  古人之詩詞，記幾首熟詩，

  敢在老先生，面前來賣弄！

  你方才那些，胡說的題名，

  不過是試下，你的清濁來，

  取笑而已的，你就認真了！

  說著繼續走，引人入茆堂，

  裡面的紙窗，木榻等家具，

  富貴之氣象，一洗皆盡矣。

  賈政的心中，自是很喜歡，

  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呢？

  眾人見他問，悄悄推寶玉，

  教他說聲好。寶玉不理睬，

  乃應聲說道，這個還不及，

  有鳳來儀好。賈政怒說道：

  無知的蠢物！朱樓之畫棟、

  惡賴與富麗，任這些為佳，

  你哪裡知道，這清幽氣象。

  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

  老爺的教訓，固然說得是，

  但古人常雲，天然之二字，

  不知何意思？

  眾人見寶玉，他呆痴不改。

  今見問天然，二字的意思，

  眾人忙答道：別的都明白，

  如何連天然，二字都不知？

  自古天然者，天之自然哉，

  非人力因素，之所成者也。

  寶玉乃問道：矛盾又來了！

  此置一田莊，分明見得是，

  人力穿鑿痕，乃扭捏而成。

  遠無鄰村集，近不負水郭，

  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

  無隱寺之塔，無通市之橋，

  峭然而孤出，似非大觀也。

  爭似之先處，有自然之理，

  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

  不傷於穿鑿。古人乃常雲，

  天然圖畫句，非地強為地，

  非山強為山，雖百般精心，

  而終不相宜，未及他說完，

  賈政怒喝道：把他攆出去！

  剛被拉出去，又被喝命回！

  命再題一聯：若文題不通，

  要一併打嘴！寶玉只念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

  賈政聽聯句，乃使勁搖頭，

  說此更不好！一面引人來，

  轉過小山坡，穿花度柳處，

  撫石依溪泉，過了荼蘼架，

  再入木香棚，越過牡丹亭，

  度了芍藥圃，入了薔薇院，

  出了芭蕉塢，盤旋幾曲折。

  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間，

  蘿薜上倒垂，落花下浮蕩。

  眾人都叫道：好景真好景！

  賈政回答道：諸公題何名？

  眾人乃答道：再不必擬了，

  此情與此景，應是武陵源。

  賈政笑答道：這又落實了，

  而且太陳舊。眾人笑回道：

  不然就用這，題秦人舊舍，

  四字也罷了。寶玉乃答道：

  這越發不妥。秦人舊舍句，

  說避亂之意，這如何使得！

  莫若這四字，題蓼汀花漵。

  賈政聽此言，更批此胡說。

  要進港洞時，眾人便想起，

  有船無船來。賈珍微笑道：

  這個採蓮船，總共就四隻，

  座船就一隻，今尚未造成。

  賈政笑著道：可惜入不得。

  賈珍回答道：從山上盤道，

  亦可以進去。邊說邊導引，

  大家攀藤蘿，撫大樹過去。

  只見水面上，落花愈多時，

  其水愈清澈，溶溶又蕩蕩，

  曲折縈迂迴。池邊兩行柳，

  雜著桃杏果，遮天蔽日地，

  無一些塵土。忽見桃柳中，

  露一條折帶，朱欄板橋來，

  度過板橋去，諸路皆可通，

  便見一處所，清涼高瓦舍，

  清一色水磨，精美之磚牆，

  清瓦的花堵。那大主山上，

  所分之餘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品味道：此處這房子，

  甚無味得很。而步入門時，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石，

  大玲瓏山石，四面群繞的，

  各式的石塊，竟把這裡面，

  所有的房屋， 悉皆遮住了，

  且一株花木，也是沒有的。

  只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

  或有引蔓的，或垂於山巔，

  或穿過石隙，或垂檐繞柱，

  或縈砌盤階，或翠帶飄颻，

  或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

  或花如金桂，味芬而氣馥，

  非花香可比。賈政微笑道：

  這個甚有趣！只不大認識。

  眾人有的說：是薜荔藤蘿。

  賈政乃問道：若薜荔藤蘿，

  沒如此異香。寶玉乃回道：

  果然這不是。這些之中的，

  有藤蘿薜荔；那香的花朵，

  是杜若蘅蕪，一種是茞蘭，

  這一種花朵，大約是清葛，

  那是金簦草，這是玉蕗藤，

  紅的是紫芸，綠的是青芷。

  想來這離騷，文選等書上，

  所有的異草，或藿納姜蕁，

  或綸組紫絳，還有這石帆、

  水松與扶留，等各式各樣，

  有叫綠荑的，還有丹椒的、

  蘼蕪與風連。今年深歲改，

  眾人不能識，皆象形奪名，

  漸漸喚差了，也倒是有的。

  未及說完話，賈政乃喝道：

  誰問你來了！唬得這寶玉，

  倒退一二步，不敢再多說。

  賈政一邊走，只見路兩邊，

  是超手遊廊，順遊廊步入。

  只見廊上面，五開間清廈，

  連著一卷棚，四面有出廊，

  綠窗油壁處，更比前幾處，

  清雅味不同。賈政乃嘆道：

  此軒中煮茶，用古琴操琴，

  不必焚名香！豈不更雅乎！

  此造出意外，諸公有佳作，

  擬定其新名，題以顏其額，

  方不負此景。眾人都笑道：

  這景再莫若，蘭風蕙露匾，

  更為貼切了。賈政微笑道：

  只好用這個。但其聯若何？

  其中一人道：我想了一對，

  大家批改正。脫口念道是：

  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評論道：此妙則妙矣，

  只是這斜陽，二字似不妥。

  那人回答道：古人有詩云，

  蘼蕪滿院泣斜暉。

  眾人反應道：頹喪太頹喪！

  又一人答道：我也有一聯，

  諸公來評閱。大聲而念道：

  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著髯，沉音正思索，

  意欲題一聯。忽抬頭看見，

  寶玉在一旁，他不敢則聲，

  因而喝命道：怎麼沒反應？

  你應說話時，現又不說了？

  還要等著人，請教你不成！

  寶玉聽此言，馬上便回道：

  此景並沒有，什麼蘭麝類，

  明月與洲渚，之類的大景，

  若要這樣來，著跡說起來，

  就題二百聯，也是不能完。

  賈政反問道：誰按著你頭，

  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

  寶玉回答道：若是如此說，

  匾上則莫若，題蘅芷清芬，

  用這四個字。其對聯則是：

  吟成荳蔻才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

  賈政笑答道：你是套這句，

  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了。

  眾客乃答道：詩人李太白，

  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

  豈止套得妙。今細評起來，

  方才這一聯，比書成蕉葉，

  猶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

  似套此而來。賈政乃笑說：

  豈有此理乎！

  大家一出來。行了不多遠，

  則見一樓閣，崇閣自巍峨，

  層樓高疊起，琳宮各合抱，

  迢迢道縈紆；青松拂閣檐，

  玉欄繞砌棟，金輝獸面形，

  配彩煥螭頭。賈政回答道：

  這是正殿了，太富麗了些。

  眾人都答道：要如此方是。

  雖然是貴妃，但崇節尚儉，

  怨繁而悅朴，然今日之尊，

  禮儀之如此，也不為過也。

  邊說一邊走，只見其正面，

  現一座牌坊，玉石牌坊來，

  上龍蟠螭護，玲瓏般鑿就。

  賈政回答道：此處何以題，

  該書以何文？眾人回答道：

  必是這一句，題蓬萊仙境，

  此處最方妙。賈政不言語。

  寶玉忽見了，這個景所在，

  心中有所動，細尋思起來，

  倒像在那裡，似曾相見過，

  一時想不起，那年月的事。

  賈政又命他，為此景作題，

  寶玉只顧的，細思這前景，

  全無心於此。眾人不知意，

  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

  精神已耗散，才盡詞窮了；

  再要考一下，或作難逼迫，

  或生出事來，倒也不宜便。

  遂忙勸賈政：明日再題罷。

  賈政心中思，也怕他賈母，

  肯定不放心，遂冷笑答道：

  你這個畜生，也竟有才盡，

  不能之時了。今天就罷了，

  再限你一日，明日若不能，

  我定要不饒。這要緊一處，

  要好生作來！

  正在說著話，引著人出來，

  再去一觀望，原來自進門，

  眾所行至此，才知這遊園，

  只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

  那個雨村處，遣人來回話。

  賈政笑答道：數處不能游。

  雖到此處游，到底從那邊，

  出了這景去，縱不能細觀，

  也可稍遊覽。說著此話語，

  引客來前行，至一大橋前，

  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流。

  原來這座橋，通外河一閘，

  引泉而入者。賈政因而問：

  此閘用何名？寶玉回答道：

  此乃沁芳泉，泉之正源頭，

  就名沁芳閘。賈政回答道：

  不用這沁芳，此題無新意。

  一路行走來，或清堂麗景，

  或茅舍田趣；或堆石為垣，

  或編花為牖；或山下野趣，

  得幽尼佛寺，或林中竹翠，

  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

  或方廈圓亭，賈政不及進。

  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好。

  忽又見前面，露一院落來，

  賈政笑答道：到了此院落，

  去歇息歇息。邊說著閒話，

  一徑引眾人，繞著碧桃花，

  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

  月洞門口處，見粉牆環護，

  綠柳四周垂。賈政與眾人，

  進去一入門，兩邊均俱是，

  遊廊相接處。大院中點襯，

  幾塊大山石，一邊種植著，

  數本大芭蕉，那一邊乃是，

  一西府海棠，其花勢若傘，

  絲垂翠縷色，葩吐艷丹砂。

  眾人乃贊道：好花真好花！

  見許多海棠，哪有這處妙。

  賈政回答道：這叫女兒棠，

  乃外國之種。俗傳系出自，

  女兒國之中，雲彼國風情，

  此種類最盛，荒唐之說罷。

  眾人乃笑道：雖荒唐不經，

  如何此名稱，傳送這麼久？

  寶玉回答道：蓋騷人詠士，

  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

  輕弱似扶病，近閨閣風度，

  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

  俗惡聽慣了，他便以野史，

  纂入為證據，以俗來傳俗，

  以訛來傳訛，都太認真了。

  眾人都欽佩，搖身齊贊妙。

  一面說著話，一面在廊外，

  抱廈下之榻，眾人圍坐下。

  賈政因問道：想幾個什麼，

  新名來題此？一客人答道：

  蕉鶴這二字，意義最方妙。

  又一個答道：題崇光泛彩，

  此聯最方妙。賈政與眾人，

  都驚奇贊道：此題真是好，

  崇光泛七彩！寶玉也答道：

  真是妙極了！但轉思又嘆：

  只是可惜了。眾人問緣由：

  如何可惜了？寶玉回答道：

  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

  綠二字在內。若只說芭蕉，

  海棠無著落；若只說海棠，

  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

  也是不可的，有棠無蕉的，

  更是不可的。

  賈政反問道：依你意如何？

  寶玉回答道：依我之意見，

  題紅香綠玉，這四字為題，

  方兩全其妙。賈政搖頭道：

  不好便不好！

  一邊說著話，引人入房內。

  只見這幾間，房內收拾得，

  與別處不同，分不出間隔。

  原來四面牆，皆雕空玲瓏，

  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

  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

  或集錦成色，或博古通今，

  或卍福卍壽，各種之花樣，

  皆名手雕鏤，五彩銷金樣，

  嵌著寶貝的，一槅又一槅，

  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

  或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

  安放盆景處。槅各式各樣，

  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

  或連環半璧。真花團錦簇，

  剔透又玲瓏。倏爾五色的，

  紗糊的小窗；彩凌輕覆色，

  幽戶生清靜。

  且滿牆滿壁，各古董玩器，

  按形狀摳成，各式的槽子。

  諸如琴之形，諸如劍之形，

  懸瓶桌屏類，雖懸於拱壁，

  都與壁相平。

  眾人都讚賞：好精緻想頭！

  怎麼想出來！

  原來這賈政。等走了進來，

  還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路，

  左瞧有門通，右瞧窗暫隔，

  及到了跟前，一架書擋住。

  回過頭再走，又窗紗明透，

  有門徑可行；及到至門前，

  忽見迎面的，也來一群人，

  與自己形相，一模一樣的，

  細瞧是一架，玻璃的大鏡，

  面前可相照。及轉過鏡去，

  發見門子多。賈珍笑答道：

  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

  便是一後院；從後院出去，

  倒比先近了。說著此話後，

  轉兩層紗櫥，之後的錦槅，

  果得一出門，院中滿架子，

  薔薇與寶相。轉過這花障，

  見青溪前阻。眾人便詫異：

  這股清溪水，是從何而來？

  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

  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

  引到村莊裡，又開一岔口，

  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

  仍舊合一處，從那牆下出。

  眾人聽分析，都齊聲叫道：

  真神妙之極！邊說邊走著，

  忽見一大山，阻路在中央。

  眾人都叫道，這下迷路了。

  賈珍笑答道：眾老隨我來。

  仍在前導引，眾人隨著他，

  直由山腳邊，忽然一轉身，

  便是一大路，豁現一大門。

  眾人都說道：有趣甚有趣，

  真乃搜神功，奪巧之極至！

  那寶玉一心，記掛著裡邊，

  又不見賈政，竟跟到書房。

  賈政想起他，馬上方喝道：

  你還不回去？還嫌逛不足！

  也不想一想，逛了這半日，

  老太太他人，必有牽掛的。

  你快進去吧，疼你也白疼！

  寶玉聽此言，方退了出來。

  後事之如何，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