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話說這寶玉，在黛玉房中，

  嘴說耗子精，寶釵撞進來，

  諷刺這寶玉，元宵之佳節，

  不知道綠蠟，這一個典故，

  三人在房中，互相譏取笑。

  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後眠，

  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困，

  皆非保養他，身體之好法。

  幸寶釵走來，大家一談笑，

  那個林黛玉，方不去睡覺，

  自己放了心，忽聽他房中，

  聲音嚷起來，大家側耳聽，

  黛玉先笑道：這是李嬤嬤，

  和襲人叫嚷，寶玉忙趕來，

  寶釵拉他道：別和嬤嬤吵，

  她年老糊塗，要讓她一步。

  寶玉回答道：

  這我知道了，說畢走過來，

  只見李嬤嬤，拄著一拐棍，

  當面罵襲人：忘本小娼婦！

  我抬舉你來，這會我來了，

  你大模大樣，躺在這炕上，

  見我竟不理。一心只想著，

  裝狐媚子樣，專為哄寶玉，

  你不過是用，幾兩臭銀子，

  買來的丫頭，這個屋子裡,

  你就作耗子，如何使得了！

  看你妖精樣，只知哄寶玉！

  襲人先只道，李嬤嬤生氣，

  因為她躺著，沒病裝病的，

  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來。

  寶玉聽這話，也不好怎樣，

  只得護襲人，對李嬤嬤說：

  如果你不信，問別的丫頭。

  李嬤嬤聽了，益發氣起來，

  回說寶玉道：你只管護著，

  那個狐狸精，哪裡認得我，

  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

  可巧鳳姐兒，正在這上房，

  算完輸贏帳，聽後面嚷動，

  便知李嬤嬤，老病發作了，

  排揎寶玉人。正值她今兒，

  玩牌輸了錢，遷怒於他人，

  便連忙趕來，拉了李嬤嬤，

  笑說好媽媽，你可別生氣。

  這個大節下，老太太這才，

  喜歡了一日，你是老人家，

  別人說高聲，你要管他們；

  難道你現在，不知道規矩，

  在這嚷起來，老太太生氣，

  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

  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

  快來跟著我，一起吃酒去。

  一面說著話，一面拉他走，

  又叫了豐兒：替你李奶奶，

  拿著拐棍子，擦眼手帕子。

  那個李嬤嬤，腳不沾地的，

  跟了鳳姐走，一面還說道：

  我不要老命，越性今兒個，

  沒了這規矩，鬧了一場子，

  討了個沒趣，強如受那些，

  娼婦蹄子氣！後面有寶釵，

  黛玉都跟著。見鳳姐這般，

  都拍手笑道：虧一陣風來，

  把個老婆子，撮合了去了。

  寶玉頭嘆道：這個又不知，

  是哪裡的帳，揀軟的排揎。

  昨兒又不知，是誰得罪了，

  上在她帳上。一句話未了，

  晴雯在旁笑：誰又不瘋了，

  得罪他幹麼！便得罪了他，

  有本事承認，不犯著帶累，

  其他屋裡人！襲人一面哭，

  一面拉寶玉：為我得罪了，

  一個老奶奶，還有其它人，

  不夠我受的？還拉著別人。

  寶玉見襲人，她這般病勢，

  又添這煩惱，忙忍氣吞聲，

  安慰她睡下，仍舊多出汗。

  又見她胸中，湯燒火熱的，

  自己守著她，歪在床旁邊，

  勸她養著病，別想著這些，

  沒要緊的事，以免多生氣。

  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

  一時再生氣，這屋裡一刻，

  還站不得哩。但若就只是，

  天長日久的，只管這樣罵，

  這可叫我人，怎樣才好呢？

  時常我勸你，別去得罪人，

  你只顧一時，為我們出氣，

  他們都記在，記在心裡頭，

  遇著了坎兒，說得能好聽？

  一面說這話，一面流眼淚，

  又怕這寶玉，煩惱又頂真，

  只勉強忍著。

  正在這一時，雜使老婆子，

  煎二和藥來。寶玉見襲人，

  她才有汗意，不肯叫起來，

  自己便端著，就枕與他吃，

  即命小丫頭，快去鋪一炕。

  襲人回答道：你吃沒吃飯？

  你到老太太、或太太面前，

  坐一小會子，和那姑娘們，

  去玩一會子，你再回屋來，

  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

  寶玉聽此言，只得替襲人，

  她去了簪環，看她躺下去，

  自往上房來。同著那賈母，

  吃畢了晚飯，賈母猶欲同，

  幾個老管家，嬤嬤鬥鬥牌，

  來解下悶氣，寶玉他心中，

  記著這襲人，便回至房中，

  見這個襲人，朦朦的睡去。

  自己想要睡，但天氣尚早。

  彼時的晴雯、綺霰與秋紋、

  碧痕尋熱鬧，找鴛鴦丫頭、

  琥珀等丫頭，找耍戲去了，

  獨見這麝月，一人在外間，

  房燈下抹牌。寶玉笑問道：

  你怎不去玩？麝月回答道：

  我沒有錢玩。寶玉微笑道：

  那個床底下，堆著那麼些，

  不夠你輸的？麝月回答道：

  若都玩去了，這屋交誰呢？

  襲人他病了。滿屋裡上頭，

  全部是油燈，那地下是火。

  那老媽媽們，老天拔地的，

  服侍了一天，該她們歇歇；

  小丫頭子們，也服侍一天，

  現在這會子，還不叫她們，

  好好玩玩去。所以讓她們，

  都去玩玩罷，我這裡看著。

  寶玉聽這話，又是這襲人。

  因而笑著道：我這裡坐著，

  你放心去吧。麝月回答道：

  你既在這裡，越發不去了，

  咱們兩個人，說玩笑不好？

  寶玉笑答道：咱兩無事做，

  怪沒意思的。早上說頭癢，

  這會子沒事，我替你篦頭。

  麝月聽此言，將文具鏡匣，

  一一搬過來，卸去了釵釧，

  打開他頭髮，寶玉拿篦子，

  替她一一梳。只篦三五下，

  只見這晴雯，忙忙走進來，

  原來為取錢，一見他兩個，

  便發冷笑道：交杯盞沒吃，

  倒上了頭了！寶玉笑答道：

  你來給你篦。晴雯回答道：

  我沒那大福。說著拿了錢，

  摔帘子出去。

  寶玉心無趣，在麝月身後，

  麝月對鏡照，二人鏡中視。

  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

  服侍他睡下，不驚動襲人。

  一宿無閒話。

  至次日清晨，襲人身恢復，

  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些，

  吃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

  彼時正月內，學房放年學，

  閨閣忌針黹，都是閒時節。

  賈環過來玩，正遇見寶釵、

  香菱與鶯兒，玩圍棋作耍，

  賈環看見了，也要跟著玩。

  寶釵素看他，亦如寶玉樣，

  並沒它意思；今聽他要玩，

  就讓他上來，坐了一處玩。

  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贏了，

  心中甚喜歡。誰知這後來，

  接連輸幾盤，便有些著急。

  趕著這盤時，自己擲骰子，

  若擲個七點，便會贏此局，

  拿起骰子來，狠命的一擲，

  賈環瞪著眼，六七八混叫。

  骰子不聽話，偏生出ㄠ來。

  賈環便急了，抓起骰子來，

  然後就拿錢，說是個六點。

  鶯兒便說話：分明是個ㄠ！

  寶釵見賈環，急的臉紅了，

  瞅鶯兒說道：越大沒規矩，

  難道他爺們，還賴你小錢？

  不放下錢來！鶯兒心委屈，

  見是寶釵說，不敢再則聲，

  只得放下錢，口內嘟囔說：

  一個作爺的，還賴這幾錢，

  連我這丫鬟，不放在眼裡。

  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

  也是沒著急。下剩的小錢，

  幾個小丫頭，搶了就罷了。

  寶釵不等他，連忙就喝斷。

  賈環回答道：我要拿什麼，

  比著寶玉呢？你們都怕他，

  都和他好上，都來欺負我，

  非太太養的。說著便哭了。

  寶釵忙勸他：我的好兄弟，

  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

  又罵了鶯兒。

  正值這寶玉，走來問緣由。

  賈環不敢說。寶釵素知他，

  他家之規矩，凡作兄弟的，

  都怕大哥哥。可視這寶玉，

  不要人怕他。兄弟們一併，

  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

  反而生疏了。況我是正出，

  他又是庶出，饒這樣的事，

  人背後談論，寶玉便料定，

  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

  凡山川日月，集之精秀者，

  只鍾於女兒，鬚眉之男子，

  不過是渣滓，濁沫而已哉。

  有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

  看成混濁物，可有可無者。

  只是這父親，叔伯兄弟中，

  因孔子學問，亘古第一人，

  說不可忤慢，只聽他這話，

  所以兄弟間，不過盡大概，

  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

  是一大丈夫，為子弟表率。

  是以賈環者，等都不怕他，

  卻怕他賈母，才讓他三分。

  如今這寶釵，怕寶玉訓他，

  寶玉回答道：大正月佳節，

  這裡哭什麼？你天天念書，

  倒念糊塗了。原是取樂的，

  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尋，

  尋著樂玩去。賈環聽此言，

  只得回來了。

  趙姨娘見他，問是在哪裡，

  墊踹窩來了？一問竟不答，

  再問是何事，賈環便說道：

  同寶姐姐玩，鶯兒欺負我，

  賴了我的錢，他寶玉哥哥，

  攆我出來了。趙姨娘啐道：

  誰叫你頑耍，上高台盤去？

  沒臉的東西！哪裡玩不得？

  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正在說著話，可巧鳳姐兒，

  剛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

  便隔窗說道：大正月時節，

  又是怎麼了？這個環兄弟，

  小孩子家兒，一半點錯了，

  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

  有何作用呢！憑他怎麼去，

  還有老太太，老爺管他呢，

  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

  不好了橫豎，有教導的人，

  與你何相干！環兄弟出來，

  你跟我去玩。賈環素日裡，

  怕鳳姐更甚，聽見叫著他，

  忙唯唯出來，趙姨娘他人，

  也不敢則聲。鳳姐問賈環：

  你也沒氣性！時常說給你：

  你要吃要喝，你要玩要笑，

  只愛同哪個，姐姐或妹妹、

  哥哥嫂子玩，就同哪個玩。

  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

  教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

  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

  安著一壞心，怨人家偏心。

  輸了幾個錢？就這個樣兒！

  賈環見問他，只得諾諾說：

  輸了一二百。鳳姐回答道：

  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

  就成這樣了！回頭叫豐兒：

  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

  院後頭頑呢，你去玩去吧。

  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去，

  得了一吊錢，自己和迎春，

  一起玩去了，在此不閒話。

  且說這寶玉，正和寶釵玩，

  忽見來人說：史姑娘來了。

  寶玉聽此言，抬起身就走。

  寶釵笑答道：等著咱兩個，

  一起瞧她去。說著下了炕，

  同寶玉一齊，至賈母這邊。

  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

  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

  正值林黛玉，也在他身旁，

  因而問寶玉：你去哪裡的？

  寶玉便說道：在寶姐姐家。

  黛玉冷笑道：我就說你呢，

  虧在那絆住，不然早就是，

  飛了出來了。寶玉笑答道：

  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

  不過偶然處，去她那一趟，

  你就說這話。林黛玉答道：

  無意思的話！去不去他家，

  關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

  替我解悶兒。從此不理我！

  說著此言語，賭氣回房去。

  寶玉忙跟來，小聲問著道：

  好好又生氣。是我說錯了，

  林黛玉回道：你能管我呢！

  寶玉微笑道：我自然不敢，

  管也管不了，只怕你作賤，

  毀了身子呢。林黛玉回道：

  我作踐我死，壞了我身子，

  與你何相干！寶玉回答道：

  你又何苦來！大正月裡頭，

  死了活了的。林黛玉回道：

  我就偏說死！這會子就死！

  你就怕死字，你長命百歲，

  寶玉笑答道：要象這樣鬧，

  我還怕死呢，不如死了好！

  黛玉忙回道：要是這樣鬧，

  死了倒乾淨。寶玉回答道：

  我說我自己，死了倒乾淨，

  別人聽錯了，反把話賴人。

  正說著此言，寶釵走來道：

  史大妹妹人，正在等你呢。

  說著便推著，這寶玉走了。

  這時之黛玉，越發氣鬱悶，

  只管向窗前，一任把淚流。

  兩盞茶工夫，寶玉回來了。

  林黛玉見了，越發抽噎噎，

  哭個不能住。寶玉見這樣，

  知道難挽回，打起千百樣，

  溫情之款語，好言來勸慰。

  不料未張口，黛玉先說道：

  你來做什麼？橫豎到如今，

  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

  又會做會寫，又會說會笑，

  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出去，

  你做什麼來？死活憑我去！

  寶玉聽此言，忙悄悄說道：

  你這明白人，難道連俗語，

  親者不間疏，先來不僭後，

  這也不知道？雖然我胡塗，

  卻明白其義。先是頭一件，

  咱姑舅姊妹，寶姐姐他是，

  兩姨的姊妹，若論親戚來，

  她比你疏遠。但是第二件，

  你是先來人，咱兩一桌吃，

  有時一床睡，長得這麼大。

  她是才來的，豈為她疏你？

  林黛玉啐道：我這個難道，

  為叫你疏她？我成什麼人！

  我為是我心。寶玉回答道：

  我也為我心。你就知你心，

  不知我的心？黛玉聽此言，

  低頭不說話，半日乃說道：

  你只怨他人，行動嗔怪你，

  你再不知道，你慪人難受。

  若今日天氣，分明冷得很，

  怎麼反把個，青肷披風脫？

  寶玉笑回道：何嘗不穿著，

  見你一氣惱，我就一暴躁，

  這樣就脫了。林黛玉嘆道：

  回來傷了風，生病如何好？

  二人正說著，見湘雲走來，

  笑著招呼道：二哥哥寶玉，

  林姐姐黛玉，你們天天頑，

  我好容易來，也不多理我。

  黛玉忙笑道：偏是咬舌子，

  就愛說此話，連個二哥哥，

  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

  回來下圍棋，又該你鬧了。

  寶玉忙笑道：你學慣了她，

  明兒連你兒，也咬起來呢。

  史湘雲答道：她這一張嘴，

  專挑人不好。你比世人好，

  也不犯著那，見誰打趣誰。

  我指一人來，你敢挑刺她，

  我就服了你。黛玉忙問道，

  此人是何人？湘雲微笑道：

  你敢挑寶釵，寶姐姐短處，

  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

  黛玉聽此言，冷笑回答道：

  我當是誰人，原來是她呀！

  我哪敢挑她。寶玉怕尷尬，

  忙用話岔開。湘雲笑答道：

  我這一輩子，自比不上你。

  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

  咬舌林姐夫，時刻你可聽，

  愛呀厄呀去。阿彌陀佛哉，

  說得眾人笑，湘雲忙回身，

  悄悄去跑了。要知其端詳，

  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