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2024-09-11 22:32:27
作者: 雲來雲去天理真
話賈妃回宮,次日見了駕,
感皇上隆恩,並回奏歸省,
龍顏甚歡悅。發內帑彩緞、
金銀等貴物,以賜這賈政,
及各椒房等,不必閒細說。
榮寧二府中,因連日新建,
用盡了心力,真人人力倦,
各各人神疲,又將園苑中,
一應陳設物,收拾兩三天。
第一乃鳳姐,事多責任重,
別人或可躲,偷安可躲靜,
獨她不脫身;二乃性要強,
不落人褒貶,只是扎掙著,
若無其事樣。第一個寶玉,
無事最閒暇。偏這日一早,
襲人之母親,親來回賈母,
接襲人去家,去吃這年茶,
晚間才回來。寶玉和眾人,
丫頭們擲骰,趕圍棋作戲。
正在房間內,玩得沒興頭,
忽見丫頭們,來屋大聲說:
東府珍大爺,來請去看戲、
還要放花燈。寶玉聽此言,
便命換衣裳。才要出去時,
忽又有賈妃,賜糖蒸酥酪,
寶玉想上次,襲人喜此酪,
便命屋裡人,留與襲人吃。
自己回賈母,要過去看戲。
誰承想賈珍,這邊唱的是,
《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
《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
等類的戲文。忽神鬼亂出,
忽妖魔畢露,至揚幡過會,
或號佛行香,鑼鼓喊叫聲,
遠聞街巷外。滿街人都贊:
好熱鬧的戲,要是別人家,
斷不能有的!寶玉見繁華,
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
只略坐一坐,便走開了去,
到各處閒耍。先是進內府,
和尤氏丫鬟、姬妾說一回,
自出二門來。尤氏等眾人,
仍料他看戲,遂不曾照管。
賈珍與賈璉、薛蟠等只顧,
猜著枚行令,百般之作樂,
也不去理論,縱一時不見,
他在座位上,只道在裡邊,
故也不多問。至於跟寶玉,
眾多小廝們,年紀大些的,
知寶玉來了,必晚間才散,
因此尋得空,也有去賭的,
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
更有或嫖的,或去喝一口,
都私自散了,待晚間再來;
而那小些的,都鑽進戲房,
瞧熱鬧去了。
寶玉見無人,一個人沒有,
心理卻想到:這裡素日裡,
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畫,
一軸美人圖,極畫得得神。
今這般熱鬧,想著去那裡,
自然無人群,那個美人兒,
自然是寂寞,須得我尋去,
慰望她一回。這樣一想著,
便往書房來。剛到書窗前,
聞得房間內,有呻吟之聲。
寶玉唬一跳:敢是這美人,
活了難不成?乃乍著膽子,
舔破書窗紙,只向內一看,
那軸美人圖,卻不曾復活,
卻是這茗煙,按著一女孩,
也干那警幻,所訓之類事。
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
一腳踹進門,將兩個唬開,
二人本心驚,抖衣而震顫。
茗煙見寶玉,忙跪求不迭。
寶玉回答道:青天大白日,
這是怎麼說!珍大爺知道,
你是死是活?一看那丫頭,
雖不很標緻,倒還挺白淨,
些微標緻相,亦有動人處,
羞得臉耳赤,低頭無言語。
寶玉跺腳道:你還不快跑!
一語提醒了,那個小丫頭,
飛也似去了。寶玉趕出去,
這寶玉叫道:丫頭你別怕,
我不告訴人!急得這茗煙,
忙在後面叫:祖宗小祖宗,
快別告訴人!寶玉因問道:
那丫頭年齡?十幾歲了嗎?
茗煙回答道:不過十六七。
寶玉回答道:連她的歲屬,
也不去問問,別的你自然,
越發不知了。可見她這人,
白認得你了。可憐太可憐!
又問茗煙道:名字叫什麼?
茗煙苦笑道:若說出名字,
這就話來長,真真是新鮮,
奇文寫不出。據她自己說,
她母親養她,生時做個夢,
夢得一匹錦,上五色富貴,
不斷頭卍字,這新奇花樣,
所以他名字,就叫作卍兒。
寶玉笑著道:這也真新奇,
想必她將來,必有些造化。
說著此話來,沉思一小會。
茗煙問寶玉:二爺你為何,
不看今天戲?寶玉回答道:
看了這半日,就怪煩人的,
出來逛逛下,就遇見你們。
這會子無聊,下面作什麼?
茗煙嘻嘻道:這會子人忙,
不知道我們,悄悄引二爺,
城外逛逛去,一會子再往,
這裡回過來,他們不知道。
寶玉微笑道:這主意不好,
仔細拐了去。或是知道了,
那又鬧大了,不如往熟些,
近的地方去,還可就回來。
茗煙回答道:熟的近地方,
誰家可以去?這卻為難了。
寶玉笑回道:依我的主意,
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去,
瞧她在家裡,正作什麼呢。
茗煙笑答道:這個主意好!
倒忘了她家。茗煙笑又道:
若他們知道,說我引著你,
二爺來胡走,要打我怎辦?
寶玉回答道:還有我在呢。
茗煙聽此言,馬上拉了馬,
二人從後門,騎馬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他家不算遠,
不過半里路,一眨眼功夫,
已到他門前。茗煙先進去,
叫襲人之兄,名叫花自芳。
彼時襲人家,襲人之母親,
接回了襲人,與外甥女兒,
幾個侄女兒,來家吃果茶。
聽見屋外面,有叫花大哥,
花自芳出去,一看是寶玉,
見他主僕兩,唬得驚下巴。
忙抱下寶玉,在院內嚷道:
寶二爺來了!別人聽此言,
或許無所謂,可襲人聽了,
也不知為何,忙跑著出來,
迎著這寶玉,一把拉著問:
你怎麼來了?寶玉笑答道:
我也怪悶的,過來瞧瞧你,
在作什麼呢。襲人聽此言,
這才放下心。嗐了一聲道:
你也忒胡鬧,這作什麼來!
一面問茗煙:還有誰跟來?
茗煙苦笑道:別人都不知,
就我們兩個。襲人聽此言,
復又他驚慌,連忙說著道:
這個還了得!倘或碰見人,
或遇見老爺,街上人車碰,
馬轎紛紛的,若有個閃失,
也是玩得的!你們的膽子,
真比斗還大。都是給茗煙,
他來調唆的,回去我一定,
告訴嬤嬤們,打折你小腿。
茗煙撅嘴道:二爺罵著我,
叫我引了來,這會子他怎,
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
若不然的話,我們回去罷。
花自芳忙勸:既然已來了,
不用多說了。只茅檐草舍,
又窄又髒地,爺怎麼坐呢?
襲人之家母,也早迎出來。
襲人拉了他,引寶玉進去。
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
見他進來了,都低下了頭,
羞慚慚的樣。花自芳母子,
百般來呵護,怕寶玉太冷,
又讓他上炕,忙另擺果桌,
又忙倒好茶。襲人微笑道:
不用去白忙,我自然知道。
果子不用擺,不敢亂給他,
胡亂吃東西。一面說這話,
一面將自己,坐褥拿了來,
鋪在一杌上,讓寶玉坐下;
用腳爐墊腳;從荷包中內,
取出一兩個,梅花香餅來,
將自己手爐,掀開了焚上,
仍舊蓋好了,放寶玉懷內;
將自己茶杯,斟滿了綠茶,
送與寶玉喝。正在那時候,
襲人她母兄,忙齊齊整整,
擺上一桌子,果品來招待。
襲人見他們,無可吃之物,
因而微笑道:你們既來了,
沒有空之理,好歹嘗一下,
也算是您們,來我家一趟。
說著這話時,便拈了幾個,
味美松子仁,吹去細外皮,
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吃。
寶玉見襲人,兩眼微發紅,
粉光嫩融滑,悄悄問襲人:
這會好好的,你在哭什麼?
襲人笑答道:何嘗我哭了,
迷了眼揉的。因此遮掩過。
當下這寶玉,穿著大紅的,
金蟒狐腋袖,外罩著石青,
貂裘排穗掛。襲人微笑道:
為往這裡來,又換了新服,
她們就不問,你往哪去的?
寶玉笑答道:珍大爺那裡,
去看戲換的。襲人乃點頭。
忙又補充道:坐一坐回罷,
這個偏地方,不是你來的。
寶玉笑答道:你就回府去,
去家才好呢,還替你留著,
一樣好東西。襲人悄笑道:
悄悄的說話,叫他們聽著,
知什麼意思。一面又伸手,
從寶玉項上,將通靈寶玉,
輕摘了下來,向姊妹們道:
你們快過來,見識見識下。
時常說起來,都當著希罕,
恨不能一見,今可盡力瞧。
再瞧這一個,什麼希罕物,
不過如此也,這麼個東西。
說畢遞眾人,傳看了一遍,
輕輕給寶玉,掛好在胸前。
又命她哥哥,雇一乘小轎,
或雇一小車,送寶玉回去。
花自芳答道:有我送回去,
騎馬也不妨。襲人回答道:
不是為不妨,怕是碰見人。
花自芳忙去,雇一頂小轎,
眾人不相留,送寶玉回府。
襲人又抓些,果子與茗煙,
給些錢與他,買個花炮放,
教他要聽話,不可告訴人,
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寶玉,
送至大門前,看著他上轎,
放下了轎簾。花、茗這二人,
牽著馬跟隨。來至寧府街,
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
須要等一等,我要同二爺,
還到東府里,先去混一混,
才好過去的,不然讓人家,
就覺疑惑了,花自芳聽說,
忙將這寶玉,抱出轎子來,
送他上馬去,寶玉笑答說:
倒難為你了,仍進後門來。
卻說這寶玉,自從出了門,
房中丫鬟們,恣意開玩笑,
也有趕圍棋,有擲骰抹牌,
磕一地瓜子。奶母李嬤嬤,
拄拐來請安,要瞧瞧寶玉,
見寶玉不在,丫鬟只玩鬧,
十分看不過。因而又嘆道:
從我出去後,不大進來了,
你們就越發,沒個樣兒了,
別的媽媽們,不敢說你們。
那個賈寶玉,是丈八燈台,
只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
只知嫌人髒,這是他屋子,
由你們遭塌,越不成體統。
這些丫頭們,明知這寶玉,
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
已是告了老,解事出去了,
管她們不著,因此只顧玩,
並不理睬她。那個李嬤嬤,
還只管問道,寶玉他如今,
一頓吃多少,何時辰睡覺。
這些丫頭們,總胡亂答應。
有的生氣說:好討厭的婆!
李嬤嬤問道:這個蓋碗裡,
放了這酥酪,怎不送與我?
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吃。
一個丫頭道:這個快別動!
那是說了的,給襲人留著,
回來又惹氣。你這老人家,
自己也承認,別帶累我們,
來受這怨氣。李嬤嬤聽了,
又氣又慚愧,便回答說道:
我就不信他,這樣變壞了。
別說我吃了,他一碗牛奶,
就是再好些,比這值錢的,
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
他比我還重?難道不想想,
怎麼長大了?我血變的奶,
吃得長這大,如今我吃他,
一小碗牛奶,他就生氣了?
我就偏吃了,看他怎麼樣!
你們看襲人,不知他怎樣,
那是我調理,出的毛丫頭,
什麼阿物兒!一面他說話,
一面賭著氣,將酥酪吃盡。
一丫頭笑道:她們不會說,
真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
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你,
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了。
李嬤嬤答道:你們也不必,
妝狐媚子樣,就來哄我了,
打量著上次,為茶攆茜雪,
這事我不知。明兒有不是,
我就再來領!說著賭氣去。
少時寶玉回,命人接襲人。
只見這晴雯,躺床上不動,
寶玉因而問:敢是你病了?
再不然輸了?秋紋回答道:
她倒是贏的。誰知他運差,
李老太太來,混得混輸了,
氣得睡去了。寶玉笑答道:
你別和她樣,一般無見識,
由她就是了。說著襲人來,
彼此又相見。襲人問寶玉。
在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
代母妹問好,諸同伴姊妹。
換衣卸了妝。寶玉乃命人,
取處酥酪來,丫鬟們回說:
李奶奶吃了。寶玉剛要說,
襲人忙笑道:原來留這個,
多謝你費心。前兒我吃的,
吃的時候好,吃過肚子疼,
疼得吐了的。她吃了倒好,
擱在這裡了,倒白遭塌了。
風乾栗子味,吃的味道好,
替我剝栗子,我這去鋪床。
寶玉聽此言,真信以為真,
把酥酪丟開,取出栗子來,
向燈前檢剝。一面見眾人,
不在房間裡,笑問襲人道:
今那穿紅衣,是你什麼人?
襲人回答道:是兩姨妹子。
寶玉聽此言,讚嘆了兩聲。
襲人回答道:你又嘆什麼?
我知你心裡,想是說她人,
哪裡配穿紅。寶玉苦笑道:
不是真不是。他不配穿紅,
誰還敢穿紅!我因為見她,
實在好得很,怎麼也得她,
在咱們家裡,這就太好了。
襲人冷笑道:我這一個人。
奴才命罷了,難道我親戚,
也都奴才命?定還要揀個,
實在好看的,丫頭往你家!
寶玉聽此話,忙陪著笑道:
你又多心了。說往咱家來,
必是奴才命?就說是親戚,
這就使不得?襲人回答道:
那般配不上。寶玉不再說,
只是剝栗子。襲人笑答道:
怎麼不言語?想是我才是,
冒撞沖犯你,明兒你賭氣,
花幾兩銀子,買她們進來,
不就可以了。寶玉笑答道:
你說這樣話,叫我怎答言?
我不過見他,是贊她貌好,
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裡,
沒我們這種,濁物生這裡。
襲人回答道:她沒這造化,
倒也是他家,嬌生慣養的,
姨爹與姨娘,看他作寶貝。
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
都已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出嫁,不禁嗐兩聲。
正在不自在,聽襲人嘆道:
從我來這裡,幾年姊妹們,
不得在一處。如今我回去,
他們都去了。寶玉聽這話,
話內有文章,不覺吃一驚,
忙丟下栗子,急忙問答道:
怎麼你如今,卻要回去了?
襲人回答道:我今兒聽見,
我媽和哥哥,商議我之事,
教我耐煩下,明年這時刻,
贖我出去呢。寶玉聽此話,
越發發怔了,因而問答道:
為何要贖你?襲人回答道:
這話就奇了!我又比不得,
你家生子兒,我的一家子,
都在別處地,獨我一個人,
卻呆在這裡,怎是個了局?
寶玉回答道:我不叫你去,
恐怕也很難。襲人回答道:
從沒這道理。便朝廷宮裡,
也有個定例,或幾年一選,
或幾年一入,也沒有理由,
長遠留下人,更別說你了!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道理。
太太不放你,你也難回去。
襲人回答道:為什麼不放?
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人,
感動老太太,他不放我去,
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錢,
留下這個我,然或有個理;
其實我也是,是最平常人,
比我強的多,不知有多少。
自小來府上,跟著老太太,
服侍史姑娘,如今又服侍,
跟著你幾年。如今我們家,
來贖我回去,正是該叫去,
怕身價不要,開恩叫我去。
寶玉聽此話,竟是有去理,
無留他的理,心內越發急,
因而又嘆道:雖然如此說,
我一心留你,不怕老太太,
和你母親說,多多給銀子,
她不好意思,過來接你了,
襲人回答道:我媽媽這人,
自然不敢強。一個錢不給,
要強留下我,也不敢不依。
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
倚勢仗貴的,這霸道的事。
原來這襲人,在家聽母兄,
要贖她回去,她就說至死,
也不回去的。又說這樣話:
當日原因是,你們沒飯吃,
就剩下我了,還值幾銀子,
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
老娘餓死理。如今他幸運,
賣到這地方,吃穿和用的,
和主子一樣,不朝打暮罵。
如今爹沒了,但家成業就,
恢復了元氣。
如果還艱難,把我贖出來,
再多掏幾錢,這也還罷了,
其實又不難。這會子計劃,
贖我作什麼?權當我死了,
再不必想起,贖我的念頭!
哭鬧一陣子。
她母兄見她,這般的堅執,
自然不回家。況且這原是,
一賣的死契,明仗著賈宅,
慈善寬厚家,不過求一求,
只怕連身價,銀一併賞了,
還是有的事。二則賈府中,
從不曾犯賤,作踐底下人,
只恩多威少。凡老少房中,
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
更比待家下,眾人之不同,
平常寒薄家,人家的小姐,
那樣尊重的。因此母子兩,
死心不贖了。
還有這一次,寶玉去他家,
他們二人間,又那般景況,
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
越發覺這事,石頭落了地,
且意外之想,彼此都放心,
再無贖念了。
且說這襲人,自幼見寶玉,
性格特異常,淘氣又憨頑,
自是出眾外,更有幾件事,
千奇又百怪,奇怪毛病兒。
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
十分嚴拘管,更放蕩弛縱,
任性去恣情,不喜務正事。
每欲勸他時,料也不能聽,
今日可巧機,有贖身之論,
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操,
以壓其歪氣,後好下箴規。
今默默睡去,知情有不忍,
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
吃這栗子的,只怕為酥酪,
又生他事故,茜雪之茶事,
假以栗子由,混過這寶玉,
不提就完了。命小丫頭們,
將栗子吃了,自己推寶玉。
只見這寶玉,
淚痕滿面生,襲人便笑道:
這有什麼事,叫你傷心的?
你果然留我,我定不出去。
寶玉見這話,話里有文章,
便回說他道︰你倒說說看,
我怎麼留你?我也難說了。
襲人笑著道:咱素日好處,
這再不用說。但今日你要,
安心留著我,不在這上頭。
我就另說出,兩三件事來,
你果然依我,那就是你想,
真心留我了,就像一把刀,
擱在脖子上,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哪幾件?
我都依了你。我的好姐姐,
別說兩三件,就是再多些,
兩三百件的,我也依了你。
只求著你們,同時看著我,
一生守著我,等我有一日,
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
灰還有形跡,還是有知識。
等我化成了,一股子輕煙,
風一吹便散,你們管不得,
我也顧不得,你們這些人。
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
愛往哪裡去,就去哪裡了。
話還未說完,急得這襲人,
忙握他的嘴,說道好好的,
為勸你這些,更說得狠了。
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
襲人回答道:頭一件要改。
第二件重要,書中有金玉,
喜讀書也罷,假喜書也罷,
在老爺跟前,或別人跟前,
別批駁誚謗,老爺少生氣,
人前也好說。他心裡想著:
我家一代代,都是讀書人,
只從有了你,承望你讀書,
寶玉笑說道:這個不說了,
如今知道了。還要求什麼?
襲人回答道:你要爭口氣,
再不可做那,毀僧謗道事,
調脂又弄粉。更有要緊的,
不許吃胭脂,愛紅毛病兒。
寶玉回答道:都改我都改。
再有什麼事?你就快說來。
襲人乃笑道:再也沒有了。
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
這就是好了。你若都依了,
八人轎抬我,抬我也不去。
寶玉微笑道:你在這長遠,
不怕沒福享,可坐八抬轎。
襲人冷笑道:這我不希罕。
縱有那福氣,也沒那道理。
屆時縱坐了,也是沒甚趣。
二人正說著,只見這秋紋,
走進屋裡來,說快三更了,
也該睡覺了。寶玉忙命人,
取表來看時,果然那時針,
已指到亥正。方從新盥漱,
寬衣去安歇,不在此閒話。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床來,
覺身體發重,頭疼又目脹,
四肢旺火熱。先時還可以,
還扎掙得住,次後捱不住,
只得要睡著,因而就和衣,
躺在大炕上。寶玉回賈母,
傳高醫診視,診後乃說道:
只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
開方取藥來,煎好剛服下,
命她蓋上被。寶玉自去了,
黛玉房中來,看視這黛玉。
彼時這黛玉,床上正歇午,
丫鬟婆子們,皆出去自便,
滿屋靜悄悄。寶玉走進來,
揭起繡軟簾,進入裡屋間。
只見這黛玉,睡在床裡邊,
忙走上來了,推推她說道:
我的好妹妹,剛才吃了飯,
這會又睡覺!將黛玉喚醒。
他見是寶玉,因說微笑道:
你出去逛逛。前兒鬧一夜,
今兒身體累,還需歇過來,
渾身酸疼痛。寶玉回答道:
酸疼此事小,多睡出大病。
替你解悶兒,混過這困頓,
了去就好了。黛玉合著眼,
只是微笑道:我現在不困,
只略歇歇兒。你且去別處,
鬧會子再來。寶玉推她道:
我往哪去呢?見了其它人,
我就覺怪膩,黛玉聽此言,
嗤的一聲笑:你既要在這,
你就那邊去,老老實實的,
坐著說話兒,寶玉微笑道:
我也想歪著,黛玉回答道:
那你就歪著,寶玉微笑道:
有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
枕頭上歪著。黛玉微笑道:
外頭有枕頭,拿個來枕著。
寶玉至外間,就看了一看,
回來微笑道:那個我不要,
不知這枕頭,髒婆子用過。
黛玉聽了聽,忽然睜開眼,
起身笑著道:真真你就是,
我命中煞星,我的天魔星!
請枕這一個,黛玉說此話,
將自己玉枕,推與寶玉枕,
又起了身體,將自己玉枕,
再拿一個來,自己枕上了,
二人各一枕,對面倒下睡。
黛玉見寶玉,左邊腮幫上,
有鈕扣大小,一小塊血漬,
便欠著身體,湊近面前來,
手撫之細看。忙對著他道:
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
寶玉邊側身,一面去躲著,
一面笑答道:不是刮破的,
只怕是剛才,漉胭脂膏子,
蹭上一點兒。便找手帕子,
想要揩拭掉。黛玉用手帕,
替他揩拭了,口內乃說道:
又幹這事了。幹了也罷了,
還要帶藉口,使出幌子來。
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
又當新奇事,新鮮話兒去,
學舌討好兒,舅舅聽到了,
又該大傢伙,無故淨惹氣。
寶玉心中思,沒顧上這話,
聞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
袖子中發出,聞之味令人,
醉魂骨發酥。寶玉他一把,
將黛玉袖子,用手一拉住,
要瞧這袖中,籠著何神物。
黛玉微笑道:冬寒至十月,
誰帶什麼香!寶玉微笑道:
既然如此說,這香哪裡來?
黛玉回答道:連我也不知。
想必是柜子,裡頭的香氣,
衣服上薰染,也是未可知。
寶玉搖頭道:這個倒未必。
這香的氣味,非常之奇怪,
不似香餅子、不似香球子、
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
難道我身上,有什麼羅漢,
真人給我些,奇香味不成?
便是得奇香,沒有親哥哥、
親兄弟弄花,花兒與朵兒、
霜兒與雪兒,替我炮製哉。
我這有的是,那些俗香罷。
寶玉微笑道:凡我說一句,
你就拉扯上,這麼些理由,
不給你利害,怕你不知道,
從今兒開始,可不饒你了。
說著翻身來,便將兩隻手,
呵了兩口氣,伸手向黛玉,
膈肢窩內邊,兩肋下亂撓。
黛玉素怕癢,觸癢便不禁,
寶玉兩隻手,伸來亂撓撓,
放聲便笑得,喘不過氣來,
口裡一面說:寶玉你再鬧,
我就發惱了。寶玉方住手,
笑問回答道:你還說這些,
還說不說了?黛玉乃笑道:
再也不敢了。一面理好鬢,
低聲微笑道:我有這奇香,
你有暖香嗎?寶玉見此問,
一時解不來,因而問他道:
什麼暖香兒?黛玉點著頭,
乃嘆聲笑道:蠢才真蠢才!
你有一寶玉,人家有黃金,
用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
看你有沒有,用暖香去配?
寶玉聽出來。寶玉微笑道:
方才你求饒,如今說狠了。
說著又伸手。黛玉忙笑道:
我的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寶玉笑答道:饒便饒了你,
只把你袖子,讓我聞一聞。
說著此言語,便拉了袖子,
籠在臉面上,聞了個不住。
黛玉奪手道:這可該去了。
寶玉微笑道:你叫我去哪?
這個不可能。咱斯斯文文,
躺著說話兒。說著又倒下。
黛玉也倒下。用他手帕子,
蓋上他的臉。寶玉有一搭,
沒一搭說些,淨說些鬼話,
黛玉只不理。寶玉問黛玉,
她幾歲上京,路上所見聞,
何景致古蹟,揚州有哪些,
何遺蹟故事、土俗與民風。
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她,睡出個病來,
便假哄她道:噯喲你們看,
揚州衙門裡,有件大故事,
你可知道否?黛玉見他說,
如此得鄭重,又正言厲色,
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
寶玉見他問,便忍著笑聲,
順口便謅道:揚州這古城,
有一座黛山,山有林子洞。
黛玉笑回道:這就是扯謊,
自古以來的,沒聽見這山。
寶玉回答道:天下的山水,
還是多著呢,你哪裡知道,
這小山不成?等我說完了,
你再來批評。黛玉便回道:
你且說著看。寶玉又謅道:
林子洞裡邊,有群耗子精。
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
議事說話道:明日是臘八,
世上這些人,都熬臘八粥,
如今我洞中,果品短不少,
須得趁此節,打劫些方妙。
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幹的,
聰明小耗子,前去細打聽。
一小耗回報:各處已察訪,
打聽已完畢,惟有山腳下,
廟裡米最多。老耗子便問:
米有幾樣的?果有幾品的?
小耗回答道:米豆可成倉,
不可勝記住。果品有五種:
一是大紅棗,二是黃栗子,
三是落花生,四是香菱角,
五是香芋頭。老耗聽此言,
心中有大喜,乃拔令箭問:
誰去偷米來?一耗便接令,
跑了去偷米。又拔令箭問:
誰該去偷豆?又一耗接令,
跑了去偷豆。然後一一的,
各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
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
只見一極小,極弱的小耗,
無力的應道:我願偷香芋。
老耗並眾耗,見它這樣子,
恐怕不諳練,且怯懦無力,
都不准它去。小耗回答道:
我年小身弱,卻法術無邊,
口齒又伶俐,機謀自深遠。
管和它們比,偷得還巧呢。
眾耗忙相問:有如何妙法,
比它們巧呢?小耗回答道:
我不學他們,學者去直偷。
只搖身一變,也變成香芋,
滾在香芋堆,使人看不出,
暗用分身法,來把香芋搬,
漸漸的去做,就能搬運盡。
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
眾耗聽此法,都讚嘆此道:
此法妙卻妙,只是不知道,
怎麼個變法,你先變個來,
讓我們瞧瞧。小耗子聽了,
露出微笑道:這個並不難,
等下我變來。說畢搖身變,
竟變了一位,標緻美小姐。
眾耗忙笑道:這個變錯了!
原說變果子,為何變小姐?
小耗現形道:我說你們吧,
沒見大世面,只認這果子,
他是個香芋,卻不知鹽課,
林老爺小姐,才是香玉呢。
黛玉聽此言,翻身爬起來,
按著寶玉道:你爛了嘴的!
我就知道你,是在編我呢。
說著便擰他,擰得這寶玉,
連連央告說:妹妹饒我罷,
再也不敢了!我因聞你香,
忽然就想起,這個故典來。
黛玉微笑道:饒是罵了人,
還說是故典!
一語還未了,寶釵走了來,
笑問他們道:誰說典故呢?
我也想聽聽。黛玉忙讓坐,
笑著回答道:你瞧還有誰!
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
寶釵乃笑道:原是寶兄弟,
這怨不得他,他肚子裡的,
故典原很多。只可惜一件,
凡該用故典,他偏就忘了。
有今日記得,前兒夜裡的,
芭蕉詩記得。他眼面前的,
倒想不起來,別人冷那樣,
急得只出汗。這會子偏又,
他有記性了。黛玉聽笑道:
阿彌陀佛哉!到底是我的,
知心好姐姐,剛說到這裡,
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嚷,
竟吵鬧起來,不知其端的,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