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枕上輕寒聽窗外雨 四季即事詩夢幽長

  書接那上回，寶玉寫的詩，

  四季有即事，略記幾首雲:

  春夜即事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芸軒里絕喧譁，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鸘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因這幾首詩，有些勢利人，

  見是榮國府，十三歲公子，

  作的四季詩，便抄錄出來，

  各處去稱頌，再有那些個，

  輕浮的子弟，愛上那風騷，

  妖艷之句子，寫在扇頭上，

  不時的吟哦，並加以賞讚。

  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

  倩畫求題的。寶玉這心裡，

  亦發得了意，整日在家裡，

  作這些外務。

  誰想靜待中，忽然生煩惱，

  一日不自在，這個也不好，

  那個也不好，出來進去的，

  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

  多半女孩兒，正混沌世界，

  天真爛漫時，竟坐臥不避，

  嘻笑而無心，那裡知寶玉，

  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

  感覺不自在，便懶在園內，

  在外頭鬼混，卻又痴痴的。

  茗煙見這樣，想與他開心，

  左思右想的，皆是這寶玉，

  一路頑煩的，竟不能開心，

  惟有這件事，寶玉也不曾，

  看見過野書，想畢便走到，

  一個書坊內，把那古今的，

  古怪的小說，飛燕與合德，

  武則天外傳，楊貴妃外傳，

  與那傳奇書，買了許多來，

  勾引寶玉看，寶玉他何曾，

  見過這些書，一看見這書，

  如得了珍寶，茗煙囑咐他，

  不可拿園去，若叫人知道，

  這個可不好。寶玉那舍的，

  不拿進園去，他踟躕再三，

  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

  好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

  無人時密看。那粗俗過露，

  藏在外書房。那一日正當，

  三月中旬中，吃過早飯後，

  寶玉攜一套，元稹《會真記》，

  到沁芳橋邊，桃花樹底下，

  一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

  從頭細品玩，正看到那個，

  落紅成陣陣，見一陣風過，

  把那樹頭上，一大半桃花，

  給他吹下來，落的滿身上，

  滿書滿地上，皆是這桃花。

  寶玉便起身，要抖將下來，

  恐怕這腳步，把花踐踏了，

  只得兜了那，一個個花瓣，

  來至池水邊，抖在一池內。

  花瓣浮水面，飄飄蕩蕩的，

  竟一任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見地下，還有許多花，

  寶玉踟躕間，只聽在背後，

  有人在說道：你在作什麼？

  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

  他肩上擔著，一個花鋤子，

  鋤上掛花囊，手拿著花帚。

  寶玉便笑道：這個主意好，

  快來把這個，桃花掃起來，

  撂在那水裡，我才撂好些，

  就在那裡呢，林黛玉笑道：

  撂水裡不好，看這水乾淨，

  只一流出去，有人家地方，

  髒的和臭的，混倒在一起，

  把花遭塌了，那個畸角上，

  我有一花冢，如今掃一下，

  裝這絹袋裡，拿土來埋上，

  日子長久了，竟隨土化了，

  豈不是乾淨。

  寶玉聽此言，竟喜不自禁，

  對黛玉笑道：待我放下書，

  幫你來收拾。黛玉便問道：

  你有什麼書？寶玉見他問，

  慌的藏不迭，便對他說道：

  不過是《中庸》，還有那《大學》。

  黛玉笑答道：

  你在我跟前，弄鬼弄神的。

  趁早給我瞧。寶玉回答道：

  我的好妹妹，若論給你看，

  我是不怕的，你若是看了，

  好歹別告訴，其它的人去。

  真真是好書！你要對看了，

  連吃飯睡覺，也不想做呢。

  一面說著話，一面遞過去。

  林黛玉這時，把花具放下，

  接過書來瞧，從頭起看去，

  越看越愛看，一頓飯工夫，

  將十六出戲，俱已看完畢，

  覺詞藻警人，皆余香滿口。

  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

  心內還默默，一一記誦著。

  寶玉便笑道：我的好妹妹，

  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

  果然有趣味，寶玉乃笑道：

  我就是一個，多愁多病身，

  你就是那個，傾國傾城貌。

  林黛玉聽見，不覺經意間，

  帶腮連耳紅，登時直豎起，

  兩道似彎月，蹙非蹙的眉，

  瞪了兩隻眼，似睜非睜的，

  微腮竟帶怒，薄面竟含嗔，

  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

  在這胡說的！好好的把那，

  淫詞艷曲的，從哪弄了來，

  還學這混話，竟來欺負我。

  我告訴舅舅，還有舅母去。

  說到「欺負」字，早把眼圈兒，

  深深變紅了，便轉身就走。

  寶玉著了急，向前攔住道：

  我的好妹妹，千萬饒了我，

  原是我說錯，若有心欺負，

  明兒我掉在，那個池子裡，

  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個兒，

  做一品夫人，病老歸西時，

  我往你墳上，替你一輩子，

  馱你的碑去。說的林黛玉，

  嗤的一聲笑，便揉著眼睛，

  一面又笑道：唬的這調兒，

  還只管胡說。

  林黛玉笑道：你過目成誦，

  難道我不能，一目十行麼？

  寶玉收好書，一面又笑道：

  快把花埋了，別提那個了。

  二人便收拾，地上的落花，

  正掩埋妥協，見襲人走來，

  襲人笑說道：那裡沒找到，

  你竟在這裡。那邊大老爺，

  身體上不好，姑娘們過去，

  請安道了福，老太太叫你，

  打發你去呢，快點回去吧，

  換身衣裳去，寶玉聽此言，

  忙拿了書本，辭別了黛玉，

  同襲人回房，去換衣不提。

  這裡林黛玉，見寶玉去了，

  又聽眾姊妹，也不在房中，

  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時，

  剛到梨香院，一個牆角上，

  只聽這牆內，笛韻聲悠揚，

  歌聲兼婉轉。林黛玉便知，

  是那十二個，女孩在演習，

  探索戲文呢，只是林黛玉，

  素習不喜歡，看這個戲文，

  便也不留心，只管往前走。

  偶然有兩句，吹到耳朵內，

  明明白白的，竟一字不落，

  原唱的詞是：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林黛玉聽了，倒十分覺得，

  感慨纏綿的，便止住腳步，

  側耳細聽的，又聽唱道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聽了這兩句，乃點頭自嘆，

  心下自思道：原來在戲上。

  也有好文章，可惜這世人，

  只知道看戲，未必能領略，

  這其中趣味，想畢又後悔，

  不該胡亂想，耽誤聽曲子。

  他又側耳時，只聽戲唱道：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林黛玉聽了，竟心動神搖。

  他又聽到了：你幽閨自憐

  等悲傷句子，

  亦如醉如痴，且站立不住，

  便蹲下身體，坐在一石上，

  細細品嚼著，「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八字的滋味。

  忽又想起了，前日見古人，

  在詩中有句：水流花謝兩無情，

  再又有詞中，有這樣句子，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又兼那方才，所見《西廂記》，

  其中的句子：「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

  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

  乃仔細忖度，竟心痛神痴，

  眼睛中落淚，正沒個開交，

  忽覺他背上，被擊了一下，

  及回頭看時，原來是一個，

  女子的模樣，欲知他是誰，

  待下回分解，正是這二句：

  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