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話說這寶玉，忙進來看時，

  只見這琥珀，站屏風跟前，

  對他傳話說：你趕緊去吧，

  老太太等你，要你說話呢，

  寶玉換了衣，來上房請安，

  只見那賈母，正和王夫人，

  眾姊妹商議，給湘雲還席。

  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意。

  既沒有外客，吃的這東西，

  也應別致些，素日愛吃的，

  揀來做幾樣，不要按桌席，

  每人的跟前，擺一張高几，

  擺各人愛吃，東西一兩樣，

  再另設一個，什錦攢心盒，

  一個自斟壺，豈不是別致。

  賈母聽了後，說這主意好，

  忙命令派人，傳與那廚房：

  明日就揀些，我們愛吃的，

  東西作好了，按著那人數，

  再裝盒子來，早飯也可以，

  擺在園裡吃，商議之時刻，

  又派人掌燈，一夕無閒話。

  次日清早起，可喜這一日，

  天朗氣清的，李紈先早起，

  看著老婆子，丫頭們開始，

  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

  備茶酒器皿，只見那豐兒，

  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了，

  對眾人說道，大奶奶今日，

  倒是忙的緊，李紈便笑道：

  我說你昨兒，要回去不成，

  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

  老太太留我，他也是叫我，

  熱鬧一天去，豐兒拿幾把，

  大小的鑰匙，對李紈說道：

  我們奶奶說，外頭的高几，

  恐怕不夠使，不如開了樓，

  把那收著的，都給拿下來，

  使個一兩天，奶奶原該是，

  他親自來的，因正和太太，

  正在說話呢，故請大奶奶，

  開了這門鎖，帶著人搬罷。

  李氏便吩咐，素雲接鑰匙，

  又令個婆子，把二門小廝，

  叫了幾個來，李氏便站在，

  大觀樓下面，往上面一看，

  便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

  一張一張的，往下面抬來。

  小廝老婆子，丫頭眾人們，

  一齊來動手，抬二十多張，

  茶几下來了，李紈便說道：

  好生注意著，別慌慌張張，

  鬼趕來似的，仔細碰了牙。

  正亂著安排，只看見賈母，

  帶了一群人，李紈忙迎上，

  對賈母笑道：老太太高興，

  人倒進來了。我還沒梳頭，

  才擷了菊花，想要送過去。

  一面說著話，一面這碧月，

  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

  翡翠盤子來，裡面早盛著，

  各色的菊花，賈母便揀了，

  一朵大紅的，簪於他鬢上。

  待其轉回頭，看見劉姥姥，

  忙對他笑道：過來戴花兒。

  一語還未了，鳳姐拿了花，

  對劉姥姥道：讓我打扮你。

  說著這個話，將一盤子花，

  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上。

  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

  劉姥姥笑道：我的這個頭，

  不知修啥福，今兒竟這樣，

  體面起來了，眾人又笑道：

  你還不拔下，摔到他臉上，

  把你打扮的，成老妖精了。

  劉姥姥笑道：我雖是老了，

  年輕也風流，愛花兒粉兒，

  今兒也算是，老風流才好。

  說笑話之間，已到沁芳亭。

  丫鬟們抱了，一大錦褥子，

  鋪在欄杆邊，一個榻板上。

  賈母倚柱子，自己先坐下，

  命這劉姥姥，也坐在旁邊，

  因而就問他：園子好不好？

  劉姥姥這時，還口中念佛，

  對賈母說道：

  我們鄉下人，到了年底時，

  都上城裡來，買個畫兒貼。

  想著那畫兒，不過是假的，

  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好呢。

  誰知我今兒，進這園一瞧，

  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呢。

  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園，

  畫一張圖畫，我帶了家去，

  給他們見見，死了也覺好。

  賈母聽他說，便指著惜春，

  對他笑答道：你瞧我這個，

  小孫女兒家，他就會畫畫。

  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

  劉姥姥聽了，喜的跑過來，

  拉著惜春道：我的好姑娘。

  你這點年紀，又這好模樣，

  還這麼能幹，別是那神仙，

  托胎生的罷，賈母也笑了。

  少歇了一回，賈母就領著，

  劉姥姥走走，去見識見識。

  先到瀟湘館，一進這個門，

  只見路兩邊，翠竹夾路伸，

  土地下蒼苔，布滿了綠野，

  中間有一條，羊腸石子路。

  劉姥姥自己，讓出那大陸，

  留給賈母走，自己走土路。

  琥珀拉著他，說道劉姥姥，

  你上來走罷，仔細蒼苔滑。

  劉姥姥答道：這個不相干，

  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

  自己去走罷。可惜了你們，

  好看的繡鞋，別沾上髒了。

  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了，

  不防腳底下，咕咚的一聲，

  竟然跌倒了，眾人都拍手，

  哈哈笑起來，賈母笑罵道：

  這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

  只是站著笑。正在說話時，

  劉姥姥自己，已爬了起來，

  自己也笑了，對眾人說道：

  剛才說的嘴，現就打了嘴。

  賈母又問他：可扭了腰了？

  叫小丫頭們，給你捶一捶。

  劉姥姥答道：那裡說的我，

  這麼嬌嫩了，那一天到晚，

  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

  那還了得呢。紫鵑早打起，

  入門的湘簾，賈母等進來，

  一一都坐下，林黛玉親自，

  用一小茶盤，捧一蓋碗茶，

  來奉與賈母。王夫人回道：

  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

  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們，

  把自己窗下，常坐的椅子，

  挪到他下首，請王夫人坐。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几上，

  設著那筆硯，又見書架上，

  磊著滿滿書，劉姥姥答道：

  這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

  賈母笑指著，這個黛玉道：

  這是我那個，外孫女閨房。

  劉姥姥留神，打量著黛玉，

  方又微笑道：這裡那像個，

  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

  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道：

  寶玉他人呢，怎麼不見了？

  眾丫頭答說：在池子船上。

  說笑一會兒，賈母因見那，

  窗紗的顏色，舊了一點兒，

  和王夫人道：這個窗紗兒，

  新糊上好看，過了一段時，

  他就不翠了，這院子裡頭，

  沒那桃杏樹，竹子是綠的，

  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

  我記得咱們，四五樣顏色，

  糊窗的紗呢，明兒便給他，

  把窗紗換了，鳳姐兒忙道：

  昨我開庫房，見大板箱裡，

  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

  也有各式樣，折枝花樣的，

  也有流雲的，萬福花樣的，

  也有那百蝶，穿花花樣的，

  顏色又鮮艷，紗子又輕軟，

  真是沒見過，拿了兩匹來，

  作兩床紗被，一定是好的。

  賈母聽他話，也就笑答道：

  人人都說你，沒見過東西，

  連這個紗布，還不認得呢，

  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人，

  都笑著說道：憑他怎麼說，

  經過世面的，如何敢比了，

  老太太見識，老太太何不，

  去教導他下，我們也聽聽。

  鳳姐兒笑說：我的好祖宗，

  你教給我罷，賈母便笑著，

  向那薛姨媽，還有眾人道：

  那個紗歷史，比你們年紀，

  肯定還大呢，怪不得鳳兒，

  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

  但不知道的，都認蟬翼紗。

  他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

  鳳姐兒答道：這個名字兒，

  也是好聽的，只是我一生，

  長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

  好幾百個樣，從沒聽見過，

  這個名色來，賈母笑答道：

  你才活多大，便見過幾樣，

  常見的東西，就說嘴來了。

  那個軟煙羅，有四樣顏色：

  一色可稱為，雨過天晴色，

  一色可稱為，秋香水韻色，

  一色可稱為，松綠寶石色，

  一色可稱為，銀紅櫻桃色，

  若做了帳子，糊了這窗屜，

  遠遠的看著，似煙霧一樣，

  所以他叫作，洋名軟煙羅。

  那銀紅色的，又叫霞影紗。

  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

  這樣軟厚的，這樣輕密了。

  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

  他沒見這紗，連我也短見，

  沒聽聞見過，鳳姐一面說，

  早就命人了，取了一匹來。

  賈母又說道：可不是這個！

  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的，

  後來你猜想，竟拿這個來，

  作被子帳子，試試也竟好。

  明兒就著人，找出幾匹來，

  拿銀紅色的，替他糊窗子。

  鳳姐答應著，眾人都看了，

  皆稱讚不已，劉姥姥她人，

  也覷著大眼，看了個不停，

  竟念佛說道：我們想用他，

  作一件衣裳，竟也是不能，

  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了？

  賈母回說道：倒是做衣裳，

  橫豎不好看，鳳姐便忙把，

  自己身上的，一件大紅色，

  綿紗襖子襟，拉了出來了，

  給眾人看了，賈母薛姨媽，

  對眾人說道：這是上好的，

  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

  比不上這個，鳳姐兒答道：

  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

  內部造的呢，竟連官用的，

  也比不上了，賈母回答道：

  再去找一找，只怕還有些，

  青色軟煙羅，若有這個時，

  都拿出來罷，送這劉親家，

  兩匹軟煙羅，做一個帳子，

  我掛下用用，下剩的料子，

  再添上里子，做些夾背心，

  給丫頭們穿，若是白收著，

  肯定霉壞了，鳳姐忙答應，

  仍令人送去，賈母便起身，

  笑對眾人道：這屋裡很窄，

  再往別處去，好好逛一下。

  劉姥姥口中，不停念佛道：

  人人都說過，大家子一家，

  要住大房子，昨兒也見了，

  老太太正房，配上那大箱，

  大櫃大桌子，還有那大床，

  果然威武的，那屋裡柜子，

  比我們那裡，一間房屋子，

  還大還高呢。怪道後院子，

  裡面有梯子，我想的頭疼，

  這裡並不要，上房曬東西，

  預備個梯子，這是作什麼？

  後來我苦想，竟然想起來，

  定為開頂櫃，收放東西的，

  離了那梯子，怎麼上去呢。

  如今又見了，這個小屋子，

  更比那大的，越發齊整了。

  滿屋的東西，都是好看的，

  但都不知道，該叫什麼名，

  我是越看這，越是捨不得，

  離開這裡了，鳳姐微笑道：

  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

  好地方瞧瞧，說著這個話，

  眾人一徑的，離了瀟湘館。

  遠遠便望見，池中一群人，

  在那裡撐船，賈母便問道：

  他們既預備，下船遊玩去，

  咱們就坐上，一面說著話，

  便向臨水處，紫菱洲蓼漵，

  這一帶走來，還未至池前，

  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著，

  一色捏絲的，戧金五彩的，

  大盒子走來，鳳姐便忙問，

  王夫人早飯，要在那裡擺？

  王夫人答道：問下老太太，

  他要在那裡，就在那裡罷。

  賈母聽此言，便回頭說道：

  你三妹妹那，那裡就很好。

  你就帶了人，一起去擺罷，

  我們從這裡，坐船過去了。

  鳳姐聽他說，便轉回身子，

  同了那探春，李紈與鴛鴦，

  琥珀等眾人，帶著端飯人，

  抄著那近路，到了秋爽齋，

  在曉翠堂上，調開了桌案。

  鴛鴦乃笑道：天天咱們說，

  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的，

  都有一個人，做清客相公，

  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個，

  也得了一個，一女清客了。

  李紈人老實，是個厚道人，

  聽了也不解，鳳姐卻知道，

  說劉姥姥的，便也笑說道：

  咱們今個兒，就拿他這人，

  取個玩笑兒，二人便如此，

  這般的商議，李紈笑勸道：

  你們二個人，不做點好事，

  現在又不是，一個小孩兒，

  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

  說你們頑皮，鴛鴦微笑道：

  不與你相干，還有我在呢。

  正說著話時，見賈母來了，

  便隨自坐下，先吩咐丫鬟，

  端兩盤茶來，大家吃畢後，

  鳳姐他手裡，拿一個西洋，

  碎花布手巾，手裹著一把，

  烏木三鑲的，銀色的筷箸，

  便估計人位，按席位擺下。

  賈母因此說：把那一小張，

  小楠木桌子，你們抬過來，

  讓這劉親家，近我邊坐著。

  眾人聽說了，忙抬了過來。

  鳳姐乃一面，遞眼色過去，

  鴛鴦等會意，拉了劉姥姥，

  出去悄悄的，囑咐劉姥姥，

  對劉姥姥說：這是本府上，

  一府的規矩，若是錯了的，

  可就笑話呢，調停已完畢，

  然後再歸坐，薛姨媽他是，

  吃過飯來的，只坐在一邊，

  吃了點茶水，賈母帶寶玉，

  湘雲與黛玉，寶釵在一桌。

  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等，

  三個人一桌，劉姥姥傍著，

  和賈母近桌。賈母素日裡，

  吃飯有規矩，皆有小丫鬟，

  在旁邊伺候，拿著一漱盂，

  餐巾帕之物，如今這鴛鴦，

  不當這差了，今日的鴛鴦，

  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上下，

  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下，

  這個劉姥姥，單拿了一雙，

  像牙鑲金的，特重的筷子，

  給那劉姥姥，劉姥姥見了，

  便隨口說道：這個叉爬子，

  比俺那鐵杴，還要沉一半，

  沉甸甸的樣，使用不伏手。

  那能拿著他，說的這眾人，

  都笑將起來，只見一媳婦，

  端一個盒子，站在這地下，

  一個小丫鬟，上來揭盒蓋，

  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一碗，

  放賈母桌上，鳳姐兒偏偏，

  揀碗鴿子蛋，給劉姥姥吃，

  賈母這一邊，說了一聲請，

  劉姥姥他人，便站起身來，

  高聲的說道：老劉這老劉，

  食量大似牛，吃一老母豬，

  從來不抬頭，自己鼓著腮，

  不言又不語，眾人先發怔，

  後來一聽了，上上下下的，

  哈哈大笑來。史湘雲聽此，

  實在撐不住，一口白米飯，

  都噴了出來，林黛玉聽了，

  竟笑岔了氣，伏著這桌子，

  嘴裡噯噯喲，寶玉早聽的，

  滾賈母懷裡，賈母也笑的，

  摟著這寶玉，開心叫心肝，

  王夫人笑的，用手指鳳姐，

  只說不出話，薛姨媽也是，

  笑的撐不住，口裡的茶水，

  直噴探春裙，探春手裡的，

  飯碗都合在，迎春他身上，

  惜春離坐位，拉著他奶母，

  叫揉揉腸子，地下的丫鬟，

  無一個不是，彎腰屈背的，

  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

  也有忍著笑，上來替姊妹，

  換一身衣裳，獨有這鳳姐，

  鴛鴦這二人，竟獨立撐著，

  還只管要讓，那個劉姥姥，

  拿起筷箸來，只覺不聽使，

  又對他說道：這裡的雞兒，

  也是帥帥的，下的這些蛋，

  也小巧怪俊，我且吃一個，

  眾人停住笑，聽見說這話，

  又笑了起來，賈母他笑的，

  眼淚流出來，琥珀在後面，

  一邊在捶著，賈母又笑道：

  這是鳳丫頭，促狹鬼鬧的，

  別信他話了，那個劉姥姥，

  正夸這雞蛋，小巧可愛樣，

  又要吃一個，鳳姐兒笑道：

  一兩一個呢，你快嘗嘗罷，

  如那冷了的，就不好吃了，

  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的，

  那裡夾起來，滿碗裡鬧了，

  過好一陣的，撮起一個來，

  伸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

  滾在那地下，忙放下箸子，

  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人，

  撿了出去了，劉姥姥嘆道：

  這一兩銀子，沒聽見響聲，

  滑下沒有了。

  眾人被逗樂，沒心思吃飯，

  都看著他笑。賈母又說道：

  已這會子了，快把那筷子，

  拿了出來罷，又不是請客，

  擺大的筵席。都是鳳丫頭，

  支使要用的，還不換了呢。

  地下的丫鬟，原不曾預備，

  這個牙箸的，本是這鳳姐，

  和鴛鴦他們，拿了出來的，

  聽見如此說，忙收了過去，

  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筷，

  四周鑲銀的。劉姥姥答道：

  去了那金的，又是來銀的，

  真到底不及，俺們那伏手。

  鳳姐兒笑道：菜里若有毒，

  這銀子下去，就能試出來。

  劉姥姥答道：這菜若有毒，

  俺們那鹹菜，都成砒霜了。

  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

  賈母見了他，如此的有趣，

  吃的又香甜，也把自己的，

  端來與他吃。命一老嬤嬤，

  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上，

  放在一碗上。一時吃完畢，

  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

  去說會閒話，這裡便派人，

  收拾過殘桌，又放了一桌。

  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

  對坐著吃飯，竟然感嘆道：

  別的也罷了，我只愛本家，

  這行事方式，他便怪道說，

  禮自出大家，鳳姐兒笑道：

  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是，

  大家取笑兒，一言還未了，

  鴛鴦也進來，笑著對他道：

  姥姥你別惱，我給老人家，

  賠個不是了，劉姥姥笑道：

  姑娘也見外，說得那裡話，

  咱們今兒個，哄著老太太，

  開個歡心兒，有什麼惱的！

  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

  不過是大家，取個笑兒罷。

  我要心裡惱，也就不說了。

  鴛鴦便罵人，為什麼竟然，

  沒人去倒茶，給姥姥吃呢？

  劉姥姥忙道：剛才那嫂子，

  已倒了茶來，我剛吃過了。

  姑娘我想說，也該用飯了。

  鳳姐兒笑著，便拉了鴛鴦：

  你先坐下罷，和我們吃飯，

  省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

  婆子們重新，添上碗箸來，

  三人吃畢後，劉姥姥笑道：

  我看你們這，這些個丫鬟，

  只吃這一點，就算完事了，

  虧你們不餓，怪只道風兒，

  都能吹的倒，鴛鴦便問道：

  今兒剩的菜，可是不少的，

  都弄那去了？婆子們答道：

  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

  鴛鴦又回道：他們吃不了，

  挑兩碗菜蔬，給二奶奶屋，

  平丫頭送去，鳳姐兒答道：

  他早吃飯了，不用給他了。

  鴛鴦又答道：若他不吃了，

  餵你家小貓。

  婆子聽此言，忙揀了兩樣，

  拿盒子送去。鴛鴦又問道：

  素雲那去了？李紈便回道：

  他們在這裡，一處吃飯呢，

  找他作什麼，鴛鴦回答道：

  這就算罷了，鳳姐兒答道：

  襲人不在這，你倒是叫人，

  送兩樣給他，鴛鴦聽此言，

  便命人去了，送兩樣去後，

  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時，

  攢盒可裝上？婆子回答道：

  想必在收拾，還得一會子。

  鴛鴦又回道：催著快些兒。

  婆子應喏了。

  鳳姐兒等人，來探春房中，

  見他娘兒們，正在說笑間。

  探春他平常，素喜闊朗的，

  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

  當地便放著，一張花梨樣，

  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疊著，

  各名人法帖，數十方寶硯，

  各色毛筆筒，筆海內插的，

  筆如樹林般，可見苦練書。

  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

  汝窯的花囊，插著滿滿的，

  一囊水晶球，雕出的白菊。

  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

  米芾《煙雨圖》，左右掛一副，

  顏魯公對聯，墨跡顯大氣，

  其上有詞云：

  煙霞閒骨格 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大鼎，左紫檀架上，

  放一大觀窯，還有一大盤，

  盤內盛放著，數十個嬌黃，

  玲瓏大佛手。右邊有一個，

  洋漆的架上，懸著一端莊，

  白玉比目磬，旁掛著小錘，

  那板兒也是，手略熟了些，

  便要摘錘子，要錘下試試。

  丫鬟們急了，慌忙攔住他。

  他要佛手吃，探春揀了個，

  給他並說道：頑是可以的，

  但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

  一古時臥榻，那拔步床上，

  懸著蔥綠色，雙繡花卉樣，

  草蟲的紗帳。板兒又跑來，

  細細的看了，說這是蟈蟈，

  這個是螞蚱，劉姥姥生氣，

  打他一巴掌，悄聲的罵道：

  下作的黃子，沒乾沒淨的，

  在這裡亂鬧，叫你來瞧瞧，

  你倒上臉了。打的這板兒，

  竟然哭起來，眾人忙勸解，

  這才安靜了。賈母隔紗窗，

  往那後院內，細看了一回，

  對眾人說道：後廊檐下的，

  梧桐也好了，就只是細些。

  正在說話間，忽一陣風過，

  隱隱約約的，聽得鼓樂聲。

  賈母問眾人，誰家娶親呢？

  這臨街倒近，王夫人笑道：

  若是街上的，那裡聽的見，

  這是咱府上，十幾個戲子，

  戲班女孩們，演習吹打呢。

  賈母便笑道：既是他們演，

  何不叫他們，進來奏演呢。

  他們逛一逛，咱們也樂了。

  鳳姐聽此言，忙命人出去，

  叫來這幫人，又一面吩咐，

  擺下了條桌，鋪上紅氈子。

  賈母提議道：戲就鋪排在，

  藕香榭邊上，水亭子上面，

  借著那水聲，聲音更好聽。

  回來咱們就，在那綴錦閣，

  樓底下吃酒，那地又寬闊，

  又聽的近些，眾人都稱妙，

  都說那裡好，賈母更是向，

  薛姨媽笑道：咱們走去罷。

  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

  人來屋裡坐，怕髒了屋子。

  咱們也不要，只顧自己兒，

  去坐一回船，抬腿喝酒去。

  說著這大家，起身來便走。

  探春笑答道：這是那裡話，

  求著老太太，姨太太過來，

  坐坐還不能，這怎麼行呢。

  賈母又笑道：我這三丫頭，

  人最是老好，只有那兩個，

  玉兒可惡的，回來吃醉了，

  咱們偏往著，他們屋鬧去。

  說著這個話，眾人都笑了，

  一齊出來了，走的不多遠，

  已到荇葉渚，那姑蘇選來，

  幾駕船娘子，早已把兩隻，

  棠木舫撐來，眾人扶賈母，

  還有王夫人，那個薛姨媽，

  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他們，

  上了這一隻，落後的李紈，

  也跟上前去，鳳姐也上去，

  立在船頭上，也要去撐船。

  賈母在艙內。對鳳姐說道：

  這不是頑的，雖不是河裡，

  有好深的水，你快點進來。

  鳳姐兒笑道：這個怕什麼！

  老祖宗心中，只管放下心。

  說著便一篙，點開這個船。

  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又多，

  鳳姐只覺得，小船在亂晃，

  忙把那篙子，遞與那駕娘，

  方蹲下身體，迎春姊妹等，

  和那個寶玉，上了那隻船，

  也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

  散眾的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乃問道：這些水池中，

  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

  派人來拔去，寶釵乃笑道：

  今年這幾日，你何曾饒了，

  這園子閒了，天天逛園子，

  那還有工夫，叫人來收拾。

  林黛玉答道：我最不喜歡，

  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句：

  『留得殘荷聽雨聲』，

  偏你們又要，

  不留著殘荷，寶玉也笑道：

  果然是好句，以後這池中，

  別叫人再去，拔去這殘荷。

  說著話工夫，已到了花漵，

  蘿港之下面，覺陰森透骨，

  兩長草灘上，竟衰草殘菱，

  更助了秋情。

  賈母見岸上，清廈曠朗的，

  便問眾人道，這是薛姑娘，

  他的屋子嗎？眾人都答道：

  是他的屋子，賈母忙命令，

  那船攏岸邊，便順著雲步，

  石梯上去了，進了蘅蕪苑，

  只覺這苑裡，異花香撲鼻。

  那些個奇草，仙藤根相錯，

  愈冷逾蒼翠，都結了果實，

  或似那珊瑚，或豆子一般，

  累垂的可愛，及進了房屋，

  像雪洞一般，無一色玩器，

  案上只有個，一土定瓶中，

  插數枝菊花，並放兩部書，

  及茶奩茶杯，無其他而已。

  見他那床上，只吊著一個，

  青紗的帳幔，衾褥也精簡，

  十分的樸素，賈母乃嘆道：

  這個好孩子，太過老實了。

  你沒有陳設，何妨也可以，

  和你姨娘要，我也不理論，

  也沒有想到，你們的東西，

  自然在家裡，沒有帶了來。

  說著命鴛鴦，去取古董來，

  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

  來與你妹妹，竟這樣小器。

  王夫人鳳姐，等都笑回說：

  他自己不要。我們原送了，

  他都退回去，薛姨媽笑說：

  他在家裡面，也不大喜歡，

  弄這些東西，賈母搖頭說：

  這可使不得。雖然他省事，

  倘或來一人，或一個親戚，

  看著不像的，二則是他們，

  年輕姑娘們，房這樣素淨，

  也是忌諱的，我這老婆子，

  也越發是要，該住馬圈了。

  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

  小姐們繡房，真的是精緻，

  那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

  雖不敢高攀，比那小姐們，

  也不要降得，很離了格兒。

  有現成東西，為什麼不擺？

  若很愛素淨，少幾樣便可。

  我年輕那會，最會做這事，

  收拾屋子的，如今已老了，

  沒這閒心了，他們姊妹們，

  也還是學著，會收拾的好，

  只怕染俗氣，有了好東西，

  也給擺壞了，我看他屋裡，

  他們還不俗，如今要讓我，

  替你收拾下，包管這地方，

  大方又素淨。我梯己兩件，

  收藏到如今，也沒給寶玉，

  及他人看過，若經他的眼，

  估計也沒了，說著便叫人，

  喊鴛鴦過來，還親吩咐道：

  你把那石頭，還有盆景兒，

  和架紗桌屏，墨煙凍石鼎，

  這三樣東西，擺在這案上，

  就已經夠了，再把那一個，

  印水墨字畫，白綾的帳子,

  一起拿過來，把帳子換了。

  鴛鴦答應著，對賈母笑道：

  這些古東西，都擱東樓上，

  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

  明兒找到了，再拿去也罷。

  賈母便回道：明日後日的，

  都可以使得，只是別忘了。

  說著這個話，坐了一會兒，

  方才出來了，一徑便來到，

  綴錦閣下面，文官等上來，

  先請賈母安，問演習何曲？

  賈母便答道：揀你們熟的，

  生的來演習，有個幾套罷。

  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

  這個暫不提。

  這裡鳳姐兒，已帶著丫鬟，

  先擺設整齊，上面還要擺，

  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

  錦裀蓉簟的，每一個榻前，

  兩張雕漆幾，有海棠式的，

  有梅花式的，有荷葉式的，

  有葵花式的，還有那方的，

  也有那圓的，其式不一樣。

  一個在上面，放著那爐瓶，

  一個放攢盒，一個空設著，

  預備放一些，人所喜食物。

  上面再擺上，二榻四幾的，

  是賈母坐位，薛姨媽坐位，

  下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

  余者都一概，是一椅一幾。

  東邊劉姥姥，劉姥姥之下，

  便是王夫人，西邊史湘雲，

  第二是寶釵，第三是黛玉，

  第四是迎春、探春與惜春，

  挨次坐下去，寶玉在末尾。

  李紈與鳳姐，二人之茶几，

  設三層檻內，二層紗廚外。

  攢盒的式樣，亦隨幾式樣。

  每人設一把，烏銀洋鏨樣，

  自斟的銀壺，十錦琺瑯杯。

  大家坐定後，賈母先笑道：

  咱們吃兩杯，今日行酒令，

  這才有意思，薛姨媽笑道：

  老太太自然，有好的酒令，

  我們如何會，安心醉我們。

  我們都多吃，兩杯就有了。

  賈母也笑道：姨太太今兒，

  也過謙起來，想厭我老了。

  薛姨媽笑道：真的不是謙，

  只怕行不來，倒是笑話了。

  王夫人笑道：若說不上來，

  就多一杯酒，醉了睡覺去，

  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的。

  薛姨媽點頭，微微的笑道：

  如果要依令，老太太到底，

  吃一杯令酒，這才是開始。

  賈母也笑道：這個自然的。

  說著吃一杯，鳳姐兒忙道：

  既然要行令，叫鴛鴦姐姐，

  過來行更好，眾人都知道，

  賈母行之令，必鴛鴦提著，

  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的。

  鳳姐兒吩咐，拉鴛鴦過來。

  王夫人笑道：既在行令內，

  沒有站著的，命小丫頭子，

  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

  奶奶的席上。鴛鴦不推託，

  謝了便坐下，吃了一鍾酒，

  鴛鴦便笑道：

  酒令如軍令，不論人尊卑，

  惟我是主令，違了我的話，

  是要喝罰酒，眾人都笑道：

  這一定如此，快些說令來。

  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下席，

  擺一擺手道：別是這樣了，

  捉弄喝酒人，我回家去了。

  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

  鴛鴦便喝令，小丫頭子們：

  拉他上席去！小丫頭笑著，

  果然拉了他，重新入席中。

  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了，

  鴛鴦笑聲道：再多說一言，

  就罰他一壺，劉姥姥方才，

  停住了話聲，鴛鴦繼續道：

  如今我說那，一副骨牌兒，

  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

  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了，

  其中一副兒，將這三張牌，

  一一去拆開，先說頭一張，

  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

  待都說完了，合這一副兒，

  他的名字來。無論是什麼，

  詩詞歌賦的，成語俗話的，

  比對上一句，都要壓韻的。

  錯了罰一杯，眾人又笑道：

  這個令很好，你就說出來。

  鴛鴦又答道：有了一副了。

  左邊是張天，賈母便回道：

  頭上有青天，眾人皆評道：

  這個答的好，鴛鴦又說道：

  當中五與六，賈母又回道：

  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又答道：

  還剩得一張，包含六與麼。

  賈母又答道：一輪紅日出雲霄。

  鴛鴦再回道：湊成便是個，

  一個蓬頭鬼，賈母笑回道：

  鬼抱鍾馗腿，說完大家笑，

  說這個極妙，賈母飲一杯。

  鴛鴦又答道：有了這一副。

  左邊他是個，『大長五』特徵。

  薛姨媽答道：梅花朵朵風前舞。

  鴛鴦又問道：右邊還是個，

  『大五長』特徵，薛姨媽答道：

  十月梅花嶺上香，鴛鴦又問道：

  「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答道：

  「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又問道：

  「湊成『二郎游五嶽』，薛姨媽答道：

  「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這個後，

  大家齊稱賞，飲了一回酒。

  鴛鴦又問道：又有了一副。

  左邊『長麼』兩點明。

  湘雲回答道：「雙懸日月照乾坤。」

  鴛鴦回答道：「右邊『長麼』兩點明。」

  湘雲又回道：「閒花落地聽無聲。」

  鴛鴦又問道：

  「中間還得『麼四』來。」

  湘雲隨口道：

  「日邊紅杏倚雲栽。」

  鴛鴦回答道：不如湊成個，

  櫻桃九熟的，

  湘雲隨口道：「御園卻被鳥銜出。」

  說完飲一杯。

  鴛鴦又答道：「又有了一副。

  左邊是『長三』。」

  寶釵便回道：「雙雙燕子語梁間。」

  鴛鴦回答道：「右邊是『三長』。」

  寶釵回答道：「水荇牽風翠帶長。」

  鴛鴦回答道：「當中『三六』九點在。」

  寶釵回答道：「三山半落青天外。」

  鴛鴦回答道：「湊成『鐵鎖練孤舟』。」

  寶釵又答道：「處處風波處處愁。」

  說完了飲畢。

  鴛鴦又答道：

  「左邊一個『天』。」

  黛玉回答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寶釵聽了後，回頭看著他。

  黛玉只怕罰，倒也不理論。

  鴛鴦回答道：「中間『錦屏』顏色俏。」

  黛玉回答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鴛鴦又回道：「剩了『二六』八點齊。」

  黛玉回答道：「雙瞻玉座引朝儀。」

  鴛鴦又問道：「湊成『籃子』好採花。」

  黛玉回答道：

  「仙杖香挑芍藥花。」

  說完飲一口。

  鴛鴦又答道：「左邊『四五』成花九。」

  迎春乃回道：桃花帶雨濃。

  眾人齊聲道：該罰錯了韻，

  而且又不像。迎春乃笑著，

  又飲了一口。

  原是鳳姐兒，和鴛鴦他們，

  要聽劉姥姥，他的笑話來，

  便故意把那，都令說錯了，

  也都被罰了，到了王夫人，

  鴛鴦代說了，輪到劉姥姥，

  劉姥姥答道：莊家人閒了，

  常會幾個人，也弄下這個，

  但不如這裡，說的這好聽。

  少不得我來，也想試一試。

  鴛鴦笑答道：

  「左邊『四四』是個人。」

  劉姥姥聽了，想了好半日，

  對眾人說道：是個莊家人罷。」

  眾人鬨堂笑。賈母笑答道：

  這個說的好，就是這樣說。」

  劉姥姥笑道：我們莊家人，

  不過是些個，現成的本色，

  眾位別笑了。鴛鴦又命道：

  「中間『三四』綠配紅。」

  劉姥姥答道：「大火燒了毛毛蟲。」

  眾人都笑道：

  這個是有的，說你的本色。

  鴛鴦又命道：「右邊『麼四』真好看。」

  劉姥姥回道：「一個蘿蔔一頭蒜。」

  眾人又笑了。

  鴛鴦微笑道：湊成一枝花。

  劉姥姥只好，兩隻手比著，

  對眾人說道：花兒已落了，

  結個大倭瓜。眾人笑起來。

  只聽這外面，亂嚷吵鬧著，

  不知是何事，且聽下回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