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凸碧堂笛聲魔力強 凹晶館聯詩文芬芳

  話說那賈赦，和賈政二人，

  帶賈珍等人，自散去不提。

  且說這賈母，命圍屏撤去，

  兩席並為一，眾媳婦等人，

  另擦桌整果，更杯洗箸的，

  各陳設一番，賈母添了衣，

  盥漱吃茶後，方又入坐位，

  團團圍繞著，待賈母看時，

  寶釵姊妹們，二人不在內，

  知他們家去，圓月去了的，

  且李紈鳳姐，二人又病著，

  少了四個人，覺冷清好些。

  賈母因笑道：往年老爺們，

  他們不在家，咱們也越性，

  請姨太太來，大家齊賞月，

  定十分鬧熱，忽一時想起，

  你家老爺來，又不免想到，

  母子夫妻的，兒女不一處，

  也都是沒興，及至到今年，

  你家老爺來，正大家團圓，

  取樂歡樂時，不便請他們，

  娘兒來說笑，況他們今年，

  又添兩口人，難得丟他們，

  跑到這裡來，偏又把那個，

  鳳丫頭病了，有她一人在，

  來說說笑笑，竟還抵得了，

  十人的趣兒，可見天下事，

  總是難十全。說畢嘆一聲，

  遂命拿大杯，來斟上熱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好日子，

  母子又團圓，比往年有趣。

  往年娘兒們，雖然多了些，

  終不似今年，自己的骨肉，

  齊全的倒好，賈母笑答道：

  正是為此事，所以才高興，

  拿大杯吃酒，你們也換個，

  大杯才是呢，邢夫人等人，

  換上大杯來，因夜深體乏，

  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

  倦意朦朧的，無奈這賈母，

  興高猶未闌，只得陪她飲。

  賈母又命人，將氈鋪階上，

  命人將月餅，西瓜果品等，

  都叫搬下去，令丫頭媳婦，

  團團的坐上，圍著齊賞月。

  賈母因見了，月已至中天，

  比先越發的，精彩和可愛，

  因對眾人說：如此好月夜，

  不可不聽樂，因而去命人，

  將十番上的，女孩子傳來。

  賈母笑答道：音樂若太多，

  反而失雅致，只用笛子吹，

  遠遠傳過來，也是夠氣氛。

  此話說畢後，見跟邢夫人，

  走來的媳婦，向著邢夫人，

  說了兩句話，賈母便問道：

  是說什麼事？那媳婦回說：

  方才大老爺，出去走路時，

  被一個石頭，絆了一下腿。

  賈母聽她說，忙命兩婆子，

  快去看一下，又命邢夫人，

  也快去看看，邢夫人告辭，

  遂起身離去，賈母便又說：

  珍哥他媳婦，也能趁著便，

  就回家去罷，我也就睡了。

  尤氏笑答道：今日我不回，

  要和老祖宗，一起吃宵夜。

  賈母笑答道：這可使不得，

  你們小夫妻，今夜倒也要，

  團圓團圓的，豈為我耽擱？

  尤氏紅了臉，笑著回答道：

  老祖宗說的，讓我太難堪。

  我們成夫妻，已是十來年，

  奔四十的人，且孝服未滿，

  陪著老太太，在此頑一夜，

  倒還可罷了，豈有去自家，

  去團圓的理，賈母聽笑道：

  這話也很對，我倒也忘了，

  這個孝未滿，可憐你公公，

  已二年多了，可我倒忘了，

  該罰一大杯，既然是這樣，

  你越性別送，陪著我罷了。

  叫蓉兒媳婦，一起送去吧，

  順便回去罷，尤氏點了頭。

  蓉妻答應著，送出邢夫人，

  一同至大門，各自上車去。

  不在此多話，這裡的賈母，

  仍帶著眾人，賞一回桂花，

  又入了席位，換了暖酒來。

  正說著閒話，猛不防只聽，

  那壁廂一顆，大桂花樹下，

  嗚嗚咽咽的，聲悠悠揚揚，

  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

  還有這清風，天空地淨的，

  真令人情爽，煩心頓消解，

  萬慮齊除去，都肅然危坐，

  默默來相賞，眾人聽音樂，

  約兩盞茶時，方才停止住，

  大家齊稱讚，於是遂又來，

  斟上這暖酒，賈母笑答道：

  果然好聽麼？眾人笑答道：

  實在是好聽，我們也詫異，

  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

  帶領著眾人，我們也聽得，

  打開了心胸，賈母笑答道：

  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些，

  曲譜越慢的，吹來聲越好。

  說著便自己，將一個內造，

  瓜仁油松的，一個穰月餅，

  又命人斟了，一大杯熱酒，

  送譜笛之人，慢慢的吃了，

  再要他細細，再吹一套來。

  媳婦們過來，答應方送去，

  只見那方才，瞧那個賈赦，

  二婆子回來，對賈母說道：

  二爺右腳面，倒是白腫了，

  今調服了藥，疼的好些了，

  無甚大關係，賈母點頭道：

  我也太操心，打緊其他人，

  倒說我偏心，我反正這樣。

  因就將方才，賈赦的笑話，

  說與王夫人，及尤氏等聽。

  王夫人等人，也因笑勸道：

  這原是酒後，大家的說笑，

  不留心這個，倒也是有的，

  豈有人敢說，老太太之理？

  老太太自己，自解釋才是。

  只見那鴛鴦，拿了軟巾兜，

  與大斗篷來，說夜已深了，

  恐露水下來，寒風吹了頭，

  須要添這個，坐坐該歇了。

  賈母回答道：偏今兒高興，

  你又來催我，難道我醉了，

  偏要到天亮！命再斟酒來。

  一面便戴上，兜巾和斗篷，

  大家陪著飲，又說些笑話。

  聽桂花陰里，嗚嗚咽咽的，

  裊裊又悠悠，發一縷笛音，

  果真比之先，越發的淒涼。

  眾寂然而坐，夜靜而月明，

  且笛聲悲怨，賈母年已老，

  聽到此聲音，乃有觸於心，

  禁不住自己，墮下眼淚來。

  眾人都彼此，不禁有淒涼，

  寂寞之意思，半日的時刻，

  知賈母傷感，才轉身陪笑，

  發語來解釋，又命人暖酒，

  且停住了笛，尤氏笑答道：

  我也學一個，講一個笑話，

  說與老太太，給你解解悶。

  賈母強笑道：這樣應更好，

  快說來我聽，尤氏乃說道：

  一家子養了，四個男孩兒：

  大兒子只有，一個好眼睛，

  二兒子只有，一個好耳朵，

  三兒子天生，一個鼻子眼，

  四兒子倒是，一切都齊全，

  偏又是啞叭，正說到這裡，

  只見那賈母，已朦朧雙眼，

  似有睡之態，尤氏方住了，

  忙和王夫人，輕輕的提醒。

  賈母睜眼道：我倒是不困，

  只閉眼養神，你們只管說，

  我在聽著呢。王夫人笑道：

  夜已四更了，這風露也大，

  還請老太太，去屋內安歇。

  明日有明月，賞十六月亮，

  倒也不辜負，這美麗月色。

  賈母回答道：那就四更了？

  王夫人笑道：實已是四更，

  他們姊妹們，確實熬不過，

  都去睡覺了，賈母聽此說，

  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

  只探春在此，賈母笑答道：

  這個倒也罷，你們熬不慣，

  況且弱的弱，病的有病的，

  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

  確實可憐見，尚還在等著。

  你也回去罷，我們應散了。

  說著便起身，吃一口清茶，

  便有預備的，一竹椅小轎，

  便圍著斗篷，款款坐上去，

  兩個老婆子，一人一搭起，

  眾人圍隨著，也出園去了。

  不在此多敘。

  這裡眾媳婦，收拾了殘杯，

  及果盤碗盞，卻少了一個，

  細品之茶杯，各處去尋覓，

  倒是不見了，又問了眾人：

  必是誰失手，打碎這杯子。

  撂在那裡了，告訴我拿了，

  磁瓦去交收，倒是一證件，

  不然又說了，有人偷起來。

  眾人都說道：

  沒有人打碎，只怕跟姑娘，

  她的人打了，也未是可知。

  你倒細想想，或問她們去。

  一語便提醒，這管家媳婦，

  因而笑答道：這倒是對了，

  那一會子兒，記得是翠縷，

  拿著這茶杯，我要去問他。

  說著便去找，剛下了甬道，

  就遇見紫鵑，和翠縷來了。

  翠縷便問道：老太太散了，

  知我們姑娘，她到那去了？

  這媳婦答道：我倒是問你，

  那一個茶鍾，往那裡去了？

  你們倒向我，問我要姑娘。

  翠縷笑答道：我因去倒茶，

  給姑娘吃的，展眼便回頭，

  連姑娘本人，也沒了去向。

  那媳婦答道：太太才說了，

  都回去睡覺，你倒是不知，

  那裡頑去了，還不知道呢。

  翠縷向紫鵑，疑惑的問道：

  斷乎她沒有，悄悄的睡去，

  這個之道理，只怕她一人，

  去哪裡走走，如今我見了，

  老太太散了，趕過到前邊，

  送人回去了，也是未可知。

  我們往前邊，找一找她去。

  有你們姑娘，自然你茶鍾，

  也有著落了，你明日一早，

  再去找一找，有什麼忙的。

  媳婦笑答道：等有了下落，

  就不必忙了，明兒就和你，

  一起去要罷，說畢便回去，

  仍查收傢伙。這裡的紫鵑，

  和翠縷二人，往賈母處來。

  原來這黛玉，和湘雲二人，

  並未去睡覺，只因這黛玉，

  見這賈府中，許多人賞月，

  賈母嘆人少，不似往年樣，

  沒多少熱鬧，又提起寶釵，

  及其姊妹家，去母女弟兄，

  自去賞月等，不覺得今年，

  這樣之場景，觸景生感懷，

  自去那俯欄，站一旁垂淚。

  寶玉也近因，晴雯病勢重，

  也諸務無心，王夫人派人，

  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

  探春又因為，近日家裡事，

  也令她著惱，故無暇遊玩。

  雖有這迎春，及惜春二人，

  偏又素日裡，不大甚合的。

  所以只剩了，湘雲一個人，

  在此寬慰他，因而又說道：

  你是明白人，何必作這樣，

  自去尋苦惱，我和你一樣，

  我就不似你，這樣的心窄。

  何況你多病，不小心保養。

  可恨寶姐姐，姊妹也天天，

  說親道熱的，早已經說了，

  今年中秋節，要大家一起，

  一處來賞月，必要時起社，

  大家聯句樂，到今日倒好，

  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了。

  詩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

  算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的，

  竟縱橫起來，可知宋太祖，

  他說的倒好：臥榻之一側，

  豈他人酣睡，他們不作詩，

  咱們兩個人，竟聯起句來，

  明日倒可以，羞他們一羞。

  黛玉見她人，這般的勸慰，

  心裡也不肯，負她的豪興，

  因而笑答道：你看這裡面，

  這人聲嘈雜，有何之詩興？

  湘雲笑答道：山上賞明月，

  雖然意境好，終不及水邊，

  近水賞明月，感覺更美妙。

  你知道這地，山坡底下處，

  就是一池沿，山坳里近水，

  一個所在地，就是凹晶館。

  可知這當日，蓋這園子時，

  就是有學問。這山之高處，

  就稱叫凸碧；山之低洼處，

  近水之一側，就叫作凹晶。

  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

  也是最少的，用它作軒名，

  也更覺新鮮，也不落窠臼。

  可知這兩處，一上帶一下，

  一明帶一暗，一高帶一矮，

  一山帶一水，竟是一特別，

  因玩月而設，此處景最佳。

  就有一些人，愛那個獨景，

  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裡來；

  也有愛那個，皓月清波的，

  便往那裡去。只是這兩字，

  俗念作『窪』『拱』，這二音說俗，

  倒不大見用，只是陸放翁，

  用一個『凹』字，倒是說古硯，

  微凹聚墨多，有人批他俗，

  豈不是可笑，林黛玉答道：

  也不只放翁，才用它命名，

  古人中用者，也是太多的。

  江淹《青苔賦》，東方朔所寫，

  《神異經》等等，以至《畫記》上，

  畫家張僧繇，一乘寺故事，

  真不可勝舉。

  只今人不知，誤作俗字用。

  實和你說罷，就這兩個字，

  還是我擬的，那年試寶玉，

  他擬了幾處，也是有存的，

  也有刪改的，也有未擬的。

  這就是後來，我們大傢伙，

  把這沒名色，也都擬出來，

  注了它出處，寫了這房屋，

  它的坐落處，一併帶進去，

  與大姐姐看，他又帶出來，

  命給舅舅看，誰知道舅舅，

  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道，

  那日就應該，叫他的姊妹，

  一併擬了來，這豈不有趣。

  故凡我擬的，一字也不改，

  全部都用了。如今就前往，

  去凹晶館處，去看看究竟。

  說著這二人，便同下山坡。

  只是一轉彎，就是一池沿，

  沿上有一片，帶竹欄相接，

  直通著那邊，藕香榭路徑。

  因這幾間屋，就在此小山，

  懷抱之中間，乃凸碧山莊，

  臨水之退居，因窪而近水，

  故顏其額曰，「凹晶溪館」名。

  因此處房宇，不多且矮小，

  故只有兩個，老婆子上夜。

  今日一打聽，凸碧山莊的，

  他們人應差，與他們無干，

  這兩老婆子，領月餅果品，

  犒賞酒食來，

  二人已吃得，酒醉飯已飽，

  早已去作息，關燈去睡了。

  黛玉和湘雲，見已息了燈，

  湘雲笑答道：倒是這夜差，

  睡覺了倒好，咱們就在這，

  卷棚的底下，近水來賞月，

  你覺得如何？二人遂又在，

  兩湘妃竹墩，並排坐上了。

  只見這天上，一輪的皓月，

  池中倒映著，這一輪水月，

  竟上下爭輝，仿如置身於，

  晶宮鮫室內，這微風一過，

  粼粼然池面，便皺碧鋪紋，

  真令人覺得，神朗清氣淨。

  湘雲笑答道：怎得這會子，

  坐上一遊船，吃上酒倒好。

  這要是我家，我就吩咐人，

  立刻坐船了，黛玉笑答道：

  這正是古人，所常說的好，

  萬事若求全，何去尋所樂。

  據我所說的，這也就罷了，

  偏要坐船來，湘雲笑答道：

  得隴要望蜀，乃人之常情。

  可知有那些，老人家說的，

  真是不錯的，說貧窮之家，

  自為富貴家，事事乃趁心，

  若是告訴他，說不能遂心，

  他們不肯信，必親歷其境，

  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兩個，

  雖父母不在，然而卻也是，

  忝在富貴鄉，只是你我倆，

  竟有許多的，不遂心的事。

  黛玉笑答道：不但你和我，

  竟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

  太太至房內，寶玉探丫頭，

  等所見之人，無論事大小，

  有理和無理，正是其不能，

  各遂其心者，同一道理也，

  何況你和我，旅居客一名，

  寄人之人哉！湘雲聽她說，

  恐怕這黛玉，又傷感起來，

  忙補充道道：休說這閒話，

  咱們且聯詩，正在說話間，

  只聽得遠處，笛聲韻綿柔，

  悠揚入心房，黛玉笑答道：

  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了，

  這笛子吹的，倒是甚有趣，

  到是助咱們，賞月之雅興。

  咱們兩個人，都是愛五言，

  就還是老樣，五言排律罷。

  湘雲回答道：限何韻之律？

  黛玉笑答道：咱們數這個，

  欄杆上直棍，這頭到那頭，

  他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

  若是十六根，便是『一先』起。

  這可是新鮮？湘雲笑答道：

  這倒很別致，於是她二人，

  起身來數棍，止得十三根。

  湘雲笑答道：偏今天又是，

  這『十三元』了，這種韻較少，

  作排律只怕，牽強也不能，

  前後押韻呢，少不得你先，

  起一句罷了，黛玉笑答道：

  倒要先試試，咱們二個人，

  誰強誰弱的，只是沒紙筆。

  湘雲笑答道：這個倒不妨，

  明兒再寫罷，只怕這一點，

  聰明還有的，黛玉笑答道：

  我先起一句，現成俗語罷。

  朗聲而念道：

  三五中秋夕，湘雲想了想，

  馬上回應道：

  清游擬上元，撒天箕斗燦，

  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回道：這一句子中，

  『幾處狂飛盞』，倒有些意思。

  這倒是要求，對的人好呢。

  想一想笑道：

  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

  黛玉回答道：對的比我好。

  只底下這句，又說熟話了，

  就該加點勁，說得去才是。

  湘雲微笑道：詩多韻奇險，

  倒要鋪陳些，這才是好的。

  縱有那好的，且留在後頭。

  黛玉也笑道：到了這後頭，

  沒有好的了，看你羞不羞。

  因而又聯道：

  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髮，

  湘雲笑答道：這句子不好，

  是你杜撰的，用俗事難我。

  黛玉笑答道：我說你不曾，

  見過詩書上，吃餅是舊典，

  唐書和唐志，你看來再說。

  湘雲笑答道：這也是不難，

  我倒也有了，因而應聯道：

  分瓜笑綠爰，香新榮玉桂，

  黛玉笑答道：這分瓜句子，

  可是實實的，是你杜撰了。

  湘雲笑答道：明日咱們倆，

  先對查出來，讓大家看看，

  現在這會子，別耽誤工夫。

  黛玉笑答道：雖然是如此，

  下句也不好，

  不犯著又用，『玉桂』和『金蘭』，

  等字來塞責，因而又聯道：

  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

  湘雲笑答道：「『金萱』這二字，

  倒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

  這樣現成的，韻被你得了，

  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

  況且下句里，你也塞責了。

  黛玉笑回道：「你不說『玉桂』，

  我會強對個，『金萱』二字麼？

  再也要鋪陳，也得要富麗，

  方才是即景，所寫之實事。

  湘雲又只得，重新又聯道：

  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答道：這個下句好，

  只是難對些，因想了一想，

  她出口聯道：

  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

  湘雲笑答道：這三宣有趣，

  竟化俗成雅，只是下句里，

  又說上骰子，少不得聯道：

  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

  黛玉笑答道：對應的卻好。

  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一些，

  風月來塞責，湘雲回答道：

  你這句究竟，沒說到月上，

  也要點綴下，方不落這題。

  黛玉回答道：暫且姑存之，

  明日再斟酌，因而又聯道：

  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

  湘雲回答道：說他們作甚，

  不如說咱們。只得又聯道：

  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

  黛玉回答道：你這個可以，

  入上你我了，因而又聯道：

  擬景或依門。酒盡情猶在。

  湘雲又說道：應是時侯了。

  乃回聯答道：

  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

  黛玉又說道：到這個時侯，

  可知道這是，一步難一步。

  因而又聯道：

  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

  湘雲笑答道：這一句我看，

  是怎麼押韻，讓我想一想。

  因起身負手，想了一想道：

  幸而又想出，一個字句來。

  因而又聯道：

  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

  黛玉聽了後，也不禁起身，

  叫一聲妙哉，這個促狹鬼，

  果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

  這一個『棔』字，虧你想得出。

  湘雲笑答道：幸而昨日裡，

  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

  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

  寶姐姐說的，這個不用查，

  這就是如今，明開夜合的。

  我是信不及，到底查一查，

  果然不錯的，看來寶姐姐，

  知道的竟多，黛玉笑答道：

  這一個「『棔』字，用在此時處，

  倒是更恰當，只是這『秋湍』，

  一句好妙語。就只這一句，

  別的都抹掉，我也少不得，

  打起精神來，對上這妙句，

  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

  因而想一想，又對她回道：

  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

  湘雲回答道：這對的還好。

  只是下一句，你也是溜了，

  幸是景中情，不能只單用，

  『寶婺』來塞責，因而又聯道：

  銀蟾氣吐吞。藥經靈兔搗，

  黛玉不言語，點頭默認之，

  半日隨念道：

  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雲在這時，也望月點首，

  一邊回聯道：

  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

  黛玉笑答道：又用比興了。

  因也也聯道：

  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雲欲聯時，黛玉指池中，

  黑影與湘雲，便回應看道：

  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

  在黑影里了，敢是個鬼罷？

  湘雲笑答道：可又見鬼了。

  我是不怕鬼，等我打他下。

  因而彎下腰，拾了一小塊，

  一個小石片，向那鬼打去，

  只聽打水響，一個大圓圈，

  將月影盪散，復聚了幾次。

  只聽那黑影，便嘎然一聲，

  卻飛起一個，巨大白鶴來，

  直往藕香榭，徑直飛去了。

  黛玉笑答道：原來是他呀，

  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

  湘雲笑答道：這個鶴有趣，

  倒是助了我，因而續聯道：

  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林黛玉聽了，叫好又跺足，

  說了不得了，這個鶴真是，

  來助湘雲了！這一句更比，

  『秋湍』的不同，叫我對什麼，

  才能好過她？『影』字只有個，

  『魂』字可對的，況且這一句，

  『寒塘渡鶴』的，倒何等自然，

  何等現成的，何等有景色，

  且又是新鮮，竟要擱筆了。

  湘雲笑答道：大家細想下，

  是否就有了，不然就放著，

  倒明日再聯，倒也是可以。

  黛玉只看天，也是不理他，

  半日猛然道：你不必說嘴，

  我也是有了，你倒來聽聽。

  因而對答道：

  冷月葬花魂，湘雲拍手道：

  果然是好極！非此不能對。

  好個『葬花魂』！因而又嘆道：

  詩應固新奇，只太頹喪些。

  你現在病著，不該作此句，

  過於清奇的，詭譎之語句。

  黛玉笑答道：不如此應對，

  如何壓倒你，下句還未得，

  只為用工了，在這一句了。

  一語還未了，只見這欄外，

  山石的後面，跳出一人來，

  笑應道好詩，真正的好詩，

  果然太悲涼，不必再往下，

  若底下聯句，竟只這樣去，

  反倒不顯得，這兩句妙了，

  倒覺得這是，堆砌牽強的。

  二人均不防，倒唬了一跳。

  待到細看時，不是那別人，

  卻是那妙玉，二人皆詫異，

  因而問她道：你竟是如何，

  到了這裡的？妙玉笑答道：

  我聽見你們，說大家賞月，

  又吹的好笛，我也來玩賞，

  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

  忽聽你兩個，正在聯詩句，

  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

  只是我方才，聽見這一首，

  有幾句雖好，只是這詩句，

  過於頹敗了，又過於淒楚。

  此亦是關人，之氣數而有，

  所以我出來，制止住你們。

  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

  滿園的人們，俱已睡熟了，

  你兩個丫頭，還不知她人，

  在那找你們，也不怕冷了？

  快和我同去，到我那裡去，

  吃一杯熱茶，只怕天亮了。

  黛玉笑答道：誰知道這時，

  就快天亮了，三人遂一起，

  同來櫳翠庵，見龕焰猶青，

  爐香火未燼，幾個老嬤嬤，

  也都睡著了，只有小丫鬟，

  在蒲團上面，正垂頭打盹。

  妙玉喚起來，叫她去烹茶。

  忽聽叩門聲，小丫鬟忙去，

  待開門看時，卻是那紫鵑，

  翠縷與幾個，老嬤嬤等人，

  來找姊妹兩，進來時看見，

  他們正吃茶，因而都笑道：

  要我們好找，園裡走遍了，

  連姨太太處，那裡都找了。

  才到山坡下，小亭里找時，

  可巧那裡面，上夜的醒了。

  我們問她們，她們說方才，

  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

  後來添一個，聽見說此話，

  大家便繼續，往庵里去了。

  我們就知道，應是這裡了。

  妙玉忙命人，小丫鬟引他，

  到那邊去坐，歇息著吃茶。

  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了，

  將方才的詩，命二人念著，

  遂從頭開始，一一寫出來。

  黛玉也見他，今日很高興，

  便笑著回道：從來也沒見，

  你這樣高興。我也是不敢，

  唐突來請教，還可見教否？

  若有不堪時，便就燒了的；

  若或可改正，請改正改正。

  妙玉笑答道：也不敢妄加，

  任何之評贊，只是這才有，

  二十二韻律，我意思想著，

  你二位警句，已經出不少，

  再是若續時，恐後力不佳。

  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辱。

  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

  今見他這樣，能高興如此，

  忙對她說道：果然若如此，

  我們雖不好，亦可帶好了。

  妙玉回答道：如今且收結，

  到底還該是，歸本來面目。

  若只管丟了，真情與真事，

  去搜奇撿怪，一則是失了，

  咱閨閣面目，二則也顯得，

  與題無關了。

  二人道極是，妙玉遂提筆，

  乃一揮而就，遞與他二人：

  休要見笑了，依我須如此，

  方翻轉過來，雖前頭詩里，

  有淒楚之句，亦無甚大礙。

  二人接看時，只見他續道：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贔屓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後面有題名：《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和湘雲，皆讚賞不已，

  二人都說道：可見我們是，

  天天是舍近，而去求遠的。

  有詩仙在此，天天卻去搞，

  紙上談兵的，妙玉笑答道：

  明日再潤色。此時已太遲，

  想快天亮了，要歇息歇息，

  這才是正理，林史聽說後，

  便起身告辭，帶丫鬟出來。

  妙玉送門外，看他們去遠，

  方掩門進來，不在此閒敘。

  這裡的翠縷，向湘雲問道：

  大奶奶那裡，還有人等著，

  咱們睡去呢。今那裡去好？

  湘雲笑答道：你倒是順路，

  告訴他們下，叫他們睡罷。

  我這一離去，未免驚病人，

  還不如去找，林姑娘鬧去，

  這半夜時光，說著這大家，

  至瀟湘館中，有一半的人，

  早已睡去了，二人進去時，

  方卸妝寬衣，待盥漱已畢，

  方上床安歇，紫鵑放綃帳，

  移燈掩門去。

  誰知這湘雲，有擇席之病，

  雖頭在枕上，只是睡不著。

  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的，

  常常失眠人，今日又錯過，

  他的困頭時，自然也是個，

  睡不著覺的，二人在枕上，

  翻來復去的，黛玉因問道：

  怎麼你也是，還沒睡著了？

  湘雲微笑道：我有擇席病，

  況且走困了，只好躺躺罷。

  你怎麼也是，睡不著覺的？

  黛玉便嘆道：我晚睡不著，

  也並非今日，大約一年中，

  通共也只有，睡十夜好覺，

  湘雲苦笑道：是病的原故，

  所以盥……，不知其下文，

  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