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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2024-08-24 10:05:14 作者: 如似我聞
  北國多雪,隨著時歲一日日近了除夕,下得便愈發肆意起來,紛紛揚揚地落滿天地,再被大風吹卷而起,漫漫飛揚。長安城裡早高掛起了燈籠,白雪映襯著火紅,落在眼裡一派喜氣,仿佛將人身上寒意也驅散了不少。

  朝中事務漸稀,大小官員也都盼著年假到來,好在家享個安閒。

  未央宮裡銀裝素裹,殿外風雪摧刮,殿內暖意薰染。

  李延貞聽罷匯報,忽然道:「說起來,蘇愛卿和楚愛卿最近似乎走得近了不少?」

  楚明允挑了眉梢,低笑一聲剛要答話,就被蘇世譽給搶了先,「臣與楚大人連日裡有不少的政務往來,接觸難免也就多了些。再者,我們兩人同朝多年,關係向來和睦,怎麼談得上是突然走得近了。」

  楚明允完全不記得自己和蘇世譽是向來和睦的。

  「也是。」李延貞點了點頭,對著蘇世譽笑道,「年尾將至,御史台諸事妥當,元月復朝前你可有的清閒了?」

  「是,」蘇世譽道,「雖偶有作亂枉法之輩,但吏治總體還是規整,也是陛下的清閒。」

  「朕不是聽你說這個的,」李延貞擺擺手,看著他道,「既然無事,除夕那日休朝後你就別回府了,留在宮裡陪朕守歲如何?」

  被忽視一旁的楚明允目光掃過兩人,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也不出聲打攪。

  蘇世譽明顯一愣,確認了自己並未聽錯後才答道:「蒙陛下抬愛,但恕臣難以從命。」

  「為何不可?」李延貞問。

  「年尾陛下應與嬪妃聚宴共度,外臣混雜其中,實在聞所未聞。」

  「那不召她們,只有朕與你不就行了?」

  蘇世譽看他一眼,無奈道:「那就更違背宗法禮制了,恐怕要遭人詬病。」

  「朕乃九五之尊,誰敢妄議?你只管說答不答應。」

  「臣職責正是監察官吏,又怎能以身亂法?」蘇世譽單膝跪下,「陛下好意,臣心領了。」

  「蘇愛卿,」李延貞不滿道,「當年朕為東宮之時你也不是沒有陪在宮中過,如今為何這般不情願?何況如今你父母皆已亡故,叔父出了案子,親人也不能見了,沒了闔家團圓,你獨自回府又有什麼意思?」

  蘇世譽垂首,無人可見之處眸光陡然一黯,一時沒有出聲。

  片刻的安靜讓李延貞遲緩地意識到說錯話了,可自己本就是一片好意,也不便收回前話,只能微有不安地盯著那個身影。

  只是須臾蘇世譽便站起身來,輕嘆了口氣,抬眼時毫無波瀾,「彼時臣是陛下伴讀,陪侍在旁並無不妥,可今時不同往日。」他頓了頓,「另外,既然陛下還記得,也就應當記得那年除夕為何臣不得回府,與您一同被禁足東宮。」語氣微沉下幾分,「陛下,謹言慎行。」

  李延貞怔住,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目光落到一旁楚明允身上復又收回,閉口不言了。

  楚明允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神情,忽然輕咳了聲,帶著笑開口:「其實陛下也不必擔憂蘇大人。他表弟如今正在臣府上住著,蘇大人若是嫌獨自在府中寂寞,想必也是會過來的,臣一定替陛下用心招待。」

  這話里挑撥的意味實在太明顯,蘇世譽微皺了眉看他,竟沒反駁。李延貞直直地盯了楚明允一會兒,末了一言不發地別開了頭。

  他們兩人走出殿時正落著雪,遠目而去儘是皚皚雪色。蘇世譽忽然駐步,望著頭頂鉛灰重雲,沉默許久,冷風割過喉嚨,他看著已經走出了好幾步遠的楚明允忽然開口:「楚大人。」

  聲音被吹得零落破碎,楚明允停了步,側身看他,「嗯?」

  蘇世譽抬步走近,積雪在腳下踩出細小的咯吱聲響,他站在他面前,緩緩地露出一個笑來,「除夕封篆後,待我回府換上常服便會前往,勞煩你了。」

  「前往?」楚明允詫異道,「蘇大人要來我府上?」

  「是,」蘇世譽道,呼出的白氣彌散,他望向遠處慘澹日頭,語氣溫和,「這個冬日的確是太冷了些。」

  楚明允沒能讀懂他的意思,「……蘇大人府上……炭火不夠?」

  「倒不至於那般貧寒。」蘇世譽淡笑了聲,「怎麼了,方才不是說要用心招待,現下就不歡迎我了?」

  「怎麼會,」楚明允笑了笑,「隨時恭候。」

  雪地上兩對腳印很快就被覆蓋無痕,他們並肩漸行漸遠,融入茫茫雪景。


  其實李延貞所言不錯,回到府里也是伶仃一人,總對著牌位空坐一宿終歸寂寥。何況這個冬日,……太冷了些。

  除夕那天尚算得上晴朗,只是近暮時忽然又下起了雪。蒼穹積雲,庭院堆雪,寒風吹得窗欞震響。

  秦昭將窗子關緊,轉過臉來看向倚在軟塌上的人。楚明允早換下了官袍,捧著只手爐,半張臉都埋在白狐裘中,他閉著眼似是睡熟,眼睫卷長,眉目安靜。

  秦昭的腳步聲才響,楚明允便出了聲,也不睜眼,「他過來了?」

  「時間還早。」秦昭道,「不過既然蘇世譽要來,府上不布置一下嗎?」他目光掃過一如往昔的陳設,「全長安,怕是咱們這裡最沒年味了。」

  「你嫌不夠喜慶?」楚明允慢慢掀起眼帘,似笑非笑道,「那剪些喜字帖上門窗,再擺上紅燭瓜果,我和蘇世譽坐在堂上,你同杜越換上新服把堂給拜了如何?」

  「師哥。」秦昭癱著臉看他。

  那日後秦昭和杜越雖說和解,面上看起來無事,可相對而處時卻變得沉悶起來。秦昭心裡藏著事自然無言,而杜越瞧他沉默的時候愈多,難得識相地跟著閉嘴,這日漸地彼此連對話都少了起來。

  楚明允笑了聲,不再戳他傷口,坐起身來,隨手把散開的長髮撥到身後,「沒什麼好布置的。若是蘇世譽來了不滿意,轉頭便走了才是真合我心。」

  「他怎麼會想來這裡?」秦昭問,「因為杜越在這兒?」

  「你當蘇世譽跟你一樣?杜越於他,可沒那麼大吸引力。」楚明允瞥了他一眼,復又低眼打量著描金手爐,「不知道他是在籌謀什麼,我方才想了許久也沒能琢磨清楚。而且,」他頓了頓,微蹙眉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蘇世譽對我的態度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

  秦昭想了想,「也許是你們接觸多了,他將你視之為友了。」

  「呵,」楚明允冷笑了聲,不無嘲諷地道,「你沒留意過嗎?蘇世譽身邊較親近的都是杜越那種不帶腦子就出門的,顯然他不喜與心機過重的人交往過深。而我為人如何,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那你是意思是?」

  「讓府中嚴戒,盯緊蘇世譽帶來的人。」

  又在內室里閒呆了片刻,他們估摸著時辰將近,便起身去了正廳。

  廳中軒敞,兩兩相對地擺開了四張小几,旁邊各放有小爐,炭火燒得通紅,整廳暖意融融,冷風卷著雪沫吹入,在紅廊下化開點點水漬。

  杜越蹲在角落裡,背對著他們不知在鼓搗什麼。

  「幹嘛呢?」楚明允道。

  杜越回頭,輕哼了聲,滿眼得意,「不告訴你。」

  楚明允瞄著他擋在身前的一堆煙火,「你個子太矮了,遮不全。」

  杜越猛地起身,「你……」

  秦昭站在楚明允身後看著他,黑眸沉靜。他心頭一跳,匆忙地避開視線,想起秦昭恐怕還生著氣,這時再招惹楚明允指不定對方會不會再護著自己,只好頗識時務地嘀咕,「老子還小著呢,再過幾年肯定就比你高。」

  楚明允聽得真切,懶得理他。

  身後腳步聲忽起,青衣婢女匆忙趕來通報,楚明允漫不經心地應聲,轉過身去,一抬眼,微愣。

  庭中紅梅怒放,滿眼風雪中顯出一人身影。黑髮如墨,雪衣如華,蘇世譽獨自踩過積雪穩步而來,撐一把紫竹骨傘,風盈滿袖,仿佛一瞬間寒梅冷香於他行走間無聲綻放,隨飛雪染上他肩頭,如一捲風骨清韻的寫意畫作。

  「我表哥真他娘的好看啊!」杜越湊上前來感嘆。

  楚明允掃了他一眼,指尖微動,忍住了當著蘇世譽和秦昭的面揍他的衝動。

  蘇世譽已走入廊下,收傘的動作一頓,看向杜越,「阿越,好好說話。」

  「表哥!你真好看!」杜越眉開眼笑地湊上去。

  蘇世譽輕笑了聲,又轉而對著楚明允微頷首:「楚大人,久等了。」

  「還好。」楚明允看向外面,「蘇大人,居然是獨自前來嗎?」

  「原本便是我自己要來,帶些旁人做什麼?」蘇世譽看著他笑道。

  楚明允微挑了眉,笑道:「隨口問問。」

  他們隨蘇世譽一齊在席上落了座,茶水菜品依次上來,熱氣蒸騰誘人。楚明允悄無聲息地離了席,轉到廊外陰影里,問道:「怎麼樣?」


  影衛道:「主上,府內與周圍都已清查完畢,沒有任何可疑人物。」

  「……」楚明允困惑地望向廳中正與杜越交談的蘇世譽,緩緩地蹙了眉,「……居然真是一個人。」

  蘇世譽忽然似有所感般地偏頭看了過來,正撞上了楚明允的目光。四目相對,他不及反應,蘇世譽卻淡淡一笑,轉而收回了視線。

  清冽的冷風夾著梅香悠轉入廊下,他靜默片刻,繼而低聲吩咐道,「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吧。」

  用罷晚飯,婢女們收拾了碗筷,上了溫酒金橘,便悉數退下,留他們四人繼續守歲。

  偌大的正廳頓時有些空闊,杜越抱著杯盞蹭到蘇世譽身旁坐下,嘿嘿一笑,「表哥我陪著你啊!」

  楚明允往一旁瞥去一眼,秦昭面無表情地垂著眼,一點也不願看向那邊。他低聲一笑,也挪席過去挨著蘇世譽,「他自然是由我陪著,輪得到你?」

  在場三人都微詫地看著他,而楚明允不緊不慢地給蘇世譽倒下盞酒,斜眸看向秦昭,「你還坐那麼遠幹嘛?」

  秦昭心領神會,猶豫了一瞬,跟著坐了過來。四人這麼圍爐而坐,廳中就空的更厲害了,蘇世譽淺抿著酒,目光掃過杜越彆扭地偷瞟著秦昭的樣子,但笑不語。

  杜越偷偷地將目光收回,暗嘆一聲,注意力隨之落在了杯盞之上,當即不滿地叫出了聲:「怎麼只有我的是茶?」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酒喝多了不長個,你還小著呢。」

  杜越顫抖地指著他,「我操……」蘇世譽看了他一眼,他硬生生改口,「……操勞這麼久,大過年的你還壓榨我。」

  蘇世譽收回視線,笑道:「你不是向來一杯就倒的嗎,喝茶也好。」

  「那多沒意思啊,」杜越皺著臉,「而且表哥這都多少年了,我現在不一樣了,早就不是一杯倒了,不信你讓我喝一個試試?」

  蘇世譽笑笑,「我信就是了。」

  杜越一下噎住,偏正對著楚明允笑眯眯的模樣,頓覺不爽至極。他喝盡了茶水,而後猛地伸手抓過了酒壺倒了滿杯,仰頭灌了下去,動作迅猛一氣呵成,得意洋洋地對上了秦昭擔憂的視線,亮了亮杯底,「我就說沒事吧。」

  秦昭看著他滿臉通紅,但眼裡的確是清明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杜越便樂呵呵地又滿上一杯,看著楚明允和蘇世譽,飲下一口,「我就說……」他話音一頓,手上不覺鬆了力氣,一歪頭倒在了身旁的秦昭身上。

  秦昭眼疾手快地一手攬住杜越,一手撈住杯子放還桌上。

  楚明允隨手搭在蘇世譽肩上,嘖嘖感嘆:「蘇大人,你這表弟還是真沒說假話,也不知多少年來是怎麼只長了一口酒量的。」

  蘇世譽沒有接話,默然地拉下了他的手。

  秦昭低頭看著懷裡昏昏沉沉的杜越,猶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我送他回屋。」也不待那兩人回答,直接就起身走出。

  藥廬里有淡淡草藥苦香,燈影寂寂。秦昭躬身將杜越放在榻上,杜越忽然反手拽住了他衣襟,邊睜眼邊迷迷糊糊地念叨,「還……還能喝……」

  「嗯。」秦昭將衣襟解救下來,「睡吧。」

  「咦?」杜越猛地睜開眼,呆愣愣地瞧了他一會兒,「秦昭?……你終於理我了。」

  「沒有,」秦昭道,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怎麼會不理你。」

  他記得那年依稀也是這樣的冬季。

  連年大旱後舉家逃荒,途徑蒼梧山時只是睡了一夜,醒來便被獨自拋下了。他明白,兄長能作勞力,小弟尚在襁褓,只有他應該被拋棄,他都明白。

  那時雪壓重山,霜凍林寒,他一張臉冷僵到連醫聖都束手無策,自此再也牽動不起任何細微表情。

  又冷又餓,卻無端地拼命想活下去,所以在山間遇見師哥時會發了狠地撲了上去,結果自然是被一把掀翻踩在了地上。楚明允少年時的眉眼還總是陰鬱,直直地細看了他半晌才鬆了腳,「……原來是個人。」

  他掙扎地想爬起身卻沒力氣,抬眼望見楚明允身後有小孩急急地追上,「姓楚的,你再不等我我就跟你師父告狀!」

  楚明允漠然,「隨你。」

  然後那小孩就看到了他,眼眸亮了一亮,笨手笨腳地把他拉了起來,「你也是上山拜師的嗎?我是不是馬上要有師弟了啊?」後半句是問楚明允的,對方冷眼不語。

  而他在長久的冷冬之際,終於觸及了溫度。

  從未料到會有人一襲青衫也能暖如陽。

  思緒回落,秦昭低聲又重複道,「……我怎麼會不理你。」

  可他忘了杜越是醉著的,全然不聽他說什麼,顧自扯著他的衣袖顛三倒四地念叨。秦昭湊近細聽,微微愣住。

  杜越聲音極輕極小,卻是極認真地道:「……對不起,秦昭,對不起,我……我不應該那麼罵你,可是之前你都不理我。我知道我錯了,秦昭,我不敢跟你道歉,秦昭,別生氣了……你別生我氣了……」

  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睜開一線的眼又閉上,徹底睡了過去。

  心頭酸澀,喉間哽澀,秦昭靜靜地看著他,良久良久,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終於低啞地開口道:「……你能不能,別總看著他。我……」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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