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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2024-08-24 10:05:26 作者: 如似我聞
  十三年前的這樁舊事,於朝廷,於蘇家,都不大光彩,它消失在了兵部的籍冊里,也塵封在了他的記憶里。今日撫開灰塵再拾起,不由自主地又隨之想起許多事。

  蘇世譽靠在椅背上,手指輕按在太陽穴上,眉眼間竟顯出一絲疲倦。屋外漸漸下起一場秋雨,淅瀝瀝地生出涼意。

  當年那場仗還沒打完,父親就把他關了禁閉,一直等回到長安,讓人把蘇世譽的衣裳全換成了白衫,並嚴令禁止他再和任何人動手。

  但少年人多少都會有些叛逆,更何況他骨子裡自有股固執,只是被溫和性情掩蓋得不大明顯。

  那時叔父蘇行還沒被貶謫出京,坐在堂中與蘇訣議事,少年的蘇世譽自廊下經過,行禮問好後正要離去,卻被蘇訣叫住:

  「譽兒,你過來。」

  蘇世譽走入堂內,站在他們面前。

  「把手臂抬起來。」蘇訣道。

  蘇世譽看了眼父親,遲疑一瞬,還是慢慢抬起手,儒白的衣袖內側有一小抹被水洗過的淡紅,隱隱還帶著絲血腥味。

  蘇訣面色微沉,「我告訴過你什麼?」

  蘇世譽垂下眼,沒有回答。

  「哎大哥,算了吧。」蘇行忍不住出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京中近來不太平,匈奴那邊據著地猖狂,別的人也想摻和一把,譽兒都這麼大了,能護著自己,你總不能讓他被人追殺也不動手吧?」

  「他就是動手才更會出事,要是能好好護著自己,我還至於給他下禁令?」蘇訣轉而看向蘇世譽,「你現在膽子大了,為父的話也可聽可不聽了?」

  蘇世譽低聲道:「不敢。」

  「之前沒發現過,這是第一次?」

  蘇世譽微頓了下,才道:「不是。」

  「跪下。」

  他應聲跪下,旁邊下人受了蘇訣的示意,捧了條軟鞭上來。蘇行當即變了臉色,跟著站起來,「都坦白說了,還上家法做什麼?大哥,譽兒他畢竟還小……」

  蘇訣道:「剛才不是你說的大了?」

  蘇行:「……」

  「十五六歲的人了,打過仗,殺過人,心裡什麼都清楚,還小什麼?」蘇訣握了一握鞭子,「現在不管,他改不過來,早晚要被自己害死。」

  「可是……」話說一半,蘇行就看到蘇世譽已經默不作聲地抬手去解衣襟了,忙急聲道:「說了要脫上衫打了嗎,大冷天的,你把衣裳解開幹什麼,怕不夠疼?還不快穿好!」

  蘇訣側頭瞪了蘇行一眼,卻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蘇世譽便理好了衣襟,低聲道:「多謝叔父。」

  蘇行含糊應了聲,頂著蘇訣的視線訕訕坐回了原位。

  「譽兒,」蘇訣站在他身後,並不急著動手,「知道我為什麼讓你禁武嗎?」

  蘇世譽道:「知道。」

  蘇訣點了點頭,「剛才我跟你叔父談過了,跟你娘提的時候她也同意,我不會再帶你上戰場了,往後你只需學著去做一個文臣。」

  蘇世譽倏然愣住,難以置信地抬起眼。

  「有問題?」蘇訣沉聲道。

  他毫不猶豫,「我不要。」

  『啪』地一聲軟鞭落下,少年背上頓時沁開一道血印,他不禁一顫,卻咬著牙重複了一遍:「我不要。」

  「譽兒!」蘇行驚起。

  「孩兒有錯,儘管責罰就是,但父親為何要做如此決定?」蘇訣沒有手下留情,鞭痕交錯烙上白衫,背上一片火灼般的發疼,他卻提聲道:「我蘇家四代領兵,出了多少名將,幾乎無人選擇從文,父親和叔父也都是活在沙場之上的人,為何要讓我做文臣?」

  「我已經決定,你不用多說。」

  「父親為何如此決定?」蘇世譽追問。

  蘇訣持鞭抵在他背上,忍無可忍:「蘇家四代,不缺你一個將軍!」

  蘇世譽猛地看向蘇訣,錯愕至極:「父親……」

  「跪好!」蘇訣一聲厲喝打斷他。

  「快去把大嫂請過來。」蘇行邊壓低聲音吩咐,邊不住看向滿額冷汗的侄子。下人們都嚇得屏住了呼吸,廳堂中只剩一下下的鞭聲聽得令人心驚膽戰。

  蘇訣停下手,氣喘不止,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他緊盯著蘇世譽,「我給你一次機會認錯。」


  清瘦少年的臉色蒼白一片,唇線緊繃,「孩兒不知哪裡錯了。」

  蘇行心頭一震,根本不敢去看大哥的臉色,低聲催勸:「譽兒!」

  蘇世譽渾然不理,顧自道:「孩兒自小就聽父親教誨,一心嚮往沙場征戰,願為國捐軀赴死,不願終日呆在朝堂勾心鬥角,何錯可言?是您教我行軍兵法,也是您一遍遍告訴我,何為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可你還能領兵打仗嗎?」蘇訣怒斥,緊攥著長鞭的手顫抖,鞭上血珠滾落,「單憑那四千條人命,你就早該被推出去斬了!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殺人的時候自己更不惜命,誰也不肯去信,就算讓你去沙場,但你能一個人打了所有的仗?你憑什麼讓那些士兵聽你信你?你還有什麼資格去做一個將領?」

  擱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蘇世譽不發一言,他傷痕滿背,儒白衣衫近乎要被鮮血染透,卻仍不肯低頭。

  蘇訣看著他,突然扔開了軟鞭,一把抽出懸掛在牆上的劍,「看來我的話你是聽不進去了,好,既然早晚都要死在別人手上,倒不如讓為父先了斷了你這逆子!」

  劍光如雪,映在蘇世譽臉上。

  蘇行顧不得多想,撲上去攔住蘇訣,「大哥!」

  「夫君!」蘇夫人沖了進來,連忙將蘇世譽護入懷中,還未仔細看遍傷勢,淚已盈滿眼眶,「譽兒……」

  蘇世譽握住蘇夫人的手,手心冰涼,卻彎起唇角對她輕輕笑了一下。

  蘇訣推開了蘇行,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將長劍摔在了蘇世譽面前,「去祠堂好好反省,誰都不准給他送飯上藥,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家主下了命令,祠堂守衛自然不敢敷衍,雖然心疼小公子帶傷跪在裡面,但面對著夫人也不能違令,為難不已:「夫人見諒,屬下是真的不能讓您進去啊!」

  「我兒子跪在裡面,我只想見一見也不行嗎?」蘇夫人語氣溫和,態度堅定。

  「您也知道,老爺不准旁人進去,更何況您還……」守衛看了眼夫人身後侍女提的食盒,搖了搖頭。

  蘇夫人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一枚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流光溢彩,她輕聲問道:「我的話已經沒有分量了嗎?」

  守衛頓時慌亂無措,「夫人,您、您這是做什麼?不拿玉佩出來,您在府中的地位也是不用說的,屬下萬萬不敢對您不敬啊!」

  「那你讓我見一見譽兒,放心,我不會久留。」

  「可是夫人……」

  「若是夫君怪罪,自然有我替你說話,拜託了。」

  守衛閉上了嘴,猶豫地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夫人懇切的神情,終於別過視線,讓了開去。

  蘇世譽正對祖宗牌位跪著,盯著供在祭桌正前方的一柄長劍出神,聽見聲音轉頭看去。蘇夫人就在他面前坐下來,打開了侍女遞上的食盒,「這都是娘親手做的,譽兒,你先吃一點,等下我再為你上藥。沒事,你叔父正在勸著你父親呢,他一時半會過不來的。」

  蘇世譽瞧著她,搖了搖頭,只低聲道:「娘。」

  少年清潤的音色有些發啞,聽得蘇夫人心頭髮澀,不禁又濕了眼眶,「你說你何必偏要惹你父親生氣呢?」她抬手撫在蘇世譽臉上,「他的脾氣你還不清楚?道個歉,低頭認個錯,再不然別忍著,哭出來,他心一軟,怎麼還捨得罰你呢?」

  蘇世譽垂下眼眸,沒有吭聲。

  蘇夫人低嘆了口氣,「怨你父親了?」

  「沒有。」他道,「孩兒知道父親其實於心不忍,他握鞭的手在抖,拔劍說要殺我,是因為再也下不去手,想讓叔父攔住他。若是我再流淚,父親會更難過的。」

  蘇夫人一怔,隨即抱住蘇世譽,淚水無聲滑落下來,「我的傻兒子,你這種性子,苦的是自己啊。」

  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門響,蘇世譽輕拍了拍她的背,「娘。」

  蘇夫人鬆開他,轉頭望去,一方天光穿門斜落進堂中,蘇訣背著光站在門前,看不清表情。

  蘇夫人連忙擦了擦淚,「夫君,就放過譽兒……」

  「我剛才聽到了。」蘇訣抬手打斷她的話,緩緩走了進來,頓了一瞬,跟著跪坐下來,平視著蘇世譽,「我看你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錯?」

  蘇世譽默然不語。

  「我只有你一個兒子。」蘇訣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對你何求?」


  「建功立業,不辱蘇家門楣。」

  蘇訣定定地看了蘇世譽良久,驀然毫無徵兆地笑了,他面容冷峻,極少和顏悅色,此時一笑之下眉宇間竟顯出一絲溫柔,「錯了。」

  蘇世譽意外地看著他。

  「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蘇訣聲音溫和了許多,「我寧願你平庸,甚至無能,只要能遠離兇險,哪怕窩在京中一輩子沒法出人頭地也不重要,只要平安喜樂地活著就好。」

  「我一直對你嚴厲,可現在,我突然想是不是我錯了?那天你回到我面前,我以為你死了,可是你還活著,可眼裡是我看不懂的東西,那些日子發生了什麼,我沒問過你,你也肯定不打算告訴我。……是我疏忽了,直到後來才發現,我的兒子變了。」

  「譽兒,」他長長嘆了口氣,「父親這輩子從沒有後悔過,哪怕打了敗仗,被人算計陷害。可是當初帶你上戰場,居然成了我唯一,也是最後悔的事。」

  「父親……」

  「我知道你不情願,但沙場已經不適合你了。」蘇訣看著他,「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句話放在朝堂上也一樣,它的關鍵在於,我蘇家人,無論文臣武將,都是要至死盡忠的。」

  少年沉默了良久,直到蘇夫人握住了他的手,蘇世譽仿佛驚醒回神,低低應道:「是。」

  太尉與御史大夫歸朝,各府司屬官即刻將事務移交了回去,因為先前在淮南有驛傳通信,倒也沒有積壓多少公務。早朝之上,還是以淮南之事為主。

  西陵王派遣使臣呈上了重禮和一份官吏名單,道是接管淮南人選都已擬定好,這些日子辛苦陛下替他操勞,委婉地表達了讓南境軍撤離淮南的意思。

  韓仲文等人在任時,朝廷對淮南還尚有管轄之力,如此一來,那處就實實在在地落於西陵王掌控中了。只是淮南之地本就劃成了西陵封國,官吏自然該由李承化一手委任,特地來稟報已經是給足了朝廷的面子,更何況先前朝廷派去的官吏聯手釀下了這麼大的禍端,李承化也不曾趁機討要個交代,怎麼想都沒有拒絕他的理由。

  其後便是對涉案官員懲處,對洛辛追封厚葬的事。許多臣子想起當初群情激憤地指責洛辛叛變的樣子,臉上不免有些難堪,李延貞見氣氛凝然,忽然不著邊際地提起了幾日後的千秋節,說是正巧楚明允與蘇世譽回朝了,不如在城外離宮設宴,大行操辦一番。文武百官無言地看著他,臉色並沒有好看起來。

  散朝後,刑部尚書陸仕跟蘇世譽一同往外走去,「蘇大人,從淮南押送來的囚車已經到了,具體處置我恐怕還要再詢問您一下。」

  「陸大人不必客氣,若有需要儘管找我就好。」蘇世譽笑道。

  「是,那我就先謝過您了。」陸仕忽又長嘆了口氣,「說起來,這些犯人里有不少我打過交道的,在朝中.共事時看著他們都好端端的,怎麼會到了淮南就成了這樣?」

  蘇世譽聞言也微皺了眉,尚未開口,旁邊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因為那些人本來就心術不正,只不過因為長安城乃天子腳下,他們還不敢肆意妄為。」

  工部尚書岳宇軒走過來,沖他們一笑,「蘇大人,陸大人。」他環顧一周,像是發現了什麼,問蘇世譽:「奇怪,怎麼不見楚大人?」

  蘇世譽微微一頓,陸仕先忍不住道:「岳大人這話才奇怪,為什麼要找我們問楚太尉?」

  「之前下朝蘇大人不都是和楚大人一起的嗎?不怕陸大人笑話,我有好幾次想上前搭話,都被楚大人冷眼給嚇了回去呢!」岳宇軒笑了聲,又有些納悶,「怎麼?蘇大人這次和他一同去淮南查案那麼久,一路上朝夕相對,感情應該愈發好了吧,我還以為等你們回來後,楚黨蘇黨就該握手言和了,怎麼眼下看來倒像是更差了?」

  蘇世譽淡淡一笑,「跟以往並無不同,岳大人多心了。」

  岳宇軒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

  楚明允在書房裡,耐著性子把離京後的所有案牘奏報看了一遍。秦昭拿了一摞密令進來時,他正撐著額頭看周奕被從西境邊關叫回的調令,聽到動靜掀起眼帘,神情莫測地盯了秦昭一會兒,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秦昭癱著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將密令放在他手邊,「了解情況。」

  「存心讓我不痛快?」楚明允往後一靠,推開了厚厚一沓信件,「我不看。」

  秦昭問:「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看?裡面以我名義下了什麼命令都猜得出來,除了刺激我還能有什麼用?」楚明允笑了聲,屈指抵著下頜,饒有興致地瞧著秦昭,「師弟,我真是不明白,我家世譽招你惹你了,我對他都沒這麼大意見,之前催著我殺他,現在又拿他偽造的信來,是打算逼我死心?」

  心思被直接點破,秦昭有一瞬間尷尬,隨即就變成了震驚,「你還不死心?」

  「不行?」楚明允輕輕閉上眼,「怎麼說呢,多少還有點生氣,可我就算是生氣,也滿腦子都是他。」

  秦昭簡直無法理解,一種想要罵醒他的衝動湧上喉嚨,出口時卻只剩了乾巴巴的一句:「糊塗!」

  楚明允無所謂地笑了,「你倒不如說我無可救藥。」

  秦昭閉上了嘴,不搭理他。

  「師弟,」楚明允緩緩睜開眼,神情隨之正經了,「我不想再耗了,差不多就動手。」

  「動手?」秦昭反應不及。

  「是,我徹底看清了,大夏這十幾年其實根本沒有變化。十三年前,匈奴舉兵南下,郡守棄城逃跑,底下人更不用說,還有多少守將背叛投敵;十三年後,有心之人稍加挑動,就有上百個官員作亂屠城,拋開他們自身不談,是朝廷吏治有問題。根基都腐爛了,苟延殘喘這麼多年,也該亡了。」

  秦昭看著他,「……真要走到這一步嗎?」

  「李家開朝先祖在廢除丞相的同時定下了一條死規矩:祖宗之法不可變。」楚明允笑意輕蔑,「你是覺得李延貞有膽識去違抗祖訓,還是覺得他能頂得住諸侯王的討伐?」

  秦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是要逼宮嗎?」

  楚明允搖頭,「世譽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想做什麼,不可能會毫無提防,更何況我勢力剛受折損,逼宮是眼下最不明智的一條路。李延貞幾日後要出城去離宮辦千秋節宴,你帶人過去埋伏,只要他一死,我自有辦法讓百官求我登基。」

  「是。」

  「禁軍已經是我的人了,具體我會再安排。到時候你等回程再動手也不遲,就讓這小皇帝最後好好玩個痛快。」楚明允唇邊浮現一絲冷淡笑意,慢悠悠道:「何時生,何時死,聽上去倒很不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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