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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2024-08-24 10:05:25 作者: 如似我聞
  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蘇世譽站在桌案後,淮南回報剛剛擬寫好,他擱下了手中筆,神情淡然,似是等候已久,先一步開口道:「是我做的。」

  楚明允生生止了步,隔了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他,呵地一聲笑了,「我還什麼都沒問,你答得倒是乾脆。」

  蘇世譽沒有說話。

  外面漸漸起了風聲,沉默一瞬,楚明允忽然聽不出情緒地出了聲:「世譽,你就沒什麼想要對我說的?」

  蘇世譽垂下眼眸,極輕地嘆了口氣,「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比我更懂這句話。」

  楚明允眉目驟然一冷,卻笑了出聲,「好,好個道不同,可你現在才跟我講道不同不相為謀,是不是太晚了點?那之前你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天算是什麼,現在覺得後悔了,還是想乾脆說之前全是假的嗎?」

  他正對上蘇世譽看來的目光,不禁一頓,笑意從臉上隱去,緊蹙著眉極不能置信道:「……蘇世譽?」

  蘇世譽想要避開視線,下巴卻突然傳來疼痛,檀香撲面,楚明允眨眼間已近至眼前,隔著桌案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蘇世譽的手撐在案上及時穩住了身形,卻任由他捏著沒有掙脫,楚明允手上稍用了力,迫使他不得不抬頭對上楚明允的眼。

  四目相對,蘇世譽極近地看進楚明允眼底,聽到他冷冷道:「假的?」

  「說著不在乎跟我糾纏了兩三個月,一路上百般慣著我,為了我身上一點傷自己整夜不休息,就只是為了算計我?既然是演戲,那你何必要這麼折騰自己,乾脆趁我沒意識時一把掐死我不就省心了,是想說入戲太深了,還是因為看著我圍著你轉的樣子可笑,覺得挺有意思的?現在用完了就扔開,你把我當什麼了?」

  蘇世譽撐在書案上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緩緩收攏了手指。

  「可我還是不明白,」楚明允壓低身子在幾乎與他呼吸交錯的距離停下,聲音壓低而不由帶出三分狠戾,「蘇世譽,你就真有那麼忠心,不惜連身體都能給我?」

  蘇世譽神情凝固了般,不起波瀾,被掩蓋在袍袖下的手卻緊攥著,指尖深陷進掌心。

  「怎麼不說話?」楚明允瞧著他。

  蘇世譽閉了閉眼,竟淡淡笑了聲,「我沒什麼要說的。」

  楚明允定定看著他,眸色深沉,半晌無話。

  毫無疑問,楚明允是帶著火氣來的,蘇世譽這一棋雖未能傷及根本,卻也是讓楚黨損失慘重,但從看到那封偽造的信件開始,他卻分不出空去想這些得失,滿心在意的只剩蘇世譽的態度。

  多年黨爭,不是一朝一夕間能扭轉的,他自然明白,因此哪怕蘇世譽當著他面寫一摺子把楚黨全彈劾了,他也無話可說。可是既已有肌膚相親,又何必再來背後握刀,陰謀算計?

  隨著蘇世譽一句話語落音,這一腔惱火在這瞬息間凝成了冰,冰棱刺在心裡生寒。

  楚明允還不至於被感情沖昏頭腦,忘了蘇世譽和自己政見相悖,立場相對。近來的幾起大案皆是衝著他們雙方而來,他們不得不共同應對,因此才得以關係和緩,多了接觸,等到雜人收拾利落了,朝堂上爭奪的仍舊是楚蘇兩黨。

  他心裡清楚,卻不以為意,權勢利益可以慢慢謀算,政見立場也未必是不能動搖改變的,只要蘇世譽是喜歡他的,其他一切都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易如反掌。

  ……可若這喜歡其實是假的呢?

  楚明允看著他,鉗制著他的手沒有松,眼神卻一點點安靜下去,他放緩了語氣,「朝堂,兵權,這些我全都可以不計較,我只問你一句話。」他頓了頓,慢慢道:「你心裡究竟有沒有我?」

  蘇世譽一愣,似是極為出乎意料,不禁問道:「你想問的是這個?」

  「你只用回答我,有,還是沒有?」楚明允道。

  蘇世譽再度陷入沉默,楚明允也就無聲地等他回答,屋外木葉蕭蕭作響,秋風吹得窗欞微微震動。良久,蘇世譽終於悄然難忍地露出了絲真實情緒,像是在肺腑中積鬱壓抑了太久,出口時都蘊著心頭血的溫熱苦澀:「你覺得……我該不該喜歡你?」

  楚明允的臉卻因這句話血色盡褪。

  扼在下巴的手頓時一緊,再往下一點,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扼住蘇世譽的脖頸,但楚明允卻放開了手。蘇世譽看到他低了頭,看不清表情,只看得見緊抿的唇角,再開口時的聲音卻分明是笑的,一字一頓都像從齒間咬出:「是,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蘇家幾代忠良,你更是位極人臣,陛下寵信,哪裡都好得很,……怎麼會看得上我這種人?」


  蘇世譽一瞬間想開口解釋什麼,卻堪堪壓在舌尖,又緘默於口。

  他垂著眼,蘇世譽能看到他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似是振翅欲飛的蝶,無由地想起那天夜裡楚明允掀了被子鑽進來抱著他,窩在他懷裡提起不為人知的過去,那時蘇世譽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他忽而抬頭看來,笑意盈盈。

  他手指不覺動了動,這時楚明允身形微顫了一下,卻是忽然退開兩步,再抬起頭時已經恢復如常,瞧著他緩緩地勾起一絲冷淡的笑意,與先前朝堂上的針鋒相對無二:「蘇大人,真是好手段。」

  蘇世譽壓下心緒,淡淡道:「承蒙謬讚。」

  楚明允收回視線,漠然轉身離去,蘇世譽卻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楚大人。」

  他腳下一頓,手按在門上,沒有回頭。風循著空吹入屋中,掀起書案上雪白的紙張嘩啦輕響。

  蘇世譽的聲音響在身後:「你我終究同朝多年,容我相勸一句,如今尚且為時不晚,還望你能懸崖勒馬。」

  往來信件都被蘇世譽攔截下了,自然清楚他在預謀何事。

  楚明允沒有回答,抬步離開。

  書房一下子靜得悄無聲息,蘇世譽深吸了口氣,仍有些回不過神來,被楚明允那句問話砸出的一片茫然詫異,此刻毫不遮掩地流露出來了。

  是他情不自禁,靠近虛情假意的心上人,怎麼到頭來反倒是那人問:

  ——「你心裡究竟有沒有我?」

  蘇世譽搖頭輕笑,抬手時才發現方才攥得太緊,掌心變得麻木作痛,緩緩滲出了血跡,沾在指尖點點殷紅。他拿過錦帕擦手,蘇白一聲不響地進了書房,捧著茶水站在他跟前。

  蘇世譽看了眼木頭樁子似的他,「怎麼了?」

  「屬下,屬下剛才過來了一趟,沒敢進來,」蘇白小聲道:「……聽到了一點。」

  「嗯。」蘇世譽擱下錦帕,接過了茶。

  「……公子為什麼不說實話?」蘇白低著頭,「我覺得公子是真的喜歡楚太尉的……」

  蘇世譽不禁笑了,「你怎麼覺得?」

  蘇世譽留在身邊侍奉的人都不是有深沉心思的,蘇白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憑著直覺答:「就是一種感覺,楚太尉在的時候,公子跟平時都不大一樣。」

  蘇世譽聞言笑意逐漸淡下,輕聲道:「喜歡或不喜歡,其實它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會帶來什麼後果,會不會為人所利用。」

  蘇白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蘇世譽頓了頓,忽然開口道:「你以前不是一直好奇我征戰的事,偷偷問了好幾次,還想不想聽?」

  公子上過戰場的事在蘇家也很少有人知道,已故的大將軍蘇訣在世時將痕跡抹得乾乾淨淨,蘇府上下也嚴禁提起,漸漸的所有人都認為蘇世譽是少年入宮伴讀,隨後入朝為官,走得平穩和順。

  管家蘇毅與蘇訣曾談到了隻言片語,蘇白不經意聽見,便放在了心上,誰知一向好說話的公子也搖頭不答。蘇白雖然不知道蘇世譽為什麼這時忽然提起這件事,卻不忍錯過好機會,忙道:「想聽!」

  「說來倒也不算複雜,」蘇世譽想了想,「那時我十五歲,隨父親抵禦匈奴入侵。父親有心磨練我,單獨讓我領了一支軍隊,待我與其他將領無二。但畢竟年紀小,沒什麼實戰經驗,身邊的副將輔佐教導了我許多東西,我心裡很感激,視他如師如長。後來我們中了匈奴的誘兵之計,他的看法與我不同,我雖有猶豫,但禁不住他勸說,選擇相信他的判斷。」他話音微頓,才繼續道:「然後我帳下四千將士被悉數坑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才知道他早已經叛國。」

  蘇白沒料到會是這麼慘痛的記憶,看蘇世譽神情平靜,又忍不住追問:「當時肯定很兇險吧,公子您是怎麼逃出來的?」

  蘇世譽卻搖了搖頭,「我沒有逃出來,只是他想留我一命。一是因為我是父親的兒子,二是因為他覺得我長得像個小姑娘,打算把我獻給匈奴皇族。」

  「在到達匈奴營寨之前,我殺了他,在他身上捅滿了七十一刀,又想盡辦法回到了父親軍中。」

  「七十一?」

  「我記得被他親手殺死的一共七十一個人,都是身邊最熟悉的、最親近的人。」蘇世譽沉默了一會兒,復又慢聲道:「那一戰,是我的錯,我錯信了不該信的人,所以付出了代價。而如今,楚明允有不臣之心,我若再錯,代價恐怕就是整個天下了。」

  他本沒必要告訴蘇白這些,說至此處,才發覺更像是對自己的告誡。

  而蘇白大驚失色,「什、什麼?楚太尉他居然想要……」那個詞不敢出口,連忙壓下聲音,「那公子要怎麼辦?」

  蘇世譽淡淡一笑,「若是會有那麼一天,自然要依律處置。」

  蘇白呆愣愣地看了蘇世譽半晌,不過腦子地問:「公子,您心裡難過嗎?」

  他猝不及防,不禁一滯。

  見他這樣,蘇白連忙找回了眼色,埋頭給蘇世譽添茶。

  蘇世譽卻垂下眼,又輕聲道:「即便真要如此,也沒什麼,總不過是等天下安寧,我再還他一條命罷了。」

  蘇白手一顫,滾燙的茶水就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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