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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2024-08-24 10:05:25 作者: 如似我聞
  雍和九年,深秋,歷經數月,淮南叛亂一案終於告結,經查證共有三十餘人遇害,拘捕涉案大小官員近百人,消息傳回長安,朝野震動,天下俱驚。

  這些官吏皆是淮南王伏誅後朝廷派遣委任去的,如今卻犯下滔天大罪,自然不能輕饒,而西陵王也默許了朝廷對此的處置權,並不干預。主犯韓仲文已死,無從追究,於是下令就地斬首重犯數十人,以示震懾,餘下眾人押送入京,再審定奪。待一切安排妥當,御史大夫與太尉先行啟程,返回京城。

  車隊雖長,他們行程卻極快,穿山過野,行路渡河,不日即可抵達長安。

  夜裡停宿在驛站,隨從回報行程後恭敬告退,蘇世譽轉身回到房中,忽然意味深長地開口:「這兩日似乎總有人在這個時辰來稟報事務。」

  「是嗎?沒注意。」楚明允坐在桌旁,漫不經心地翻著書。

  蘇世譽看向桌上空了的藥碗,「你的藥呢?」

  「喝完了啊。」

  「又倒在哪裡了?」

  楚明允將書掀過一頁,頭也不抬,恍若未聞。

  蘇世譽輕嘆了口氣,拿過藥壺又倒出一碗,剛擱在桌上,一陣厲風乍起,藥碗隨之橫飛出去,又穩穩落在窗台上,竟一滴未灑。蘇世譽猝不及防,隨即整個人讓攬了過去,天旋地轉間就被壓在了桌案上,仰面正對上楚明允眼帶笑意,居高臨下地瞧著他。

  「……」蘇世譽無奈道,「你的傷都已經好了?」

  楚明允一手撐在蘇世譽頭邊,另一隻手則拉過他的手按上了自己腰際,笑意曖昧,「好沒好全我還不確定,不如你來試試?」

  跟楚明允待了這麼久,蘇世譽的理解能力是與日俱增。然而聽得懂不代表能應付得來,他只得有些不自在地側開了頭,楚明允卻捏住蘇世譽下巴,讓他看著自己,忽然正經道:「我怎麼覺得你這幾天有心事,還在想是誰唆使的韓仲文?」

  蘇世譽注意力被轉移過去,不禁微皺了眉道:「我曾想過西陵王,但細想下來又覺得不是,可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可疑的人。」

  楚明允俯身吻上他的肩頸,「怎麼說?」

  「淮南這場局其實布得並不算非常高明,隱瞞遠在京城的我們綽綽有餘,面對壽春城軍時韓仲文就顯得有些勉強了,那他怎麼會騙得過西陵王?而依他們迎接你我那天的情形來看,世子和韓仲文還是較為熟悉的,既然如此,他一手遮天般的所作所為,掌管淮南事務的世子又怎麼會絲毫不知?」就著這麼一個曖昧至極的姿勢,蘇世譽沉吟思索了起來,「可也不該是西陵王,他沒有這樣做的理由。淮南已經是他封地,動亂生變對他並無益處,反倒損折更多。況且那晚的宴席上世子沒有出現,後來我與西陵王的那封通信你也看到了,他說世子前一陣因為些事負氣出走了,他自己沒有怎麼打理過淮南,對於韓仲文也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他尾音忽然一顫,正是楚明允張口輕咬在他肩頭,吮吻廝磨,蘇世譽不覺攥緊他的衣袖,卻竭力定了定神,有條理地續道:「……再者正如你曾對韓夫人所說的,單憑韓仲文是無法調動叛黨的,那對方必然是與淮南王有所牽扯,才能讓叛黨為他所驅使,可我還想不出是誰。」

  細碎的吻沿著脖頸而上,楚明允低笑了聲,溫熱吐息盡落在他頸側,「何必想這麼多,你在這邊滿腹心事,他那邊也未必能坐得住,畢竟這案子越大,就越容易藏不好。」

  「也是。」蘇世譽嘆道,「沒有確切的證據,不能只憑臆斷推測來下定論。」

  楚明允親了親蘇世譽的下巴,頓了一瞬,在這毫釐之距以目光細細遊走過他的面容,復又吻下去,唇舌相觸,蘇世譽低喘了聲,卻將他推開一些。

  蘇世譽看著楚明允,「你果然把藥倒了。」

  楚明允:「……」

  楚明允現在總算知道什麼叫後悔莫及了。自從那晚落了一身傷後,蘇世譽就不肯再跟他同床共枕了,怕自己在睡夢中會碰到楚明允的傷口。他沒皮沒臉地撒嬌耍流氓用了個遍,才換得蘇世譽勉強點了個頭,結果那晚蘇世譽硬是守了他一夜都沒閉眼,至此楚明允也不得不同意分開睡了。於是一連多日,他就只能簡單地親親抱抱過把癮,心情複雜而略帶憂傷。

  「傷還是要徹底養好才行,免得以後舊傷積鬱,侵損根基。」蘇世譽認真道。

  「……行。」楚明允認命地長嘆了口氣,鬆開蘇世譽,取下了那碗藥湯,死皺著眉一飲而盡。他轉頭看向望著自己蘇世譽,忍不住笑了,「世譽,你怎麼還是這個表情,也不給我笑一個?」


  蘇世譽一時沒有答話,楚明允便已走上前來,伸手捧住蘇世譽的臉,笑眯眯地盯著他,然後突然捏著他的臉揉了揉,將他的唇扯出一個僵硬的弧度,很是滿意道:「來,笑一個啊。」

  蘇世譽欲拉下他的手,「……放手。」

  「哎別皺眉,我讓你捏回來還不行嗎?」楚明允笑意不減地鬆開他的臉,反握住他的手貼到自己臉側。

  「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幼稚嗎?」蘇世譽失笑,手指輕捏了捏他的臉。楚明允勾著唇角,乖乖地閉上眼,一副任君揉搓的模樣。

  蘇世譽驀然就說不出話來。

  他確是有心事愁結,為的卻不僅是案子。

  窗欞外明月皎皎,遠山顯出暗色輪廓,山寺鐘聲遙遠模糊地傳來,巍巍長安城已經近在眼前。

  水月將碎,鏡花欲裂,逢場作戲終要行至幕落。

  空負了這一世清醒,明知是假,卻偏如飲鴆止渴,越陷越深。

  ……而你是不可奢求的夢,一晌貪歡,已經足夠。

  他最終緩慢而近乎珍重地微抬起頭在楚明允額心印上一吻,繼而鬆開手轉身向外走去,聲音溫和如常,「明日就能回京了,早些休息。」

  楚明允指腹按上額頭,緩緩睜開眼偏頭看著他的背影,無聲地笑了。

  他孤身站在荒野上,瓢潑般的大雨將天地澆得透徹,殘破戰旗與伏屍死馬混雜一地,血水泥水匯聚成流沿著他的靴邊流淌。有人喚了他一聲,他回過身,卻猛地被一隻手扼住脖頸整個提了起來。

  男人的臉在眼前扭曲猙獰,他腳下懸空,雙手死抓著對方的手指,喉嚨里刀絞般得疼,一個音節也吐不出。白色的帳頂在視線里搖晃不定,他聽見男人的嘲笑:

  「小姑娘,省點力氣吧,我可還不想把你打殘了再交上去。」

  幾近窒息,那聲音縈繞飄蕩,忽遠忽近。

  男人的手猝然失去力氣,他摔跌在地勉強站起,滾燙黏膩的頸血濺了他滿臉,引得胃裡灼燒翻騰,幾欲嘔吐。他看著那顆人頭骨碌碌地滾遠,撞在遠處一人的腳邊才停下。

  蘇訣低頭看了一眼,又抬起眼望向他。他跪下,低低地道:「父親。」

  「他騙了我們,害死了他們,七十一人全都……」

  「什麼七十一人,哪裡的七十一人?」蘇訣打斷了他的話,低斥道:「那是你帳下的四千人!是他害死了他們?是你害死了他們!」

  「……父親?」他怔怔地看著蘇訣。

  「那兵陣我教過你,你破過,你可以贏,為什麼會敗?」蘇訣一步步走近,「你有耳有目,能察能斷,為什麼放棄自己的判斷,去相信依賴別人的話?那四千兵將的主將究竟是誰?!」

  「……是我。」他俯下身,清瘦身形不禁微微顫抖,他額頭貼上粗礪地面,胸腔酸澀疼痛,眼眶卻乾澀發苦,「是我的錯。」

  蘇訣不語,垂眼看著他,長久沉默後伸手拉他起來,「抬起頭看看,你還要不要再錯一次?」

  他遲疑地抬起頭,順著蘇訣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顆人頭還在原處,人頭上的臉卻赫然變了個模樣。

  是楚明允的臉。

  血腥氣霎時自喉頭衝上,他驚駭得踉蹌後退,一腳踏空便從山崖上滾了下去。

  嶙峋亂石割得他鮮血淋漓,最終摔落在崖底,渾身骨頭都像是碎盡了。他望見滿是霧氣的山崖上兩人相對而立,寒光倏然一閃而過,三尺青鋒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從山崖上直墜而下重重跌在了他身旁。

  崖上霧氣濃重,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持劍者轉身時袖角有一抹紅蓮似血。他側過臉看向身旁,那張蒼白面容的眼瞳中映出張一模一樣的臉。

  蘇世譽陡然驚醒坐起。子夜寂寂,只聽得見自己的喘息,他抬手覆在臉上,摸到了滿額冷汗,他緊閉上眼,聲音微顫,

  「……不會再錯了……父親,我不會再錯了。」

  行程的預估不錯,次日才剛過午,他們一行就回到了長安。

  接到消息時秦昭正在外辦事,當即趕了回來。府門口站了個青衣婢女在等著,一見他下馬就匆匆迎上,「首領可算回來了!大人正在書房裡等著,讓您回府就過去呢!」

  秦昭快步到了書房,推門而入,「師哥,你終於回來了。」

  「嗯。」楚明允低眼看著文書。


  秦昭停了腳步,忽然覺察到氣氛有些異樣,奇怪道:「師哥?」

  楚明允慢慢掀起了眼帘,揚手把那一摞文書摔在了桌案上,不帶一絲情緒地開口:「怎麼回事?」

  「什麼?」

  「朝中勢力被拆成一盤散沙我就不說了,我只問你,沒有我的准許,是誰膽敢把周奕從西境調回來的?」楚明允冷聲道,「當初因為樓蘭王女的死才找到機會讓他去掌管西境兵馬,現在局勢穩定了又給調了回來,這算什麼,讓我白送了個便宜過去?」他直視秦昭,「到底是誰下的令,你信中又為什麼沒有提過這件事?」

  秦昭錯愕,「……這不是你的意思嗎?」

  楚明允蹙緊了眉,「我的意思?」

  「一切行事都是按照你的交代,還是跟以前一樣。這些都是你信中的吩咐,調回周奕也是……」秦昭看著楚明允的神情,漸漸心中也沒底了,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令遞上,「這是我前不久接到的。」

  楚明允拆開密令,臉色徹底沉了下去,良久,他才垂著眼自言自語般的輕聲道:「……原來他不見人影的時候是為了這個嗎。」

  「誰?」秦昭心頭一震,「師哥,難道這……不是你寫的?」

  刺啦一聲刺耳裂響,信紙被撕碎,撒下了一地雪白。

  「想不到?」楚明允瞧著自己的手,話音里竟有一絲笑意,卻含了微微咬牙的意味,「是啊,我也想不到。且不說是怎麼攔下黑羽鳥的,這世上,字跡、口吻,都能像到連我師弟都分不出真假的人,還能有誰?」

  秦昭尚且難以接受,聞言更是毫無頭緒,可是看著他這模樣,一個答案卻忍不住無端浮上心頭,「……蘇世譽?」

  楚明允看了他一眼。

  秦昭嘆道:「師哥,我早說過殺了他……」

  楚明允一言不發,忽然向外走去。擦肩而過時秦昭轉身想拉住他,手中卻抓了空,驚訝看去,不過眨眼間,庭中已經沒了楚明允的身影,空蕩蕩唯有枯葉飄落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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