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君有疾否>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2024-08-24 10:05:28 作者: 如似我聞
  「公子,河間王封邑那邊剛傳來了消息,軍中的總將被罷職收走了兵符,相國元閔跟剛調任到附近的楚黨將領趙恪靖走動得頗為頻繁。」書房中,蘇毅沉聲回稟。

  蘇世譽聽出了言外之意,又記起先前瀾依提到的『事不成』,當即猜出了那天楚明允是在酒樓里私會何人,一時沉吟不語。

  蘇毅繼續道:「除了河間王之外,其他諸侯軍中也各有變動,我們還偶然得到了西陵王使臣秘密入京去了太尉府的消息。」

  「偶然?」蘇世譽看向他。

  蘇毅對上蘇世譽的視線,將這兩字又咬得重了,「偶然。」

  蘇世譽心領神會,收回了目光,頓了頓才道:「被人設計,西陵王的兵權應當是給的不甘不願,也難怪想借我之力加以阻撓。」

  「那公子的意思呢?」

  蘇世譽略一思索,「此事他做的隱秘,無論是朝廷還是我都難以插手,而且即便能夠干涉,如何處置兵權也是問題,還回諸侯手中有悖削藩之策,收歸朝廷也不過換了名義到他手中,倒不如先靜觀其變。」

  「是。」

  「岳大人和項大人可有什麼異樣嗎?」蘇世譽問。

  「派去的人一直盯著的,沒發現有什麼問題。」

  蘇世譽點了點頭,只是道:「不急,再多觀察些時日。」

  蘇毅應了聲,見蘇世譽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他神情微凝,忽然出聲:「屬下有些話,還請公子不要怪罪。」

  蘇世譽溫和一笑,「但說無妨。」

  「屬下認為,西陵王雖為朝廷大害,但眼下還是楚太尉囂張過甚,為壓制藩王而放任楚黨橫行,無疑是舍大求小。公子目光深遠,不該犯這種錯誤。」

  蘇世譽臉上笑意淡下。

  蘇白一心向著自家公子,公子和楚太尉的事對自己親爹也是絕口不提的,只不過蘇毅畢竟在蘇家多年,眼看著公子長大,自然能覺察出些不同尋常來,何況他還撞到過府中下人私下談論著說公子將玉佩贈人了,「公子向來持正公允,應該最明白為私情所擾乃是大忌。」

  蘇世譽默然,蘇毅看了他一眼,一整衣袖,後退開來大禮跪下:「屬下逾越,願受責罰。」

  看著中年人叩首拜下,蘇世譽緩緩笑了笑,雙手將他扶起,方低聲道:「我明白。」

  蘇毅便不再多說,告退離去。

  他獨立在窗前,斂眸沉默。天色轉眼深透,書房裡沒點燈,昏暗一片,遠處瀾依正拉著蘇白往廊上掛花燈,燈火影影綽綽地斜投過來。

  身後門扉吱呀一聲輕響,像是被風吹開了,卻分明聽到多了個人的呼吸聲,在他背後不過幾步遠。

  蘇世譽背脊一僵,靜了片刻,慢慢轉過了身去。

  滿月之夜,那人背後落了一地的盈盈月華,都抵不過他眸光清亮,在晦暗迷離的房中,安安靜靜地瞧了過來。

  千頭萬緒一瞬間化成了空白,在驀然亂了的心跳下,蘇世譽生生忘了開口。

  楚明允就瞧著他,一點點彎眸笑了,再自然不過地開了口:「吃過晚飯了沒?」

  「……」蘇世譽沒料到會是這麼句話,著實愣了愣,「……還未。」

  「那正好,」楚明允拉住他的手,「陪我出去怎麼樣?」

  蘇世譽緩過神來,「多謝楚大人好意,但……」

  「我跟你換。」楚明允打斷他的話,低聲道:「我拿一個問題來跟你換,朝堂、軍中,你想問什麼我都如實告訴你,換你一夜時間。」

  「我……」

  「我不碰你,你陪我出去逛逛。除了我什麼都別想,就當是還在淮南。」他道,「行不行?」

  語氣間蘊著不容推拒的強硬,握著他的手用了力,箍得蘇世譽指骨隱隱發疼,楚明允就這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緊蹙的眉目卻透著小心翼翼,彆扭極了。

  蘇毅的告誡仿佛還縈繞在屋中未散,蘇世譽張了張口,乾澀得發不出聲。

  為私情所擾乃是大忌。

  他比誰都明白。

  可死死壓在心底的渴望在這雙眼眸中竊竊私語,在瘋狂地藤生蔓長,將理智克制一點點吞噬,咽成深入骨的相思。

  好似畢生的痴妄,都盡耗在了他一人身上。

  良久,蘇世譽垂下眼定了定神,「好。」他又道,「不過你先放開……」

  楚明允的耐心只到聽完第一個字,拉著蘇世譽就往外走,聞聲時他剛推開門,回眸背著廊外燈華重重,笑道:「怕你又不見了,怎麼敢放手。」

  出了府後,蘇世譽才發現楚明允那句突兀至極的話原來還不是隨口一問。

  兩人在酒樓上坐定,蘇世譽不禁問道:「你這麼晚也還沒用飯?」

  「嗯。」楚明允笑盈盈道,「我對著你比較有胃口啊。」

  桌旁的小二抖了一抖,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幾眼,眼看著楚明允點完了菜,忙殷勤道:「哎兩位公子不要元宵嗎,咱今天可是上元節啊!合家團圓的好日子,不吃碗元宵喜慶喜慶?」

  「也行。」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點了頭,他看向蘇世譽,忽然低笑了聲:「今晚算是你我難得團圓了嗎?」

  蘇世譽握著茶盞的手一頓,慢慢收緊了,沒有回答。

  楚明允眸光微黯,唇邊那點笑意隨之散了去,了若無痕。

  氣氛陡然大變,小二不知是哪裡不對,慌忙有眼色地溜了。兩人就此相對無言,菜一道道上來,最後端上了兩碗元宵,熱騰騰的香氣,雪白瑩潤的糯皮裹著桂花芝麻的餡,滿碗的團團圓圓。

  楚明允忽然偏頭看向窗外,蘇世譽隨他視線望去,遠處一盞盞天燈浮上夜幕,飄過樓閣雕甍,飄過燈火長街,宛如點點星光。蘇世譽視線下掃,……看到了對街上混在人群中探頭探腦往這邊看的蘇白和瀾依。顯然是蘇白看到他被拉住出門,怕出了什麼事,而這倆人能偷偷摸摸地跟到現在,顯然還是靠著瀾依,蘇世譽頓時有些無奈,邊起身邊道:「我去叫他們回去……」

  卻被楚明允一把攥住了手腕。他仍望著窗外,看不出什麼表情。

  「只是樓外而已。」他沒反應,蘇世譽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既已答應了你,就不會私自離開的。」

  楚明允這才看向他,鬆開了手,勾著唇角為他理了理衣袖,「我等著你。」

  費了不小力氣讓蘇白和瀾依放下了心,看著他們倆吵著再要去哪兒玩的背影,蘇世譽長舒了口氣,他踏入酒樓後忽又停步回身,舉目望去,正瞥見一道暗影自樓內掠出,黑羽鳥沒入夜色,倏爾不見,是楚明允發下了一道密令。

  蘇世譽在原處站了片刻,瞭然般地垂眸輕笑了聲,若無其事地繼續往樓上走去,好似什麼都不曾看見。

  楚明允看到他回來時無聲彎了唇角,用罷了飯,又拉著他在街上閒逛。

  長安街市本就繁華,如今更是熱鬧非凡,沿街吆喝聲樂聲不斷,滿目花燈交映,煙火彌空,遊人如流,他們混在其間倒也不會引人注目。

  沉默地走了一陣,楚明允開了口:「那個問題,想好要問什麼了嗎?」

  蘇世譽偏頭看向他,溫聲道:「後來還頭疼嗎?」

  楚明允愣了一下,「什麼?」

  這個反應,蘇世譽便明了他是酒醒後全然忘了,淡淡笑了笑,「沒什麼。」

  「……你問完了?」楚明允有些詫異,「沒有別的要問的?」

  「沒了。」蘇世譽道,「朝堂上的事,我若想知道自然會去查,沒必要特意來問。」

  楚明允冷笑出聲,「是沒必要特地問,還是你根本就不信我的話?」

  蘇世譽搖了搖頭,話音帶笑地反問:「不是你說讓我除了你什麼都別想嗎?」

  楚明允倏然頓住腳步,落後了兩步,不遠處煙火升空炸開星萬點,人群一陣喧譁,他凝視著蘇世譽的背影,那兩個字在喉中顫了顫,才勉強出口:「世譽。」

  聲音極輕,像怕驚醒了什麼,被行人吵鬧聲淹沒,可楚明允確信蘇世譽聽到了,因為他應聲也停下了腳步,頓了一瞬,在人潮中轉過身來。

  楚明允盯著他,眉目一點點彎起,笑了出來,然後向他伸出手,掌心攤開。

  蘇世譽眸光一動,卻微皺了眉,「這麼多人,你……」

  「你再耽誤,一會兒就真要被人圍著看了。」楚明允面不改色。

  蘇世譽環顧了眼,此時還沒人注意到這邊,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上前拉住了楚明允的手,隨即就被對方反握住,掌心相貼,十指緊扣。

  有好些少年少女與他們擦肩而過,趁難得的節日偷偷拉著手沿街看燈,手心發燙,臉頰緋紅尤勝花燈,是最尋常又寶貴的心動。


  燈照夜如晝,笑語盈盈,暗香浮動。楚明允眉眼彎彎,瞧著蘇世譽的側臉,忍不住又道了一聲:「世譽。」

  「嗯。」蘇世譽指了指前方,「你想吃那個嗎?」

  楚明允轉頭看去,看到賣糖葫蘆的小販被一群孩子圍了起來,笑眯眯地分著一串串艷紅的糖葫蘆。

  「……」楚明允道,「我幾歲了?」

  蘇世譽不禁笑了出聲,「方才非要等人拉著才肯走的是誰?」

  楚明允厚顏無恥地沖他眨了眨眼,眉目盈盈。

  不覺間已經晃到了城外,放河燈和天燈的人都聚在這裡,映得河灘上一片燈火煌煌,賣燈的攤販都在賣力地高聲招呼。一家較大的攤位上跑來個夥計,對著他們倆行了個禮,「兩位公子這邊走,早都按吩咐準備好了,就等您兩位過來了。」

  兩盞天燈被捧了上來,與旁人放的普通白色不同,燈面天青,還繪著淡淡的水墨,一看便知是精巧特製的。蘇世譽端詳了會兒,笑道:「準備的這麼周全,你喜歡放燈?」

  「我喜歡你。」楚明允不抬眼地道,拿過準備在一旁的筆遞給他,「喏。」

  周遭仍不斷有燈盞在緩緩飄升,人們嬉笑著仰頭去望,目光染上幾分期盼,仿佛承載在燈上的心愿能隨之上達蒼穹,去借問神靈可能應否。

  楚明允寫的極快,燃上了燈中燭,抬腕讓天燈悠悠浮上,眼睛卻看著蘇世譽,「還沒想好?」

  他隱約看到燈上已經寫了什麼,但蘇世譽又蘸了墨,卻忽而落不下筆了。他被楚明允聲音拉回了思緒,笑了笑,終是放棄了再添什麼,將天燈點燃放飛。

  楚明允望著那兩盞醒目的青燈漸漸飄遠,似是隨意地問:「寫的什麼?」

  「國泰民安。」蘇世譽一臉坦然。

  「……」楚明允沉默了一下,又笑道:「不問問我的嗎?」

  「不必了,」蘇世譽笑道,「不是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嗎?」

  楚明允側頭看他,目光沉沉,低聲道:「若能靈驗,我就真該去信一信神佛了。」他望了一眼遠處,忽然道:「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才鬆開手沒走出兩步,忽又折身按住蘇世譽的肩,正對上他微詫的神情,「哪裡也不准去,等我回來,就一會兒,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訝色從他如玉容顏上斂去,蘇世譽緩緩露出一個笑來,「好。」

  楚明允不怎麼費力就在河灘偏僻處找到了秦昭,頂著面無表情的臉,一見到他張口便是:「師哥,密令不是給你這麼用的。」

  楚明允沖一旁買糖吃的杜越抬了抬下巴,「你不是正好把那傢伙拉出來了。」

  「他聽說要攔他表哥的燈後就非要跟來。」秦昭道。

  楚明允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難怪你這個臉色。」

  秦昭把手中已經熄滅的青燈塞給他,「留著力氣同情自己吧。」

  楚明允低眼把燈面看過來個遍,蘇世譽的字只簡潔落了一面:「一願社稷昌,二願黎民寧。」他神色靜漠,良久聽不出情緒地笑了一聲,「還真是國泰民安。」

  說話間杜越已湊了過來,把手中的燈盞遞到他眼前,「哎,這個是不是你的?」

  楚明允隨手接過,紙面上更為簡潔:蘇世譽。只有這三字。

  「我還以為你會寫報仇呢。」杜越瞥著他的臉色。

  他垂眼以指尖摩挲過那個名字,沒有說話,杜越和秦昭也一時無言,喧鬧的河灘似乎也滲不進絲毫熱烈氣氛。直到楚明允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手抬了抬就要趕人,「去遠點兒,別來我這邊搗亂。」

  杜越咽下了罵他的衝動,立刻拖著秦昭往河邊租借小舟的地方去,走了一半,他突然想到什麼,扭頭沖回還在原處的楚明允身旁,「……我有種直覺,」杜越喘出一口氣,「你快去看看我表哥在幹嘛!快去快去!」

  楚明允愣了一下,隨即想到什麼,轉身趕往來處。

  他看到他,隔了一段距離。

  蘇世譽站在個無人的角落,身姿修長,天燈在他身周交織成一片暖色的海。一盞再普通不過素色天燈在他手中點亮,悠悠迴旋著升起。似是覺察到了什麼,蘇世譽驀然回首望了過來,千百點燈火映亮他墨色眼瞳,遊人擁擠,他眼中只顯出穿過人流而來的身影,眉眼溫柔地笑了。

  整個天地很吵鬧,又在一剎那寂靜,聽得見月照河水潺潺,聽得見樓台歌謠隱隱,聽得見遠山寒鍾陣陣,聽得見那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


  楚明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抬頭看去,那盞燈早混在漫天升起的燈海中,無從分辨了。

  「我沒有走。」蘇世譽看著他。

  「你寫了什麼?」楚明允把他拉近一些。

  蘇世譽難以覺察地頓了一下,然後又一臉坦然:「國泰民安。」

  「那何必要寫兩次?」楚明允緊蹙著眉,緊盯著他不放,「你寫了什麼?」

  蘇世譽有些不解,笑道:「不過是盞燈罷了,何必這般在意。」

  楚明允不吭聲,眸深似海地看著他,四目相對,良久,他緩緩湊近上去。

  蘇世譽呼吸微滯,沒有動作,感覺到他的呼吸近了,在即將觸及的分寸之間,楚明允卻忽然停下了,微啞著嗓音,輕聲道:「你若是覺得噁心,可以躲開。」

  離得這麼近,字字的氣息都能感覺到,溫熱的酥麻。

  指尖猛地一顫,蘇世譽拉著他退入樹影下,沉默一瞬,緩緩閉上了眼。

  下一瞬整個人就被壓在了樹上,楚明允卻還是竭力在克制的,生怕粗糲的樹幹硌著他。幽暗不明的樹影下甚至連面容也看不清,他傾身,自蘇世譽額頭一分一寸吻下來,眉心至眼角,終挨上了唇,他低嘆了聲,再無遲疑地吻了上去。

  像是怕惹得蘇世譽反感,他壓抑著急切,幾乎輕柔虔誠地吻過唇,復又抵開齒關,舔舐糾纏,纏綿至極,卻比任何烈酒都引人耽溺。

  遊人漸漸散了去,河中小舟上更是寂靜,無數天燈被風吹送來,環繞舟畔映照得暖光融融。杜越扒著舟沿伸手去觸飄近的天燈,一盞素白燈盞打著旋緩緩近了,露出上面一行墨字。杜越眯著眼辨認,「三願我所愛……哎這字有點眼熟——啊秦昭!」

  秦昭反應迅速地將差點一頭栽到水中的杜越撈了回來,杜越後跌了一步直接倒在他懷中,仰頭正對上秦昭緊張看下來的眼,兩人竟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

  杜越眨了眨眼,先緩過神來,慌忙移開身形。

  秦昭還僵在原處,杜越扭頭看了他一會兒,咳了聲,支吾著道:「啊那啥,壓著你哪兒了?」

  秦昭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有。」

  「哦,那就成。」杜越老實坐好了。

  那盞他伸長了手去夠的天燈便晃蕩著向空中皎月而去。

  一願社稷昌。

  二願黎民寧。

  三願我所愛無憂無恙,歲歲長安。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