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寧成功地送出了一個香囊,至於那個燈鋪小販會不會去京城報信,她沒有任何把握。宋嘉寧也想多繡幾個香囊,可接下來的路途她與郭驍同乘馬車,郭驍以馬車顛簸針線費眼為由扔了所有針線,只剩幾本書冊給她,宋嘉寧便沒了暗中傳書的辦法。
五日後,馬車駛進巴州,進了蜀地。
郭驍重新戴上了他的那副面具,薄薄的一層,不知是用什麼做的,貼在臉上宛如一層真的臉皮。宋嘉寧不想看郭驍,更不想看易容後的郭驍,那層面具叫她莫名地遍體生涼,不敢揣測那到底是什麼皮。
「在蜀地,我叫宋璋,與當今大蜀皇帝是結拜兄弟,身邊人都叫我三爺。」馬車繼續朝成都出發,郭驍低聲向她介紹蜀地的形勢。李順已經稱帝,封他為樞密使,賜了府邸。
「樞密使?」宋嘉寧忍不住諷刺,對著窗外道:「恭喜大哥青雲直上,官職比父親還高。」
她想不明白,大周朝廷冊封的堂堂衛國公世子,難道比不上一個蜀地叛黨封的樞密使?郭驍才二十幾歲,憑他的身份與才幹,還怕無法升官?就算升不了,將來他還會是衛國公,如今背負不忠不孝不義之名,到底圖什麼?
為了她?
或許有些,但宋嘉寧還是不信,還是不懂郭驍此人。
「你瞧不起蜀地的叛軍?」聽出她的諷刺,郭驍冷笑,隨即將他入蜀後的見聞講給她聽。誠然,郭驍入蜀只是為了策反平民圖謀自己的大事,假若他還是京城的世子爺,蜀地百姓過得再苦都與他無關,但郭驍知道她心善,如果她聽聞蜀地百姓的水深火熱,定會明白他與李順造反乃順應民心,明白趙家皇室昏庸無道,理該被反。
宋嘉寧悄悄攥緊了手。
去年她與王爺收留了吳三娘、阿茶母女,早就得知了蜀地的境況,王爺也曾多次上書請皇上撤銷在蜀地的博買務,允許百姓販茶或是減輕百姓賦稅,但皇上都沒有聽取。宋嘉寧讀過《史記》,明白什麼是官逼民反,她同情這些百姓,可,她的丈夫是大周王爺,更有可能與前世一樣是下一個帝王,宋嘉寧自然偏向大周。
「你同情蜀地百姓,便該為民上書奏請皇上懲治貪官污吏,而不是推波助瀾,讓起義軍陷入萬劫不復。」沉默片刻,宋嘉寧低聲反駁道。愛民如子,當如她的王爺,想辦法解決百姓憂患,而非眼睜睜看著百姓們揭竿而起。大周正逢建國之初,兵強國盛,連契丹都只是侵犯北疆不敢冒然南下,蜀地這些貧民有何勝算?一旦朝廷騰出手舉兵鎮壓,蜀地又將淪為一片生靈塗炭。
「是誰萬劫不復,還不可知。」郭驍淡淡地道,聲音平靜,卻暗藏雄心。
他冥頑不靈,宋嘉寧也不再勸,聽著外面的馬蹄聲,她滿心焦灼。郭驍這一路都沒碰她,有可能是他耐性夠好,也有可能是路途不便,到了他的府邸,他還會忍嗎?還有王爺,她離京已有一月,王爺是更擔心她的安危,還是,更在意她的清白?
腦海里一片亂麻,最終只剩下回京的渴望,王爺若嫌棄她,她也沒辦法,宋嘉寧只求能再見見她的一雙兒女。祐哥兒還好,乳母能哄住,昭昭大了,記得娘親,這麼久看不到她,小丫頭肯定哭慘了吧?
想到女兒,宋嘉寧悄悄落淚。
她背對他,郭驍沒看見她的淚,只低聲提醒道:「到了成都,你最好保守秘密,別對任何人自揭身份。蜀地百姓痛恨朝廷,若知道你是壽王妃,定會扒你皮吃你肉,絕不會幫你逃脫,你老老實實待在內宅,我保你無憂。」
宋嘉寧根本就沒有那種念頭。她必須隱瞞身份,不然泄露出去,便是將來她全身而退回到王府,便是王爺信她,天下百姓也不會信她的清白,宮裡的皇上也不會信……
宋嘉寧不敢再往下想。
月底,馬車來到了成都城外,距離城門尚有一段距離,自封大蜀皇帝的李順派侍衛知會郭驍,他親自出城迎接他的樞密使來了。宋嘉寧聽在耳中,只震驚郭驍在蜀地的地位名望,偷眼看郭驍,卻見郭驍臉上並無絲毫歡喜之色。
打發了侍衛,郭驍掃眼宋嘉寧,突然伸手,將她斗篷的兜帽遮了起來,沉聲囑咐道:「你姿色過人,為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稍後我下車拜見皇上,你留在車中,不得抬頭。」
宋嘉寧是被搶過兩次的女人,雖然兩輩子都是郭驍搶的她,但已經足以讓她明白男人對女色的**。在此之前,宋嘉寧只認她的公爹宣德帝,並未把什麼蜀帝放在心上,可現在她在人家的地盤,萬一蜀帝對她動了慾念,郭驍身為臣子,能護她嗎?
宋嘉寧熟悉郭驍,敢以死威脅郭驍別碰她,換成蜀帝,她的威脅未必管用。
面對郭驍凝重的視線,宋嘉寧輕輕點頭,主動將兜帽往下拉了拉,人也轉向車壁角落,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她這麼乖,又這麼怕,郭驍突然心疼,情不自禁從後面抱住她,下巴抵著她驟然緊繃的肩頭保證道:「安安別怕,有我在,沒人能動你,什麼蜀帝,在我眼裡不過是一介匹夫。」
宋嘉寧皺眉掙了掙。
郭驍失笑,隔著兜帽蹭蹭她腦袋,這才鬆手。
馬車來到城門前,郭驍提前下車,恭敬地朝一身明黃龍袍的李順行禮。
「三弟快起來,咱們自家兄弟,見什麼外。」李順草民出身,本就不重規矩,穿龍袍是太興奮,對郭驍,他可從來沒有動過君臣之念,大笑著將郭驍扶了起來,然後揶揄地朝車裡面揚揚下巴,低聲調侃道:「剛剛我怎麼瞧著,車中有位美人?」
郭驍並不否認,笑道:「回京路上遇見的,膽子小,就不叫出來讓二哥見笑了。」
李順不太信,他這個三弟眼光高的很,這半年他送過無數美人叫三弟挑,三弟都看不上,車裡的女子能入三弟的眼,定是絕色。人都一樣,越不給看的東西就越好奇,李順又是大大咧咧的脾氣,非但沒懂郭驍話中的委婉,反而用力拍拍郭驍肩膀,笑道:「自家兄弟哪那麼多講究,快叫出來讓二哥瞧瞧。」
車中,宋嘉寧攥緊了衣襟。
車外,郭驍面不改色,直視李順道:「她不懂規矩,等我調教好了再叫她給二哥見禮,對了二哥,我不在這段時間,蜀地如何?」
提到大事,李順登時忘了美人,挺直腰杆道:「有三弟妙計,如今蜀地已經盡在咱們手中!」
「好!」郭驍激動道,「二哥驍勇,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今晚咱們當喝酒慶祝,不醉不歸!」
李順正有此意,親昵地拉著郭驍走了,宋嘉寧則被郭驍的心腹直接送去了他的府邸。
~
宋嘉寧暫且在成都安置了下來,那邊被她寄予厚望的燈鋪小販鄧六子,也找個藉口與老師傅告辭,背著一個包袱進京去了。鄧六子始終覺得,香囊是那個貌美夫人託付給他的,一個大美人需要他幫忙,鄧六子不忍心拒絕。再者,若布帶上說的是真的,他進京便可得到白銀千兩,那他就有底氣去隔壁的老秀才家中提親,迎娶笑起來露出倆梨渦的李小姐。若是假的,他也沒什麼損失,大不了就是幾兩銀子的事,全當出門長見識罷。
總之,誘惑遠遠超過損失,鄧六子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郭驍進京時換了幾匹良駒,沒黑沒夜的跑,因此進京只用了短短几日,鄧六子可沒有好馬,正月十八出發,走走停停,二月下旬才進了京。說來也巧,他第一次來京城,就趕上了一樁盛事,原來正月底遼國小皇帝大病,遼國接連在壽王手下吃了兩次敗仗後,主動求和,北疆戰事平息,壽王率軍凱旋,正是今日進京。
大軍先進城,百姓被攔截在城外,鄧六子擠在人群中,踮腳張望,卻得知壽王早就進去了,後面的全是騎兵、步軍、弓弩軍。鄧六子有些失望,他還想先看看壽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呢,萬一凶神惡煞的,他有點沒底啊。
快到晌午,鄧六子終於跨進了大周都城,一路打聽,又過了半個時辰,才找到了壽王府。
他探頭探腦的,一看就不像好人,王府侍衛剛查過幾次內奸,正警醒呢,立即就把鄧六子抓了起來。
「官爺饒命,我是受人所託,來送東西給王爺的!」胳膊被魁梧的侍衛架著,鄧六子兩股戰戰,滿頭大汗地聲明來意。王爺一回府就去後院陪郡主與小公子了,福公公剛從後院過來,隱約聽到點聲音,福公公神色大變,小跑著趕向正門。
侍衛就將鄧六子押送到了他面前。
「你是受何人所託?」福公公緊張地盯著鄧六子。
鄧六子一邊手忙腳亂地取出懷裡的鯉魚香囊,一邊語無倫次地描述上元節那晚的情形。一聽有個絕色美人,福公公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再看到香囊上繡的是王妃最愛畫的鯉魚,不多不少剛剛四條,福公公激動地熱淚盈眶,攥緊香囊就往後院跑。
王府後宅,昭昭埋在父王懷裡,正抽抽搭搭地要娘親。祐哥兒睡著了,仰面躺在暖榻上,白白胖胖的,不記事的孩子,最初哭鬧幾天後,過了兩個月,已經忘了娘親不見的事,不像姐姐,想娘親想的都瘦了,看到父王就哭。
趙恆仰著頭,聽著女兒的哭聲,他眸中亦有水光。
兩個月了,他知道是誰搶走了她,可人海茫茫,他找不到郭驍人在何處。趙恆曾想過栽贓罪名給郭伯言,屆時郭家眾人入獄,不信郭驍得到消息還能藏得住,可郭家不僅僅有郭伯言,還有她的親生母親林氏,還有她的親弟弟茂哥兒,一旦他誣陷郭伯言大罪,嚴重到父皇公告天下,便輕易不能翻案,便相當於害了林氏。
但趙恆在猶豫。之前不能動手,是怕郭伯言出事,動搖軍心,但現在戰事已平,郭伯言……
「王爺,王妃有消息了!」
福公公激動到忘了回稟,直接跑進來,壓低聲音稟報導。
趙恆飛快抹把眼角,扭頭看向福公公,昭昭也不哭了,淚眼汪汪地往外看。
「王爺。」福公公第一時間將香囊遞了過去。
大紅的鯉魚繡樣入眼,趙恆一把搶過香囊,熟悉的針腳,熟悉的鯉魚圖,果然出自她手!
「何處得來?」趙恆攥緊香囊問。
福公公說了鄧六子,再跑出去領人。
趙恆抱著女兒,再次看向手中的香囊。她魚畫的最好,而且最愛畫鯉魚一家,最大的那條是他,被她繡得威風凜凜,第二大的是她,她也知道自己胖,故意把王妃鯉魚畫的胖嘟嘟的……因為是她,趙恆目光就定在了第二條大鯉魚上,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
忽的,趙恆目光一凝,舉起香囊湊到眼前,細細辨認,鯉魚眼中,居然真的藏了一個小字:
蜀。
「父王,娘呢?」昭昭不喜歡鯉魚,不喜歡香囊,什麼都不喜歡了,哭著推開那個破香囊,繼續跟父王要娘親。
這個問題,女兒哭著問了不知多少遍,但這一次,趙恆有了答案。
翌日早朝,壽王趙恆主動請纓,欲帶兵伐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