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姚思謙主動提到竹山鎮,陳殊點了點頭,神情嚴肅起來,道:
「姚大人,我可以信任你嗎?」
姚思謙一愣,笑道:
「我與陳世子素無往來,要說信任,陳世子確實沒有可信任之緣由!可陳世子既然留下來了,想必無論信任與否,都想與我說道說道吧?我姚思謙身為督察院御史,有自己的為人處世之準則,如果真有什麼事,但凡合乎大焱律法,我當盡力而為!」
陳殊點了點頭,他的確是不了解這個姚思謙,但既然姚思謙身為兩朝御史,又被百官所敬重,如果這事兒他都也逃避甚至也與寧世楨沆瀣一氣,那就只能說明大焱沒救了,自己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陳殊略一思忖,便道:
「姚大人,今日之所以不請自來,確實是有事相求,我想為竹山鎮全鎮二百餘百姓討一個公道!」
姚思謙聽到陳殊的話似乎並沒有太過吃驚,只是淡淡的道:
「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竹山鎮一案刑部早有定論,不知陳世子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公道?」
陳殊正色道:
「竹山鎮全鎮百姓並非死於疫病,而是被原竹山縣縣令及師爺張松所屠戮,一個鎮子,二百多人,說殺就殺了!然後被冠以疫病之名敷衍了事,原吏部侍郎張蘭之也因此而喪命,泱泱大焱竟有如此駭人聽聞之事,姚大人,您身為兩朝御史,請問,這份公道該不該討?」
姚思謙聞言一愣,隨即站起身來望著陳殊道:
「陳世子,這話可不能亂說!竹山鎮疫病一事可是查有實據,在刑部記錄在冊的,當時的竹山縣縣令已經被追責處斬,陳世子說竹山鎮的百姓是被屠戮的,此事可有什麼憑據?」
陳殊從懷中掏出了昨夜連夜謄寫的一份口供,這份口供是他那日初入竹山縣時遇到的那對乞丐爺孫倆口述的事情經過,當時在竹山縣沒來得及將口供寫出來,昨日在出宮門時力士德告知他今日要參加姚思謙的六十壽宴後,他便想著將整個事情的經過寫下來,而望江樓上三皇子李承達有意無意的暗示加上今天一早胡靈兒遇刺,更讓他堅定了一定要把幕後之人揪出來的決心。
姚思謙接過這份口供,借著燭火細細看完,看完之後也不免心頭一震,有些不可思議的望向陳殊,道:
「陳世子,這份口供你從何處得來?竹山鎮還有倖存之人?」
陳殊點了點頭道:
「這口供正是竹山鎮倖存者的親口講述,我也實地去看了,根本沒有什麼疫病,而那竹山縣師爺張松如今還在竹山縣任著師爺呢!」
姚思謙合上口供,將它輕輕放在桌子上,轉身又道:
「那倖存之人身在何處,可能出面作證?」
陳殊道:
「人尚在竹山縣,這次回來得聰明,還沒顧得上將他們帶回來,但我可以即刻派人將人帶回京都!」
姚思謙眉頭緊皺的來回踱了兩步,擺了擺手道:
「此事斷無如此簡單,如果只是一個竹山縣令與師爺,鬧不出這麼大的案子,陳世子先不要打草驚蛇!」
陳殊寫的那份供詞中沒有提及張蘭之到竹山鎮尋找前朝太子一事,姚思謙又望向陳殊問道:
「陳世子,既然你已經找上我了,你還知道什麼,都直說了吧!」
陳殊道:
「什麼都瞞不過姚大人,這件事背後之人,是當朝宰相寧世楨!」
姚思謙眼中一亮,道:
「此事陛下當時的確是交由寧相處理,可也不能因此而一口咬定是他在背後指使,再說他為何要這樣做?」
陳殊又從懷中掏出那日離開竹山縣時,曹谷在路上交給自己的那份張松寫與寧世楨的密信,姚思謙接過密信看了又看,陳殊道:
「這封信是我在竹山縣冒充寧府小公子寧理打探消息時,張松為了核實我的身份而向寧世楨傳遞的一封密信,這信被曹谷截了下來,一個小小的師爺,竟能直接與當朝宰相通信,這還不能說明問題麼?」
姚思謙點了點頭道:
「這信中雖無提及什麼重要信息,但的確是足見這張松與寧相之間關係匪淺!」
他頓了頓又道:
「可屠戮一鎮百姓,若背後之人真是寧相,那他在隱瞞什麼呢?」
陳殊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盒,這木盒是當日在竹山鎮時小三子交與他的,他把這小木盒遞給姚思謙道:
「姚大人請看!」
姚思謙接過木盒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這木盒雖然小,但材質與做工確實上品,再打開這木盒一看,盒中是一枚木章,木章的材質是極為名貴的紅木,他又小心查看這木章底下的刻字,突然眼睛一亮,露出了十分震驚的神色。
「陳世子,這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陳殊見他如此震驚便反問道:
「姚大人,這東西你認得?」
姚思謙又看了一遍木章刻字,臉上的震驚之色仍舊未退。
只見他小心收起印章,將它遞還給陳殊,又道:
「陳世子,請隨我來!」
姚思謙將陳殊帶到自己的書房,小心關好了門窗,然後從桌案底下暗藏的木格中取出一幅字畫,他小心的將字畫打開,挑燈上前,對陳殊道:
「陳世子請看!」
陳殊借著姚思謙手裡的燈光看了一眼這幅字畫,目光落在了字畫的落款上,只見落款的印章上那兩個赫然醒目的字:克疾!
陳殊一愣,忙招來一張白紙,將手裡的印章哈了一口氣蓋了上去,再與那字畫上的落款印章做了個比較,雖然字畫上的印章稍微大一些,可這兩枚印章的筆鋒分明如出一轍。
陳殊怔怔的望向姚思謙,姚思謙有些激動的指著他手裡的木章道:
「陳世子,這東西到底是哪兒來的!」
陳殊道:
「這章是我在竹山鎮找到的,一同找到的還有這個!」
陳殊說著又掏出了一片方巾,這方巾中包著的是他從竹山鎮那幢燒毀的房屋中找到了小黃金薄片,姚思謙拿著薄片眯著眼睛仔細的瞧著,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就連手也不自覺顫抖起來。
「我知道了!」
姚思謙長舒了一口氣,喉頭蠕動,顫抖著手將黃金薄片交予了陳殊。
陳殊問道:
「姚大人知道什麼了?」
姚思謙道:
「你可知這印章與薄片是屬於誰的?」
陳殊自然知道這東西是誰的,但他故作不知的問道:
「還請姚大人明示!」
姚思謙倚靠在桌案前,神情有些恍惚,思緒一下子被拉到二十多年前。
那時候,當今皇帝李煊是大皇子,而太子則是當時的二皇子李赫,李赫這人溫和儒雅,沒有什麼建功立業之心,被冊封為太子之後,大皇子李煊很是不服氣,可沒辦法,李赫乃是嫡出,按大焱規制,當有他當太子。
李煊其人文武兼備,胸懷韜略,在李赫被冊封為太子之後,他雖不服氣卻並未表現出來,當時大焱立國不久,與周遭鄰邦常有戰事,尤其與西越北掾之間更是爭端不斷,年輕的李煊請旨遠赴邊關帶兵作戰,大大小小戰役數十戰,為大焱平定邊關立下赫赫戰功。
他回京之後卻卸甲回宮,不爭不搶,在朝堂之上也頗得百官之心。
反之,當時的太子李赫卻一心沉迷字畫與刻章,對朝中之事也不太上心,甚至對李煊都毫無戒備之心,政事還常常交予李煊代為處理,他覺得大哥李煊知人善任,乃是日後輔佐自己登基的臂膀之臣,而李煊將朝政理得清清楚楚,在內溫良謙恭,在外恩威並施,朝中有不少大臣甚至開始私下議論,大皇子李煊才更應該當太子。
時間久了,這消息自然也就傳開了,本以為李煊會因此結黨奪嫡,可誰知李煊在知道這個消息後卻勃然大怒,甚至跪在東門門口一天一夜,自請交還政事,還接連上書先帝,請求遠赴湘州非召絕不還朝。
當時的湘州不比現在,湘州地處偏遠,又與西越相鄰,戰事頻發朝不保夕,李煊此舉一下子就打消了先帝與太子李赫的猜疑,幾經挽留之後,他才繼續留在京都。
沒多久宮中出了一件大事,太子李赫竟然在東宮之中行穢亂之事,為當時的皇妃上官氏畫了一張衣不蔽體的淫穢之畫,此事被宮中太監檢舉,氣得先帝當場犯了惡疾,一病不起。
太子李赫自覺招了算計,便想著在先帝塌前服侍,以博得解釋的機會,可此時皇宮禁軍卻已被李煊接管,李赫大感不妙憤然回到東宮,再後來就出了太子李赫造反,近衛軍衝撞宮門,李煊進宮勤王之事,隨後先帝病逝,李煊即位,而李赫卻從此消失無蹤。
見姚思謙久久沒有說話,陳殊不禁輕聲喊道:
「姚大人?」
姚思謙這才回過神來,他望著眼前的陳殊,又想起了他父親陳淵,當年李煊進宮勤王帶的就是陳淵與如今的安王李享、永王李奕、容王李珏,也正是他們勤王有功才各自獲封為王。
姚思謙並未將方才所想一一告知給陳殊,他長嘆一口氣道:
「陳世子,這個案子牽扯頗深,你身為湘王世子,又將是駙馬,何必要將自己陷於此等風波之中呢?」
陳殊知道這是姚思謙對自己的試探,他毫不避諱的說道:
「姚大人說的對,我陳殊乃是湘王世子,又是大焱駙馬,確實不應該把自己牽扯到這漩渦中來。可是,這竹山鎮中有我的朋友,我這朋友大小陪我長大,是我在這個世上最信任的人,我把他當成家人。可他的家人卻在這場無端的禍事中都失去了性命,而他為了報仇隻身一人趕赴京都,去對抗他不可能對抗得了的仇人。」
「他明明可以找我的,因為我是湘王世子大焱駙馬啊,可他沒有,他正是因為我是湘王世子大焱駙馬而不願連累我,甚至最後還因救我而死!」
「而我呢,我什麼都做不了!就在今天早上,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骨肉也慘遭刺殺,我明明知道兇手是誰,可仍舊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原吏部侍郎張蘭之張大人,姚大人應該熟識吧,他因竹山鎮一事而遭難之後,他唯一的女兒小桃,為了還她父親一個清白,在我進京之後,跑到我府上自殺身亡,想用自己的性命引我入局,為她父親伸冤!」
「整個竹山鎮二百餘口,張蘭之全家上下二十餘口,張謙,小桃,就因為一個前朝太子,就因為無端生起的政治鬥爭而丟了性命!姚大人,這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不是草芥,你說我為何要以身犯險?」
姚思謙聽著陳殊這番話,著眼泛淚花的陳殊,頓覺羞愧。
其實張蘭之一案他並非沒有上諫,只是寧世楨把攬朝政,讓他一個清高的御史成了一個孤臣,他上諫的摺子根本遞不到皇帝面前,他在朝堂上說的話又毫無實據可依,縱然知道這案件有蹊蹺卻也只能不了了之,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無論是為了一己之私報仇也好還是真的胸懷正義也罷,他卻可以為了討個公道不惜豁出性命,再看看自己,所謂的兩朝御史鐵面無私的清名始終也只是獨善其身罷了!
姚思謙轉身將桌案上的字畫收起來,邊收邊道:
「前朝太子李赫字克疾,這幅畫是他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私下贈與我的,這個世上他留下的字畫不多了!你手上的那枚印章也是他雕刻的,印章的背身處有他獨有的記號,這個只有朝中的老臣才能識得!」
姚思謙將字畫收起來之後交給陳殊,道:
「你今日來赴我的壽宴,朝中眾多官員都看在眼裡,這些東西留在你手上才會更加安全!」
陳殊接過字畫,姚思謙又道:
「既然要對付寧世楨,光有這些還遠遠不夠,寧世楨之所以能把持朝政這麼多年而無人敢動,除了他有著非比常人的謀略手段之外,還有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