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雖然不算大,但一夜未停,第二日起來便銀裝素裹,仿佛世界都滌得一清。
大周軍隊實行衛所制度,各州府設衛,一衛有若干千戶所,一千戶所下設若干百戶所,視當地是否為軍事要衝決定數量多少。
溫百戶便掌著青州西南一處百戶所,拱衛青州。
士兵屯戍墾殖,一個百戶所,差不離百戶人家,便是一個村落。通常會建戍堡作為要塞,士兵駐守、屯田、生活,都依著堡壘。
若有事,開門可攻,閉門可守。又武風昌盛,莫說兵丁,若真勢急,便是婦人、孩子也可操起搶棒上陣。
溫家便是生活在這樣的堡壘里。溫家的宅子也是堡壘里最大最高的。
陸夫人起床問起陸睿,便聽僕婦稟報說陸睿一大早就跟著溫家父子出門,說是參觀堡壘去了。
陸夫人揉著太陽穴:「說是青州,我真信了,還以為是青州府城,誰知竟是這樣的鄉下地方。」
貼身的僕婦遞上一盅溫得正好的蜂蜜水,順著她說:「是呀,比咱們在餘杭的莊子都不如。您潤潤喉。」
陸夫人潤過喉嚨,嘆氣:「江南的精緻風景,豈是北邊能比的,也不知道有甚好看,這大早出去,可受得了寒氣。雪還下嗎?」
僕婦答道:「雪停了,倒也挺好看。」
陸夫人卻道:「若在家裡,正該行行酒令,做兩句詩,剪一枝瘦梅插插瓶,再照著描一副線圖,慢慢填色。」
僕婦掩口:「您看此間主人,可是會蒔花弄草、吟詩作對的人麼?昨日奴婢粗粗看了幾眼,沒見到什麼花樹,梅花更是沒有。倒是果樹院子裡不少,棗樹、山楂、柿子……都有。」
一聽便知此間主人不風雅,算計著過日子倒是把好手。
丫鬟們都掩口嬌笑。
陸夫人扶著額角,搖頭嘆氣。
僕婦貼近陸夫人,壓低了聲音:「讓公子去看看也好,來的時候我便瞧那堡中亂七八糟,牛糞遍地的。公子是多麼清潔風雅的人,讓他看看溫家姑娘是在什麼樣的地方里長大的,正好掂量掂量,這樣的姑娘配不配做咱們的少夫人。」
陸夫人卻想起溫蕙一張下巴尖尖的瓜子臉,眼睛剪水似的,漆黑明亮,容色明艷,不由得擔憂。
陸睿這年紀,可不正是少年人初初長成,知慕少艾的時候。
溫蕙今日換了身新衣服。
昨日那身衣服也才上身一天,照往常不會這麼快就換掉,只她今天特別被溫夫人囑咐過,才又換了新衣。
今日裡溫家人兵分兩路。男人們帶著陸公子出門了,溫夫人婆媳母女三人請了陸夫人到內院敘話。
來了便請陸夫人往炕上坐,楊氏和溫蕙都坐在下首的錦凳上作陪。三個人都一副端莊架勢,時刻等著陸夫人開口說「正事」。
偏陸夫人飲著茶,嘗了些乾果,卻只問:「像這樣的冬日裡,都做些什麼消遣?」
溫夫人說:「沒什麼,孩子們騎馬跑跑,打打雪仗。有時候堡里也開擂台,大家搶棒上較量一下。您在家都怎麼打發時間呢?」
陸夫人道:「也沒什麼,無非是作作畫,調調香,偶爾賞雪撫琴,無聊了也打打雙陸,設些彩頭,看小丫頭們投壺取個樂。」
溫夫人和陸夫人對著笑,心下俱都十分痛苦——她二人不僅隔著南方北方,還文武殊途,又出身天差地別,興趣愛好南轅北轍,想找個共同都有興趣的話題……差不多昨天都說完了啊。
好在都是當慣了家的主母,迎來送往的經驗也多,遂硬轉移了話題,說起天氣吃食,便是昨天說過一回了,今日還是接著說。說著說著,溫夫人刻意引著,將話題引到了溫蕙身上。
「去年我感了場風寒,這孩子非要和她嫂子一起下廚,又是煮粥,又是熬藥的。總算是沒白養她一場,知道個孝字。」溫夫人笑道,「如今跟著她嫂子,上上下下給家裡也能搭把手,幫不少忙。」
陸夫人卻捻著帕子微微掩口,問:「蕙娘侄女平日喜歡讀些什麼書?」
溫夫人的笑略僵了一下。
今日裡沒有陸睿在場,溫蕙覺得那種莫名的緊張感不見了。聽到這問題,心中很想說最喜歡讀那些話本子,卻也知道話是不能這樣說的,只能規規矩矩地回答:「讀過三百千,女兒經,烈女傳,還有些佛經。」
又覺得這話欺騙性太強,終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偶爾也讀些閒書打發時間。」
這不過是少兒啟蒙的讀物,也算得上是「讀書」?陸夫人一聽便心中微哂,不再報什麼期望了,只覺得溫蕙處處都令人不滿意,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兒媳婦。
偏這是丈夫定下的,兒子願意的。
真是叫人煩悶。
到了中午,溫家僕婦進來稟報:「老爺說,帶陸公子去打獵,不回家用飯了。」
溫夫人看到陸夫人臉色微變,心裡暗罵溫百戶不事先與她說一聲,忙道:「夫人放心,這附近的山林都是我們去慣了的,沒有猛獸。」
陸夫人強笑道:「他冬日裡慣常只是暖閣里讀書寫字,未曾在這雪地中騎過馬……」有心想讓溫夫人派人將陸睿喊回來,不要做那危險事情,只不好開口直說。
溫夫人雖覺得溫百戶不打聲招呼就帶著陸睿去打獵不太好,但心裡邊對打獵這個事本身並不以為意,要知道溫蕙八九歲上便騎著小馬跟著大人去打獵了,陸夫人這樣養孩子未免太嬌了,更何況陸睿已經是這個這麼大的少年,便道:「夫人只管放心,有我當家的在,斷不會有事!」
楊氏也是軍戶女子,早習慣這樣的生活,笑道:「還有他們兄弟三個也一起,不會有事。」
陸睿終究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男子,陸夫人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面,公然像對個孩子那般管他。聽了這話雖強笑著,那神情卻不太好看。
溫蕙隱隱覺得母親嫂子說的並不是陸夫人想聽的,然而母親嫂子都沒當回事,她也不好插嘴。
這一天女眷們互相應酬,都過得辛苦。
好在楊氏心思靈巧,於兩邊截然不同的婦人間終究還是找到了共同興趣:打葉子牌。
下午便開了一桌,溫蕙不會打,溫家婆媳、陸夫人,再一個陸夫人的貼身僕婦,湊了一桌。打上牌便不必硬找話題,雙方都鬆了一口氣。
陸夫人冷眼瞧著,溫蕙在溫夫人身邊伺候茶水,又細心喚丫鬟給火盆添炭。雖沒有江南書香女子的靈秀,但也踏實孝順。人生得不錯,眉眼有種憨憨的老實。若不是要做她兒媳,只是別人家女兒的話,其實倒也可愛討喜。
只陸夫人眼光高,過去曾拒過好幾家讀書人家的女兒,如今卻要低就個粗鄙武官之女,心裡總邁不過去這道坎。
她反抗不了丈夫,只能寄希望於兒子能自己嫌棄這門親。
孰料下午男人們返回,陸睿雖然毫髮無傷,讓陸夫人終於放下心來。但他一張英俊面龐上神采飛揚,顯是心情極好,又令陸夫人心中一沉。
待用晚飯之時,隔著屏風聽見陸睿喊「伯父」、「大哥」、「二哥」、「三哥」,溫家男人也是左一個「嘉言」、右一個「嘉言」地喊著,時有笑聲,氣氛與昨晚的客氣拘謹全然不同了。
反倒是女桌這邊,溫夫人等了一天不見陸夫人開口,心中憂慮。陸夫人卻感覺大勢已去,心中沉沉。兩位夫人各有心事,偶爾視線對撞,都勉強笑笑,倒比前一日更客氣了。
待各自回房,溫夫人焦慮得睡不著:「她今天還是什麼都沒說,她是怎麼想的?難不成看不上我們月牙兒?」
溫百戶也有點不大確定:「不能吧。再等等,興許明日呢。你看陸夫人帶了多少箱籠來,這裡面肯定有聘禮。」
又說:「說起來,嘉言這孩子不錯,看著弱不禁風的,倒也還能張得開弓。說是書院裡也學也練,射藝他還考了個甲等。他說明日裡還想繼續出去走走。」
溫夫人惱道:「以後這事提前打招呼,說也沒說一聲便帶著人家去打獵,我瞅著陸夫人那臉色都變了。」訓完了溫百戶,話鋒一轉,又道:「好好的兒子,不過出去打個獵便提心弔膽的,我看她這是當閨女養。」
溫百戶笑道:「讀書人家嘛,婦人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能有我夫人這般,那叫什麼?一婦當關,萬夫莫開?」
從前溫百戶在靈山衛還只是個小旗的時候,趕上過海盜登岸劫掠。家裡沒有男人,溫夫人將溫柏綁在背上,一根長槍連挑了六七個海盜,殺得渾身是血。
連當時的那百戶大人知道了,都為溫夫人豎個大拇指。
後來那百戶搭上了貴人,要跟著貴人去臨洮,想帶幾個心腹去。溫夫人原就為著溫百戶與娘家不睦,溫百戶不捨得讓她再背井離鄉,便沒去。
他的結拜大哥老霍帶著媳婦和孩子跟著去了。誰知道後來是條不歸路。
溫夫人啐他,心裡卻老想著陸夫人的態度,情不自禁地感到擔憂。
客院裡,陸夫人埋怨兒子:「說也不說一聲就跟人跑去了。這地方咱們一不熟悉地形,二又沒帶許多護衛,這齣了事可怎麼辦?」
「讓母親擔心了,是兒子的錯。」陸睿先認錯,又笑道,「但這裡是溫家伯父的地盤,一草一木他都瞭然於胸。溫家哥哥們個個能騎善射,都是好手,斷不會叫我出事的。」
實際上他深知若預先告知了母親,母親定要阻撓。他雖已經是秀才,到底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少年,哪有不嚮往「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的。今日裡溫家男人帶他到處參觀,指著遠處山林說「常去那裡狩獵」,他便心裡痒痒,淡淡表達了兩句嚮往之情,溫百戶一聽:「賢侄是讀書人,可曾獵過?」
他說沒有,溫百戶一拍大腿:「那跟我試一回如何?賢侄可願?」
他立刻欣然同意。沒有人在身邊約束,果然十分盡興。
陸夫人怫然不悅:「一家子粗人,哪有不與人家長輩說一聲,便帶孩子做這等危險之事的。」
陸睿目光一凝,亦不悅:「母親。」
「知道了。」陸夫人擺手,「你是大人了,總不想我管你。我曉得,故今日裡擔心得不得了,也強撐著不叫溫夫人喊你回來。只你也要體諒我這作人娘親的,那提心弔膽的擔憂啊。」
陸夫人嘆道:「我跟溫夫人,實在講不上話,她什麼都不懂的,只識得幾個字,不算睜眼瞎罷了。溫家小姐,才只讀過三百千,不過是你四歲的時候就讀完了的東西。我想著你若娶了這樣的妻子,以後就別想著什麼紅袖添香,夫唱婦和了。」
「那沒關係。」陸睿卻說,「讓她慢慢學就是了,學海本無涯,便是我等讀書人也不敢說就學到頭了,總是活到老,學到老,一生很長,慢慢來就是。」
陸夫人氣結,又道:「她兄長父親,都是粗魯武人,你以後與他們親戚往來,定有許多不快。」
陸睿說:「溫伯伯曾徒手殺過狼,也曾上山剿匪,出海殺賊,累積軍功才做到百戶,是勇武果敢之人。溫家兄長們都是直爽豪邁的性子,與他們往來,令人十分輕鬆,並無不快。」
陸夫人氣道:「你是認定了她了是吧!」
陸睿想起晚飯時短暫地瞥見了溫蕙。
今日她穿了鵝黃的襖,芽綠的裙,整個人像水蔥似的嬌嫩。她本來好好地待在她母親身旁,他看過去的時候,她的目光忽然慌亂了一瞬,像被驚到的小鹿,偏還要在大人們面前強裝鎮定,十分可愛。
陸睿嘴角微微勾起,旋即收斂。
「母親。」他正色道,「我們來便是為了結親,這是父親的意思。既註定要與陸家結親,母親還是不要再拖了,明日裡將禮過了吧。」
「畢竟我們是來結親,又不是來結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