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眉頭緊蹙,道:「我們說好了的。」
「是曾說好過。」陸睿挑挑眉,「但我未曾想到母親竟誆我。說什麼溫姑娘五大三粗還舞槍弄棒,害我還以為她是個母夜叉,才答應了母親。這不算數。」
離開江州前,陸睿與母親說好了。到了青州要尋溫小姐的短處發難,他還可以故意耍耍脾氣,陸夫人便以「兩個孩子沒看對眼,強扭的瓜不甜,還是不要強求的好」為由將先前口頭約定的婚事作罷。
陸夫人甚至決定要收溫小姐做乾女兒,結通家之好,以堵住陸大人的嘴。
這都是陸睿同意了的。
但陸睿沒想到,溫家姑娘會是這般模樣——她不僅生得顏色好,還有一雙靈動清澈的眼睛。
一踏入溫家大門,他便在眾人中看見了她。
她穿著團錦琢花的桃花色襖裙,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是眾人中最纖細的那一個。白瑩瑩,俏生生的,明明是少女了,眉間卻隱隱還有著天真的稚氣。
那雙眼睛明淨水亮,有魂有魄,叫人心動。
陸夫人一語道破:「你不過是看她顏色好。」
陸睿一笑,從容不迫:「當然看她顏色好,難道母親想我娶個無鹽為妻?」
陸夫人嘆氣:「可你看看這一家人,除了女兒還算精緻些,其他人可還能入眼麼?」
「女兒精緻就夠了。」陸睿無所謂地說,「我又不娶其他人。」
「你哪只耳朵聽我誇她精緻了?矬子裡面拔將軍罷了。」陸夫人揉太陽穴,「一個百戶的女兒,真不知道你爹是怎麼想的。」
「父親也是為報恩……」
「便是報恩,也不該拿你的婚事做人情!」陸夫人恨恨,「這以後旁人知道媳婦的出身,我要怎麼說。」
「『知恩圖報』四個字便可堵住所有人的嘴了。」陸睿說,「母親,這原就是父親的意思。」
陸夫人道:「可恨便在這裡,要拿你的婚事,養他的名聲。」
陸睿卻道:「父親的名聲,便是我們家的名聲。」
陸睿雖還是少年,卻已經有了功名在身。於時人來說,便是在外行走,也會被正經當作個大人看待。
陸夫人縱是他的母親,他說話依然是有分量的。
陸夫人嘆一口氣,道:「你別急,且讓我再看看。這是給你挑妻子,你爹又不能細看人家閨女,總得有個人給你把把關。」
陸睿抿唇一笑:「有勞母親了。」
客院裡陸家母子說私房話,這廂溫夫人正在罵溫蕙:「平時的機靈都哪去了?關鍵時候你木木愣愣的!」
溫蕙捏著袖子只垂著頭不說話。她以前見人從來不會這樣,自己也解釋不清是怎麼回事。
溫百戶搓著膝蓋道:「好啦,好啦,別罵她了。我見到陸夫人都不自在,何況她。」
這倒是。溫夫人吐出口氣,道:「陸夫人真是雅致啊,陸公子也生得真是好,就是瘦了點。」胖瘦高矮,都是相對的。溫夫人這是拿著陸家公子跟自家壯實的兒子們比,便覺得他瘦。
溫百戶問兒子們:「你們覺得陸公子如何?」
兩個年長些的兒子還沒說話,老三溫杉已經搶著道:「我看不太行。」
大家具是一愣,溫蕙更是吃驚抬頭。
溫百戶面色一肅,問:「怎麼?」
溫杉說:「一看就是弱雞,一拳就能撂倒。」
房中沉默了片刻。
溫百戶一腳踹過去:「閉嘴,傻貨!」
老二溫松揣著手嘲笑傻弟弟:「人家是讀書人,能跟咱一樣?再說了,人家是來跟月牙兒議親的,又不是來跟你打架的。」
長男溫柏道:「也沒說話,也沒幹啥,除了長得還行,也看不出來啥。」
居然說陸公子長得「還行」,溫蕙覺得她大哥說話真不怕閃了舌頭。要是從前她就得說兩句,可今天不知道怎麼地,她居然不太好意思為陸公子說話,一直只捏著衣袖在指間搓。
說起陸公子的相貌,溫夫人沒口子地稱讚:「頭一回見到男孩子家家這麼斯文精緻,連行禮都那麼好看。這南方的孩子跟咱們家裡這些傻蛋真是不一樣啊。」
溫蕙心想,陸公子何止是行禮好看,他笑起來更好看。
傻蛋們:「……」
帘子打起來,楊氏走進來。大家都看向她。
楊氏麻利地說:「剛過去看了,陸夫人陸公子已經安頓得差不離了。我過去送點心果子,人家已經用上了自帶的。我還瞧見那屋裡都大變樣了,多了好多東西,都是人家自己帶來的……」
略講了講都看到些什麼,溫家人都咋舌。
溫百戶窮苦出身,現在雖然過得不錯了,但家人從來也沒有這麼精緻過。便是溫夫人和楊氏,都還偶爾親自下個廚。三個兒子身邊也不過一人一個小廝,只有溫蕙「奢侈」一點,她一個人有兩個丫鬟。
「陸大人出自餘杭陸家,人家是大戶人家。陸夫人和他門當戶對,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咱們沒法比,沒法比。」溫百戶感嘆說。
感嘆中帶著羨慕,又為自家能和這樣有底蘊的人家結親不勝欣喜。
直覺得這門親事一結,自家的門楣都被親家給帶高了好幾分。
陸家母子是下午抵達,因為下了雪,溫百戶帶著長子迎出去十多里親自接過來的。見面稍稍說了說話,用了些熱茶,便請母子倆稍作休息。
他們休息了,溫家人可沒有。等楊氏過來回了話,溫夫人便轟了溫蕙回房:「老實待著去,別作妖。」
溫蕙嘟囔了一句什麼,聽話地回房了。
溫夫人便帶著楊氏張羅晚飯的事。兩個女人忙忙碌碌,一點不敢馬虎,直到天黑,開了宴。
溫家人平時不講究,素來都是一家子一大桌。今日裡安排的是男一桌,女一桌,還破天荒地中間支了扇屏風。
這一日的晚宴,溫家女人可以說是使盡渾身解數盡力地去整治了,唯恐對陸家母子招待不周。
溫家人亦以為,下午只短暫寒暄契闊,所以才沒有涉及正題,則這場晚宴,才該是陸夫人和他們談及正事的場合。
哪知道一頓飯吃下來,陸夫人講究的是食不言,多是溫夫人在嘰嘰呱呱,陸夫人若說話,則必落箸。楊氏機敏些,悄悄飯桌下扯了婆母的衣袖,溫夫人才驚覺,訕訕地,也不多說了。
及至宴罷,留了陸公子與溫家男人們繼續吃飯喝酒,溫夫人請了陸夫人到廳里喝茶敘話。
這時候陸夫人話倒多了,但說的都是些風土人情,餘杭特色。又讓僕婦呈上禮單,道:「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家鄉土產,聊表心意。」
又談起溫百戶搭救陸大人之事,再三鄭重道謝。
溫夫人只強壓著嘴角的笑意,連連道:「哪裡,哪裡。可別,可別。」一心等著陸夫人話鋒一轉,從救命之恩,跳到兩家聯姻。
孰料,等了一晚上,也沒等來她想聽的。
陸夫人倒是興致勃勃問了許多溫家女眷的日常。她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地直接問溫蕙,但大家心裡都有數,說些日常,盡把溫蕙往「賢良淑德」的方向里夸。
陸夫人只含笑點頭,間或跟著溫家婆媳倆夸溫蕙一句。
就這樣,一晚上過去。
待到熄了燈躺到了床上,溫夫人惴惴:「你說她怎麼就不提呢?總不會是反悔了吧?」
溫大人說:「不能。要真反悔了,陸大人來封信說就是了,或者乾脆就不吭聲,咱不就都明白了嗎。又何須大老遠請夫人和公子跑這一趟。」
溫夫人說:「也是。」
「或許就是想看看月牙兒。」溫大人說,「你想想你看了芹娘多少年,才求了來做長媳的。人家陸公子可是獨子,小小年紀就看得出來以後的出息,就不興人家娘親心裡不踏實,好好看看你閨女麼?」
「是這個理。」溫夫人拉拉被子,「明天早上我再提醒一下丫頭,可別讓溫夫人挑出錯來。」
想了想,踢了踢丈夫:「哎,你們看那陸公子如何?我說,你們沒使勁給陸公子灌酒吧?」想到忘記囑咐丈夫兒子,嚇得溫夫人直接坐了起來。
「我傻麼?」溫百戶無語,「當然沒有。你看陸公子那樣子,像是能踩著凳子跟我們划拳的人麼?」
溫夫人這才放心躺下去,又踢溫大人:「人怎麼樣?」
溫百戶嘆道:「總覺得月牙兒有點配不上。」
溫夫人大怒:「我女兒哪裡配不上?」
「你自己的閨女什麼野性子你還不知道麼?」溫大人盯著帳頂,「你瞧人家陸公子,多麼斯文精緻的人啊,連阿杉跟人家說話,都輕聲細氣的呢。我真怕妮子以後和丈夫吵起來動拳頭,一拳頭打壞了陸公子可怎麼辦?陸公子可不比咱家的傻蛋們,不經打。」
溫夫人噎住,竟無法反駁。氣哼哼地躺下,最後說:「且把親事先定下。又不是馬上就成親,還有時間,我好好殺殺她的性子。」
「你得了吧。這話你說過千八百遍了,也沒見你把她掰過來。哎喲,別踢這麼狠,碰到我舊傷了。」溫百戶被子一拉蒙住頭,「睡了睡了,明天說好要帶陸公子四處看看呢。」
客院裡,陸夫人叫丫鬟在小炭爐上熱了蜂蜜水給陸睿。
「不比在家裡方便,沒有醒酒湯,就喝這個潤潤腸胃吧。總強過什麼都不喝。」陸夫人微有不悅,「吃飯便吃飯,你父親又不在,怎地還令你喝酒。」
陸睿十四歲便考中秀才,走出去,人人都當他是個大人看待,唯有他母親,始終都將他看作個孩童。令他不喜。
陸睿接了蜜水,不以為意地道:「往日裡文會、雅集,也都是要喝的。今日只沾了一點點而已,溫大人和溫家兄弟都十分有分寸的。」說著抿了一口。
陸睿話語間卻是美化了溫家父子三人,他們與其說是有分寸,不如說是面對陸睿十分拘謹。
陸睿是個典型的讀書人,他出身書香門第,自小養得談吐得體,令人如沐春風。他年輕清雋,身上沒有酸腐之氣,書卷氣縈於眉間,既清且正。一貫說話大嗓門的溫家父子在他面前,都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平日裡那與人勾肩搭背,什麼「四季財」、「五魁首」、「六六六」的,便施展不出來。
陸睿抿著蜂蜜水,微微抬眼看了陸夫人一眼。她正囑咐丫鬟:「與溫家的人說,不要燒得太旺,我摸了摸,這樣熱騰騰的,晚上睡著怕要燒心。」
說的卻是那火炕。他們南方人到北方來,最不習慣的便是這火炕。
陸夫人心裡更覺得,江南那麼多靈秀的女子,壓根就不該找個北方女子做她家的媳婦。
陸睿不見母親提起親事,便知道她定是還未與溫家人議定,甚至可能根本就沒議。
陸睿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