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24-08-24 16:04:09 作者: 袖側
  「那你是怎麼回他的?」楊氏緊張地問她。

  溫蕙說:「我本來想說實話的,最愛看的是三哥那些遊俠兒的演義、話本。」

  楊氏大驚:「你說了?」

  「沒有。」溫蕙低頭,「我又不傻……」

  在廊下,在那溫馨的時刻,未婚夫的目光和笑容都溫柔,溫蕙的實話就在舌尖上將要吐出來的時候,卻本能意識到「不可以」。

  不可以這樣說。

  因為這肯定不是他想聽的。

  溫蕙便把那些發自本心的話都咽了回去,放輕了聲音說:「家裡並沒有什麼書,只偶爾看些閒書罷了。你若覺得有什麼值當好好讀的,不妨告訴我,我叫哥哥們幫我去青州城買去。」

  「哎呀,跑一趟長沙府,竟真的長大了。」楊氏拊掌,總算放下心來,「就是這樣說話,以後都要記著。」

  楊氏心想,婆家就算再好,終究與自己出生長大的娘家不一樣,哪能真的想什麼說什麼。嫁了人,從此就過著和作姑娘時在不一樣的生活了,宛如二次投胎。好在她這胎投得還不錯,不論是婆母還是小叔子、小姑子,都好相處。這也是彼此知根知底,嫁得近的好處。

  只這話,她不好跟溫蕙說,但想著婆婆肯定遲早會告訴溫蕙,便也不操心了,追問:「他呢?他怎麼說?」

  當陸睿眼中的笑意變深時,溫蕙便知道自己應對得正確。

  陸睿說:「也別麻煩兄長們,我看他們都是瞧見書本就頭痛的人。反正這事也不著急,等我回去,尋些書叫人給你送來。」

  溫蕙其實覺得,無論是江州還是餘杭,都離得那麼遠,單單送書來,不太現實吧。她從前對遠的地方沒概念,自從去了一趟長沙府,真正地理解了距離上的遙遠和路途上的困難。

  但陸睿說這話的時候也並不像是說大話。

  他和她不一樣呢,他是個秀才,雖還未及冠,可走到哪裡都被人當做大人看待的。不像她,家裡人什麼的都不跟她說,始終把她當成小孩子看。

  溫蕙羨慕陸睿,心裡又覺得,即便他沒法子真的送書來也沒關係,因為他說這個話的時候,肯定是發自真心的。

  真心就夠了。

  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什麼都不在乎,就在乎對方是不是在乎她,是不是真心。

  這些細膩的小心思,溫蕙並沒有與楊氏說,只說:「雪下這樣大,趕路一定很辛苦。」

  楊氏戳她腦袋:「這怪誰?你說說這怪誰?」

  溫蕙便蔫了,怏怏地說:「也不知道他們到沒到濟南府?」

  陸家母子已經由溫百戶父子護送著上了船,船開了,還能看見溫家人在碼頭上停留,揮手。

  待溫家人轉身走了,陸家母子也才轉身進了溫暖的艙房,丫鬟迎上來幫著解了斗篷,拿到外面去抖雪,以免濕了了艙房裡的地板。

  熱茶端上來,陸睿伸手接過,親自端與陸夫人。

  陸夫人啜了口茶,瞟了他一眼:「行了,滿意了吧?」

  陸睿深深一揖:「多謝母親成全。」

  陸夫人哼了一聲,又嘆氣。

  陸睿也坐下,笑道:「母親別嘆氣。溫家雖差些,卻也沒差到不能接受。我看著一家人都是心思淳厚,相處起來頗令人輕鬆。」


  「那是你們男人。」陸夫人沒好氣地說,「我跟你那岳母相處起來,可真是累死個人,她什麼也不懂,我絞盡腦汁不冷場,唯恐叫她覺得我們失禮,這可真是比過年準備祭祖都累人。」

  陸睿訝然對僕婦說:「快去取木槌來,我與母親捶捶肩,不要累壞了母親。」

  僕婦只掩口笑。

  陸夫人嗔他:「少來這套。」

  陸睿不過彩衣娛親,效果到了就行了。他道:「這次事情順利,父親也會高興的。」

  陸夫人淡淡看了一眼陸睿,道:「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媳婦,跟她母親一般,不過讀過三百千而已,說起什麼都是一臉懵然不懂,以後啊,沒人與你紅袖添香、無人與你詩詞唱和,左右是你自己看上的,到時候不要來怪我。」

  「那沒關係。」陸睿卻輕笑,「蕙娘是個性子溫順的女子,以後慢慢教她便是了。她又不用考狀元,只在我們家,天長日久地,不信薰陶不出來。」

  「再說,還有母親在呢。只要母親肯費費心,將她帶在身邊教導,定能將她教得有模有樣。」

  「都要靠母親了。」

  陸夫人佯怒道:「都說娶了媳婦就可以享清閒,我的清閒呢?這是要我一輩子都給你做牛做馬是不是。」

  陸睿笑著,盡撿好聽的話說,哄著陸夫人開心。

  陸夫人雖作出氣哼哼的模樣,內心裡卻想著兒子的話,有了思量……

  溫夫人原以為,強要溫蕙裝了幾日淑女,等陸家人一走,這丫頭必要野上三天,才能補回本來。哪知道自訂了這門親事之後,從前的野丫頭忽然轉了性子,走路、說話、做事,都顯而易見地比從前穩重了起來,不再嘰嘰喳喳、蹦蹦跳跳了。

  溫夫人私底下跟丈夫嘀咕:「這是因為去了趟長沙府呢,還是因為陸家小子呢?」

  溫百戶哈哈大笑,說:「都有,都有。」

  「不管怎麼著,倆孩子能看對眼,你閨女也有大姑娘的樣子了,都是好事。」溫百戶是對這門親事實在是滿意。他一個粗漢打拼到今天,竟然與進士做了親家,要是幸運的話,說不定女婿將來也能是進士,那真是門楣生光。

  溫夫人卻嘆了口氣。

  溫百戶奇道:「你嘆什麼氣?嘉言十四就中了秀才,這樣的孩子你難道還不滿意?」

  「你懂什麼。」溫夫人道,「你們男人就知道看女婿前程,卻不知道看婆婆,女孩子嫁過去過得好不好,婆婆有多重要!」

  溫百戶訕笑。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俊俏後生,但一窮二白。亭口甄家是當地富裕鄉紳,根本看不上他這種窮小子。是溫夫人自己看中了他,鬧著非要嫁,還為這個跟家裡弄得很僵,婚後幾乎不怎麼往來。

  尤其是溫夫人將甄家槍法教給了他,更令甄家人不快。

  還是後來他發達了,勤往甄家去示好,兩家的關係才漸漸緩和。

  但他能發達,妻子功不可沒。偏這一點,是他母親的心頭恨,覺得這個兒媳太強,壓了兒子一頭,又欺她與娘家關係不好,大事上雖不敢搗亂,小事上卻處處刁難。

  溫百戶雖內疚,他卻是個孝子,對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寡母不敢違抗。禮法孝道的壓制下,那些年,溫夫人過得並不開心。


  後來溫老夫人過身了,夫妻再說起往事的時候,溫夫人曾道:「得虧是我,要是個真手無縛雞之力的,怕不叫你娘磋磨死了。」

  溫百戶只訕訕,做小伏低地哄妻子消氣。

  因此聽到這話,他下意識地先縮脖子。縮了又醒悟過來,道:「陸夫人又不是我娘,我娘懂什麼,她是個鄉下婦人而已。陸夫人可是書香門第,進士夫人。」

  溫夫人沒好氣地說:「進士夫人又怎麼了?青州府台的夫人不是進士夫人了?不照樣磋磨兒媳。」

  溫百戶搓手:「不能吧?我瞧著陸夫人說話都細聲細氣的,看著不像那樣的人。」

  溫夫人出會兒神,嘆氣:「我只怕會咬人的狗不叫。」

  又下了兩場大雪,有些小河的河面都凍上了,很快就過年了。

  溫百戶帶著闔家去給自己的上司賀千戶拜年,男人們在前宅,女人們在後院,各自寒暄道賀。

  溫夫人領著兒媳、閨女給賀夫人拜年。

  賀夫人笑問:「聽說蕙娘定了門好親事?」

  這可是最近溫家最有臉面的事。溫夫人精神一振,假假地謙虛:「瞧您說的。要是別人,我就臉大點吹個牛,在您面前,我哪敢這樣說。」

  溫夫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賀夫人也是讀書人家出身的。

  賀千戶和溫百戶這種泥腿子出身的軍戶不同,他是京城某個侯府的庶子,賀夫人的娘家也是文官之家。

  賀夫人得了奉承,掩袖笑,笑完又細問。溫家全家都在得意這門親事,女婿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功名,溫夫人哪憋得住,便打開了話匣子。

  溫蕙羞得臉通紅。

  賀夫人笑道:「看蕙娘,也知道羞了,這可真是長大了呀。」

  對自己女兒說:「你帶蕙娘去找馨馨玩去吧。」

  賀小姐捂著嘴笑,扯了溫蕙的衣袖:「跟我來,帶你去見我表妹。」

  溫蕙從前天真嬌憨又頑皮,卻也爽朗不矯情,性子討喜。賀小姐被母親拘得嚴格得多,十分羨慕她能到處野。兩個人關係頗不錯,也算是閨中密友。

  賀小姐的表妹馨馨跟溫蕙差不多年紀,人也天真,她見著溫蕙便誇她:「呀,你長得真好看。」

  她是讀書人家的女兒,說話又好聽,溫蕙便立即喜歡上她。

  三個女孩很快就說到一塊去。

  溫蕙問起馨馨怎麼會來山東過年,馨馨撇嘴:「我也不樂意大冬天地往外跑啊。」

  說起來才知道,原來馨馨的一位堂姐最近遭了血光之災,竟摔斷了腿。找了白雲觀的道士算了一卦,說被人妨了,算來算去,妨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馨馨。

  破解方法也簡單,道長指了個方位,讓馨馨往那個方向避到年後即可。馨馨的那位伯母當即便表示,自己娘家在那個方向正有個莊子,可以將馨馨安置在那裡。

  「我娘氣壞了,當即便說,只怕莊子離得太近,正不了我堂姐的運勢。」馨馨氣呼呼地說,「她說,若往那個方位去,正好直指青州,不如讓我走更遠些,到我姨母這裡來。於是我們便來了。」

  溫蕙目瞪口呆:「這、這也太過分了吧?」

  馨馨嘆口氣:「誰叫我們這一房,都是庶出的呢。」


  原來馨馨家是個大家族,至今聚居。賀夫人姐妹的父親,是庶出的,仕途也不出挑,在家族中說話沒什麼底氣。她這位堂姐,卻是家中最貴重的那一房裡最受寵的嫡出女兒。

  溫蕙同幾個哥哥全都是溫夫人所出,溫百戶也沒有妾室。溫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大家族的複雜。又與馨馨聊天,言談中感受到文官之家與他們武官之家頗有許多不同,不由惴惴。

  但想想陸睿家裡,他這一房三代單傳了,人口要簡單得多,又偷偷拍拍心口,覺得自己十分幸運。

  待溫夫人跟賀夫人說完話,領著溫蕙回去,賀小姐並馨馨一起去了賀夫人跟前。

  賀夫人問起外甥女和溫蕙可處得來,馨馨說:「蕙娘十分可親呢。」

  賀夫人笑道:「是呢,打小我就喜歡這丫頭。」又道:「她那『連毅哥哥』沒了,我和莞莞還替她惋惜了一陣子,沒想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又結了一門好親。」

  馨馨好奇問:「什麼『連毅哥哥』?」

  賀小姐掩袖笑,說:「她呀,從前訂過一門親,那家姓霍,名什麼我不知,只知道字連毅。你道我是怎樣知道的?這傻丫頭,小時候可不知羞呢,成天跟我說長大了要跟『連毅哥哥』去臨洮。我們幾個閨中好友,都時常拿這個『連毅哥哥』打趣她。」

  「然後呢,怎地就沒了?病死了嗎?」馨馨問。

  「唉。」賀夫人說,「聽說是捲入了潞王案,全家都沒了。」

  馨馨恍然:「潞王案我知道,就前兩年的事嘛,京城也死了好多人呢。家裡都拘著我們不許亂跑,那段日子都沒有人辦茶會、詩會了。在家裡悶得我要發芽了。」

  賀夫人揮揮手:「不說這個了,大過年的,喪氣。」

  馨馨和溫蕙投契,過完年便拉著賀小姐常找她一起玩耍。

  一直到她回去京城,還曾寫過一封信給溫蕙,給她寄了些京城的特產。

  只後來兩個人失去了聯繫。再後來時間流去,成親嫁人,相夫教子,跟著夫婿宦海沉浮,便將少時有過短暫交集的溫家姑娘遠遠地拋在了腦後,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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