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院受天子之命,協助緝查渝王家小郡主被殺一案,為了表示對此案的重視,監察院都督霍決和監察左使念安還都到順天府去露了幾面。
監察院更是派出了大批的番子鋪開,在京城和南苑別苑之間的路線上,展開了地毯式搜查。
殺害小郡主的兇手還沒找到,這邊小安卻拿了兩封信來給溫蕙。
「蕉葉?」溫蕙愕然問,「她有什麼事情不直接過來說,還需要寫信?她識字?」
說著,拆開了信,待看完,許久不說話。
小安問:「說得什麼?」
溫蕙沉默了半晌,道:「她們走了。」
小安接過那信紙看了一眼,先「嘖」了一聲:「這字。」
一看就是找街上的書信先生給代筆的。
小安好歹也是書房出身,雖說淳寧帝論學問並不怎麼樣,但王府公子的書房裡,好字好畫看得太多了。
【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們。但我們還是很想去看看不夜之城繁華天。京城的樣子我們已經全知道了,還想去看看大海是什麼樣子。】
【你給我們的房子和鋪子,給了我們就是我們的啦,已經賣掉了,不會缺銀子。我們已經很會使銀子了,也會討價還價了。】
【別擔心,我們還準備了足夠的草紙。就這樣吧。】
【等我們到了泉州,寫信給你。也告訴你泉州是什麼樣子的。】
小安「嘖」一聲,把信紙扔回桌上。
溫蕙猶自發怔,道:「她們怎麼能就走了?」
小安道:「愛走就走唄,還能管著她們的腿?」
溫蕙轉頭,看桌上還有一封沒拆的信:「這個?」
小安抱臂道:「這封是給我的。」
說是給他的,他卻不拆。
溫蕙撩起眼皮盯他。
小安扛了一會兒,哼了一聲,還是拆開了。
【安左使,我們走啦。信按字數收錢,詳情見夫人那封。】
小安大怒!
「沒給她們銀子是怎麼地?」他氣炸了,「差那幾個銅板?」
還從來沒有人在小安身上省過錢呢!
京城裡多的是想給他一擲千金的人!
他大怒之下,把信紙揉了扔到地上。紙團彈了兩下,滾到了一邊。
他這個風風雨雨說來就來的性子,溫蕙十分無奈。她折好自己那封信,收到袖中,嘆道:「走便走吧。」
「我原是想盡力照顧她們求個心安。」她道,「現在想想,人各有志,原不該拘著她們的。」
「她們有個屁的志,什麼都沒見過,哄兩句都當真。」小安道,「說不定出了京城還沒道真定府就叫路上的賊人給殺了賣了呢。」
溫蕙:「呸!童言無忌。」
她站起來走了。
小安叉腰喊:「誰是童啊!」見鬼。
他也拔腳要走,抬起腳又落下來。
斜眼瞥了眼地上的紙團,走過去彎腰撿了起來,展開,皺皺巴巴的。這書信先生的字真是不怎麼樣。
「走就走,給我寫什麼信。」他自言自語,「我又不是你們什麼人,你們也不是我什麼人。」
只又覺得,好歹是他在人世間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給他念安的私人信件。
世上竟會有人還記得有事寫信給他說一聲,稀奇。多少有點保存價值吧。
這麼想著,便將皺巴巴的信紙放在桌上,用手將那些褶子都捋平了。折起來,塞進了懷裡。
晚上溫蕙睡不著,在霍決熱騰騰的懷裡來回翻身。
霍決奇怪問:「怎麼了?」
「沒事。」溫蕙說,「渝王郡主的案子怎麼樣了?」
霍決道:「原早安排好了,等到時候悄悄推出去。沒想到陛下讓我協查,更容易了。你別擔心。」
溫蕙問:「又要死人嗎?」
霍決道:「我若要讓別人為我去死,一定是談好了價錢。必定是他覺得值得的。」
「世間萬物皆有價。」溫蕙嘆道,「郡主的命,就真的比別人的命更貴嗎?」
「那都是他們自封的。」霍決道,「若真他們的命天生比別人貴,則怎麼我這樣低賤的人手上,染過許多貴命呢。是誰許我以賤犯貴的?」
溫蕙翻身抱住他:「你既不覺得旁人貴,又怎覺得自己賤。」
「只是那麼一說。蕙娘,我從不覺得自己低賤。便是旁人覺得我低賤,我也要爬起來,踩在他們頭上的。」霍決輕撫著她的背脊說,「還得狠狠碾幾下。」
溫蕙笑了。
霍決這性子,常讓她感慨,也讓她敬佩,更讓她心疼。
溫蕙笑完,安靜了一會兒,說:「我查過律書了。」
霍決道:「嗯?」
「我殺她之前,查過律書了。」溫蕙道,「發現根本不能耐她何。宗室犯罪,是不經三司,而是由宗人府宗族同議的。這是太祖皇帝定下來的規矩。也就是說,即便璠璠真的死了,我也不能耐她何,何況璠璠沒死。可她,是真的動手殺璠璠了。」
霍決親親她的頭髮:「就是這樣的,這些人自封了自己命貴,不許旁人輕易打殺,卻又對旁人輕易打打殺殺。只不過,太祖皇帝時候,還沒有監察院,那時候宗室藩王的權力也大,還有軍權。一代代皇帝都在削藩,到現在,他們也就能幹些這樣的事了。監察院奉皇帝之命,也能直接對宗室出手。你看明白了嗎?」
溫蕙道:「皇帝的權力許他們幹這樣的事,能懲罰他們的,不是律法,也是皇帝的權力。」
「則似我這樣沒有權力的人,律法不為我做主的人……」溫蕙道,「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俠要以武犯禁了。
霍決道:「所以,你親手殺了她。」
溫蕙不再說話,又翻了個身。
「蕙娘,今天到底什麼事?翻來覆去睡不著?」霍決問。
溫蕙道:「蕉葉她們走了。」
聽到這個名字,霍決便眼皮跳了跳。
就霍決個人而言,他是希望最好再也不要聽到蕉葉這個名字的。
他早先便想讓小安把蕉葉安排得遠遠的。是溫蕙對蕉葉同情憐惜,擔心她們主僕不諳世事,到外面無法獨自生活,才放在京城裡,眼皮子底下。
雖如此,也只能硬著頭皮聽溫蕙說了蕉葉和小梳子離開京城的事。
他趁機道:「走就走吧。這是她自己要的,你也管不了的。」
「是,我也想這個來著。」溫蕙承認,「都不是小孩子了。沒人該管著旁人,更不可能管旁人一輩子的。」
「只我在想的是,她們怎麼就能做到說走就走?」溫蕙有些出神,「怎麼想走,就能抬得起腳?」
霍決眼皮直跳。
」她們兩個不同於常人的。被關久了,對所謂『外面』嚮往太深。跟我們不一樣。」他不動聲色將溫蕙摟得更緊,道:「什麼時候你想走,我也陪你出去走走。只你自己不要瞎跑,你可捨得下璠璠,你可捨得下我?」
後兩句語氣又嬌又賴。
溫蕙聽得明白。這個人又給她下套。
她反腳踢他。
霍決笑著用腿纏住。
過了幾日,監察院的地毯式搜索,果然協助順天府抓到了殺小郡主的兇手。
「有兩個人,爭著自認是真兇。」霍決跟皇帝匯報。
皇帝詫異:「怎麼回事?」
「一個是田戶老漢。」霍決道,「郡主縱馬踏毀了他家的莊稼,他兒子上前說理,被郡主抽了一頓鞭子,使馬蹄踏斷了他的腿。這兒子後來傷口感染死了。」
皇帝沒說話。
「另一個,是個年輕人。」霍決繼續道,「他妹妹上巳節在水邊賣花,因生得美貌,被郡主用鞭子抽毀了臉。這妹妹嫁不出去,想不開,投水死了。」
皇帝沉默片刻,終於問:「到底誰是真兇。」
霍決道:「是年輕人。」
他細細給皇帝講:「老漢深恨郡主,又無力為子報仇。忽聽郡主為人所害,我們正在緝查兇手。他想著自己年歲大,反正活不了幾年,就挺身而出投案自首,想替殺害了郡主的人扛下罪名。」
「年輕人本沒打算自首,不料有人替他自首扛下罪名。他不忍無辜之人替他去死,遂才出來自首。」
「兇器是一柄匕首。埋在了院子裡。順天府的仵作和監察院的仵作都核實過,傷口的深度對得上。只這人心中恨得厲害,殺死郡主之後,又反覆絞動,將郡主的心臟都絞碎了。」他道。
刺殺只是報仇,絞碎就是泄恨了。這真的得是有極大的恨意才做得出來的事。
皇帝後背都有點發涼,又問:「二十二娘身邊的人呢?難不成也被殺了?難道此人功夫如此之好嗎?」
「都逃了。」霍決解釋道,「這年輕人趁郡主路上下車透氣,一擊而殺。郡主直接便過去了。扈從們原是將他拿下了,他說,你們便拿下了我,她死了,你們回去也還不是一個死。」
「扈從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們這些人回府也難逃一死,便不管他,自顧四散逃命去了。我們沒有抓到人,想來,要麼隱匿山野,要麼已經出了京畿。」
事實上,那些人當晚就被運到別處燒成灰了,再也不會有人找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皇帝默然許久,問:「二十二娘,還幹過別的什麼事嗎?」
他頓了頓,道:「二十二娘,在我跟前,一直嬌俏伶俐,是個十分討喜的孩子。」
霍決沒說話。
皇帝道:「你說便是了。」
霍決道:「郡主娘娘在京城的名聲一直不太好,類前景郡王。」
一個姑娘家家的,像誰不好,像她那個因暴戾在元興帝跟前都失寵的十一叔。
皇帝:「嘿!」
霍決勸道:「誰在陛下面前,不是拿出最好的樣子給陛下看。她父親尚在陛下面前手足情深呢,何況郡主一個女孩子,自然要彩衣娛親。」
皇帝問:「渝王又怎麼了?」
霍決又不說話。
皇帝道:「說吧。」
霍決道:「渝王與鄭王對飲,說陛下寡恩,對宗室動刀兵。」
皇帝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霍決道:「去年十月。」
那便是皇帝剛剛廢了周王一系。然對皇帝來說,周王是早就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渝王卻是親弟弟,還是弟弟們中跟他最近親的那一個。
是他用來加恩,展示天子的手足之情的那一個。
皇帝道:「嘿!我對他還算寡恩?」
霍決道:「人心總是貪的,給了再多也還想要更多。或者,也可能兔死狐悲,有同仇敵愾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帝道:「嘿。」
自此,小郡主被殺案結案。
渝王從此失了帝寵。
十月初,陸嘉言公幹結束,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