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從干清宮裡出來。
冬季了,天地肅殺,白玉欄杆處站著陸嘉言,在一片蕭瑟中成了一抹亮色。
霍決看到他,便知道他是在等他的。
他走過去。
「她跟我說想見寧氏。」陸睿道。
霍決點了點頭:「是。」
寧菲菲是陸璠的繼母。陸璠如今七歲了,還要在陸家繼續待個八九年。寧菲菲是一個必然會對她產生影響的人。
作為繼母,她的影響可大可小。看陸睿,也看她這個人本身。
溫蕙一直都想見見她。通過別人描述,有時候會有許多誤差,總還是想親眼看看。不管她是善是惡,是大度溫柔還是小肚雞腸,心裡如果有數,就能踏實。
陸睿道:「三日後,寧閣老夫人大壽,待為她賀完壽,寧氏會去慈恩慈為家父祈福……」
他的意思是,安排在慈恩寺。慈恩寺是隱形的皇寺,京城權貴們很信,香火鼎盛。什麼時候都有許多女眷在那裡做法事、參拜、祈福,或者只是去聽講經、修行。
女眷們在那裡相遇,很常見。
不料霍決直接道:「好,就三日後,寧閣老府。」
陸睿說了一半的話便戛然而止。
霍決哼了一聲,道:「她也該出來見見人了。大活人,哪能終日裡不見天日。」
溫蕙作為霍夫人,卻要藏頭蓋臉地生存,一直令霍決耿耿。
其中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溫蕙要躲避陸睿。但現在一切都揭開了。
陸睿望著宮台下的廣場,道:「正是。」
溫蕙從未做錯過任何事,她不該過著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人生。
「我已經篩過了,京城認得她的不過二三人,與她相見的機會很少。」他道,「便是被看到了,都督不承認,陸家不承認,誰又能奈何。」
霍決難得能跟陸睿有一回共同語言,嘆道:「她便是想不通,這些事,根本在男人,不在她。」
「那便三日後吧寧閣老府。」陸睿道。
霍決正要答應,有小監喚「都督」,他脖頸扭動,轉過頭去。
陸睿的話語和目光,都忽然滯住。
霍決脖頸扭動處,原本被衣領遮住的地方,微微露出了一線。
那裡有一點紅梅。
那個位置,是溫蕙喜歡的。因可以被衣領藏住,又偶露,莫名地跳動在人的心上。
那時候的溫蕙,還頑皮,還愛笑,還喜歡故意這麼鬧,得逞了,便小小地得意。
那些頑皮笑鬧,當時只道是尋常。
霍決聽完小監過來傳皇帝的話,轉回頭,正要開口,卻見陸睿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他的手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按到了頸子某處。
哦,那裡!
今早銅鏡里看見了。那是溫蕙喜歡的位置。
溫蕙幫他穿衣,拉好了衣領,還道:「遮住些,別叫三叔看見。他嘴上不說,心裡定笑我。」
她眸光流動,似笑似嗔,眉間慵懶疏散,叫他看著就想將她擁入懷中,低低地哄。
「敢笑就揍他。」他說,「咱兩個一起揍,讓他鬼哭狼嚎。」
霍決微微地勾起嘴角。
「那就這樣吧,我回去告訴她。」他道。
修長有力的手指撫平了衣領,遮住了偶泄出的一點夫妻間的私密,從陸睿身邊走了過去。
冬季白日裡的空氣也寒涼。
微起了風,撲在人臉上,讓人清醒。
一件陸睿一直迴避去想的事再無法迴避了。
霍決讓溫蕙成為霍夫人,與他給銀線名分僅為了照顧是不一樣的。
他們,是真正做了夫妻。
男女之道,方法多了去。不是只有一種方式。
縱然霍決身體有殘缺,只要他想,還是能和溫蕙達成魚水之歡。
陸睿想起溫蕙潤澤的眼睛,明亮的面龐。
天地肅殺之間,他感到了從身體深處蔓延至指尖的酸澀之意。
那曾經只有他看過嘗過的美麗嬌軟,那些只屬於他一個人的領域,都已經為另一個男人侵占。
那些潮紅的臉頰,濕潤潤的眼睛,囈語般的呢喃。
沒有隔閡的貼伏,肌膚與肌膚的接觸。
如今,都不再屬於他了。
太難受了。
太難受了。
陸睿在白玉欄杆邊站了許久,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充滿胸臆間酸澀難受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曾說,不許妒,不許妒。
「不許」兩個字輕如鴻毛,天經地義,里所當然。
只覺得,她為何就做不到?
陸睿按住心口,呼吸了兩口寒涼的空氣。
這使人澀得難受,堵得難受的感覺,怎個不許法?
怎個能消散了?
怎個能不使人傷?
只傷她的時候,他不曾體會到罷了。
陸睿閉上眼,深深呼吸,調息,硬生生把喉頭一股湧上來的甜腥咽了回去。
「翰林,」有小監過來,「陛下宣翰林。」
陸睿點點頭,放下手,往宮門走去。
小監躬身跟在後面。
只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陸翰林的背影。
今日翰林為何臉色蒼白,步子比平時慢了一半?
令人生出一種,脆而易碎之感。
霍決回到家裡,將三日後的安排告訴了溫蕙。
溫蕙詫異:「寧閣老府?」
「若安排你和她單獨相遇,未免扎眼。畢竟你是我夫人,身份有些不同,惹人注目。」霍決道,「若想自自然然,不如便混入人群中。」
看溫蕙還有猶豫,霍決道:「你知道今天陸嘉言說什麼?」
他把陸睿的話學給了溫蕙。
溫蕙問:「你們兩個都確定無事?」
霍決挑眉:「若有事,按下去!」
溫蕙只有一個要求:「別傷人命。」
霍決道:「我又不是殺人狂。」
溫蕙道:「好吧。」
她喚來丫鬟:「最近收到的帖子裡,看看有沒有寧閣老夫人的壽宴的?」
霍夫人從來不參加任何飲宴。但霍夫人不去是霍夫人的事,旁人家該給霍府人下請柬還是得照樣下。
形式得走全了,才算禮數到位。
溫蕙也保持了在陸家養成的習慣,將這些請柬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丫鬟只在「三品及以上」那層抽屜里找,一找便找到了。
溫蕙打開請柬看了看,點了點頭。
霍決忽然伸出手指在空氣里點了點。
溫蕙:「?」
「打扮得漂亮些。」霍決道,「讓她們知道,我夫人有多美。」
溫蕙撲哧一笑,笑著啐他。
寧老夫人的壽宴是個正經的壽宴。
不像霍決給溫蕙辦的晚宴純為斂財收禮。這壽宴在白日裡,邀請的都是女眷。
寧菲菲作為出嫁女,早早過去,也給娘家搭把手,幫忙招呼客人,令嫂嫂們輕鬆些。
寧菲菲性子很好,過去在娘家,跟嫂嫂們都處得挺好的。
她只在新婚時候腦子不清醒,輕狂了一陣,陸睿許她回娘家,她竟真的頻頻往娘家跑。
被寧老夫人訓斥了之後,才醒過來,輕易不敢隨便回娘家了。
娘家雖帶著個「家」字,卻終究不是已嫁女的家。
已嫁女便是攜著夫婿從外地回來探望,在娘家都要夫妻分房而居。有許多講究和避諱。
世間的正道,認為夫家才是女子的家。
在大門口負責迎接客人的是寧老夫人的一個兒媳婦和兩個孫媳婦。
客人陸陸續續地到了。到得越晚的,年紀越大,身份越高。
三個人忙碌了許久,漸漸地,來的人就稀疏了,偶一兩個,是出門時忽有事,來遲了的。
寧家的兒媳從僕婦手裡接過名單看了看,對孫媳們說:「差不多了,該來的都來了。」
因天氣冷了,她們也想趕緊回去取取暖。
孰料話音剛落,又數輛馬車過來停靠。
制式一致,簾幔同色同紋,車夫俱都穿著皂色衣衫,身手矯健利落。
這一看就是大員家眷。
三人忙又打起精神來。
果然後面馬車下來丫鬟婢女,前面馬車放了腳凳,撩開帘子,婢女伸出手臂讓搭著,下來了一位麗人。
相貌、儀態、氣度,一看便是大家婦。
卻竟不認得。
寧家兒媳心裡犯嘀咕,迎上去笑臉相迎:「恕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竟一時沒想起來夫人是哪位?」
丫鬟將請柬遞給寧家兒媳身邊的僕婦。
「我與夫人未曾謀面過。」麗人微笑著報上丈夫的名姓,「外子,提督監察院事霍決。」
這名號一報,寧府大門口忽然便是一靜。
寧家兒媳、孫媳的笑都僵住了。
腳快的僕婦一路緊跑著往內院的正堂里去傳話。
「霍決的夫人?」寧老夫人也驚了。
滿堂皆驚。
客人們品階不同、年紀不同、身份不同,被寧家的各位夫人少夫人分流引到對應的地方招待。這正堂里坐的人不多,都是頭髮花白的老太君、老夫人們。
大家面面相覷:「她怎地來了?」
霍夫人嫁給霍決快兩年了,從來不參加任何飲宴的。各家官眷已經習慣,並樂見,只是為了不失禮數,該給她下請柬還給她下。怎地她突然就來了?
幸而老太君們都經歷過大風大浪,錯愕一下,很快冷靜。
寧老夫人道:「快有請。」
又道:「我與她皆是三品,我年紀大,托個大,不出迎了。」
老太君們都點頭:「是,她年輕呢。」
這也是大家不想與霍夫人來往的原因之一,因她是個三品誥命。在座的二三四品都有,共同點是大家的頭髮都白了。
霍夫人太年輕了。年輕位高,夫君權勢又大,實在是不好打交道。
一位老太君嘆道:「盼她如牛貴之妻,莫要像張忠、李九頭之妻。」
牛貴、張忠、李九頭,皆是景順帝時煊赫一時的權閹,也都娶了妻子。
在幾大權閹的妻子中,常出來走動的便是他們三人的妻子。
張忠之妻跋扈。常在外面作出仗勢欺人的事,令人頭痛。
李九頭之妻又是另一種情況。她敏感多疑又自卑,常懷疑眾人看不起她。稍有慢待就找李九頭委屈哭訴。閹人都有著微妙又敏感的自尊心。李九頭自然要為自己的老婆找回場子。更令人頭痛。
獨牛貴之妻,是個樂呵呵的女人。
老夫人中有兩位至今還記得,她是個鵝蛋臉,笑起來有酒窩,從宮裡出來的宮女。
從她以「牛夫人」的身份行走伊始,就告訴旁人:「我就是喜歡熱鬧。宮裡太冷清了。」
「譬如這戲班子,阿牛說給我叫到家裡去唱。」她道,「可那有什麼意思,我就喜歡和大家一起聽。」
「男人在外面的事,我不懂的。我只是個內宅婦人,出來玩罷了。不要說這些,我們聽戲吧。」
後來,大家知道牛夫人是真的就是愛熱鬧而已。
不跋扈,不敏感,不自卑,也不生事。
她若來了,好吃好喝招待,找人陪她說話,戲摺子奉上,讓她點她喜歡聽的戲,她便能歡歡喜喜地來,高高興興地去。
一晃便這樣樂呵呵從年輕女子,樂呵到了跟她們一樣兩鬢斑白。
只希望如今的監察院都督霍決的夫人,也如她這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