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了的這些事,溫蕙不問,英娘也不說。
她只給她講了莞莞的事。
溫蕙沉默很久,告訴了她:「因莞莞沒死被擄,賀家給賀夫人請旌表,沒請下來。」
而賀千戶後來升去京城兵部,又娶了新及笄的嬌妻。
英娘沉默。
英娘給溫蕙安排了住的地方。
吳秀才趕來相見。
十年前吳秀才就是個半老頭子,腰都開始彎了。如今他佝僂得更厲害,頭髮全白了,牙齒也掉了好幾顆。一見到溫蕙,他渾身直抖,老淚縱橫。
溫蕙看到他,恍如隔世,想笑又想哭,最後笑著含淚道:「你頭髮全白了啊。」
兩人相對落淚,又哭又笑。
吳秀才問:「你怎麼會來這裡。」
溫蕙道:「我原本只是出門走走,卻碰到了三哥,就跟著來看嫂嫂和你。」
英娘只默默聽,沒有多問。
待回到自己房中,英娘才問溫杉:「月牙兒怎麼回事?她怎麼會來這裡?」
溫杉想起這個事就惱怒。
「別提了。」他恨聲道,「月牙兒命不好,嫁的什麼狗屁男人!」
他將溫蕙的事大致告訴了英娘。
英娘吃驚:「所以現在她的夫君是當年那個霍四郎?」
「是,他現在倒是個人物。」溫杉氣不打一處來,「可他是個閹人!」
閹人連男人都不是。
自己的妹妹竟嫁給這樣一個人。
英娘拍拍他胸口:「別生氣。」
「我怎能不氣。」溫杉道,「最可氣,月牙兒還真把他當作夫君,唉……」
他嘆口氣,道:「這可能,跟大哥有關。」
英娘詫異:「大哥?阿柏哥嗎?」
「是。」溫杉無奈道,「月牙兒嫁給霍四郎後,大哥與她見了一回,原是以為她死了,結果她沒死,大哥,唉,大哥……」
長兄叫小妹去死,他說不下去。
英娘已經明白了:「叫她殉節是吧。」
溫杉摟住她:「你別瞎想。」
「我沒瞎想。反正咱們又不回青州去,不怕。」英娘道,「只是我覺得,月牙兒過得未必如你想的那樣不好。」
「她是沒辦法。」溫杉道,「陸家那樣混蛋,大哥又這樣,她無處可去了,自然只能待在霍四身邊了。霍四都不是個男人。她但凡有個選擇,有個正經男人,怎麼會選個閹人。」
但英娘不這樣想。
雖然嫁個閹人這種事,聽起來的確很糟糕。但今日溫蕙給了她一個擁抱,她的擁抱、她的話語都很有力。
那不是彷徨無依,只能含著委屈委身閹人的女子能有的力量感。
月牙兒有支撐,有力量,不彷徨。
溫杉忽然道:「其實有個事……」
英娘:「什麼?」
「唉,算了。以後再說吧。」溫杉卻道,「我還沒想好。」
英娘還想再問,溫杉已經一把抱起了她,往內室去。
老夫老妻小別月余,也勝新婚。
溫蕙住了一晚,第二天醒來,用過早飯走出房舍,往哥哥嫂嫂那裡去。
這宅子的格局,與大陸之上尋常人家的格局不太一樣。它最中心的建築,是議事廳。這是一處闊大的廳堂,可以同時容納很多人。議事廳外是個寬闊平坦的廣場。
這格局看著其實有些類似軍堡,這等廣場,也可做校場,也可做點兵場。
廣場上亦有些男人在操練,真刀真槍,十分悍勇,都帶著殺氣。
溫蕙凝目看了一會兒便知道,目光所及之處,所見之人,都殺過人。
此處畢竟是,海盜賊窩。
穿過了議事廳,後面才是海島主人的日常居所。
溫蕙一過去,就看到了院子裡藍眼睛的孩子正在練功。那孩子練得十分投入,竟沒察覺她來。
溫蕙看了一會兒,從一旁的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根白蠟杆子,伸過去打在他膝蓋:「膝蓋再放下去。」
冷業才看見她,叫了聲:「姑姑。」
溫蕙點點頭,白蠟杆子戳他:「身體再放低,你蹲這麼高,別人就看出來你下盤不穩,直接攻你下盤。」
冷業本要起身行禮的,又叫她一根白蠟杆子戳住了。
只覺的那根白蠟杆子有靈性似的,又快有準。
冷業屏住氣,照著這位姑姑說的調整,幾個把式拉下來,果然察覺有所不同。
待收式,那雙藍色的眼睛亮得很,那冷漠的小臉蛋也有鬆動:「多謝姑姑。」
溫蕙道:「跟我不用客氣。等一下,你別動。」
冷業:「?」
溫蕙彎下腰去,貼近了他看他的眼睛,道:「嚇,你看東西的,會都是藍色的嗎?」
「……」冷業面無表情,「姑姑看東西,是都是黑色的嗎?」
溫蕙眨眨眼,一拍額頭:「我真傻!」
冷業嘴角抽了兩下。
溫蕙道:「我在泉州看到很多紅頭髮、褐頭髮、藍眼睛、綠眼睛的,可想扒著他們眼睛好好看看了,可惜不行。今天總算心滿意足了一回。」
她笑著摸了摸冷業的小臉。
姑姑的手心又軟又暖,她的笑也甜美。
當那手離開的時候,冷業還有點留戀。
溫蕙當娘的自看得出來,心中嘆一聲。
昨日裡見過三個孩子,兩個小的就在英娘身側,臉上都有天真懵懂的幸福,無拘無束,一看就是親著愛著的。
獨冷業是在人群中,小小年紀,跟霍決從前一般,臉上沒有表情。
如今便是四哥,也常常笑的。
溫蕙問了冷業年紀,發現他和陸璠同歲,只大了一個月而已。她驚訝:「那你個子真高。」她還以為他得有十歲了。
冷業道:「紅毛個子都高,倭人和南洋人個子矮。」
顯然清楚自己的生父是什麼人。
冷業領著溫蕙去了溫杉英娘那裡。
英娘正在哄小女兒吃飯,溫杉正在揍小兒子。
溫蕙:「怎地一大早就揍?」
溫杉惱火道:「跟你小時候一樣淘氣!就得一天三頓揍才行。」
溫蕙:「……」
英娘莞爾。
小姑娘在娘親懷裡拍著巴掌嘻嘻笑。
正是尋常煙火人家。
只有冷業游離在這煙火之外,遺世獨立。
溫蕙瞥他一眼,道:「我想叫阿業帶我到處轉轉。」
英娘垂下眼,湯匙往女兒嘴裡送。
溫杉道:「好,他哪裡都認識的。阿業,別叫人衝撞了姑姑。」
冷業道:「是。」
溫蕙便跟著冷業,從山上往山下慢慢逛。
這等寨子,雖地形不同,但其實本質上和軍堡有很多相通之處。看明白了,便有熟悉感。
寨中的人並不全是周人,也有倭人、南洋人和紅毛人。如冷業這般藍眼睛、綠眼睛的混血孩子,溫蕙看見了好幾個,不由鬆了口氣。
但冷業和這些「同類」的孩子也並不親近。那些孩子似乎有些怕他。
溫蕙從小在軍堡里長大,一看就明白。
不合群的孩子,是很容易被旁的孩子聯合欺負的。
冷業和別的孩子這模樣,一看就是較量過,分過勝負了。
他帶著溫蕙走了很多地方,看了房子,看了田地,看了海岸和港口。
那些大船雖然看了一路了,但站在岸上仰望,氣勢還是讓溫蕙能屏住呼吸。
在這時候,冷業的話才多了一點。
他道:「以後,我也要有自己的島,自己的船。」
溫蕙摸了摸他的頭,對他伸出手:「回去吧。」
冷業看著那手,有些猶豫。
溫蕙直接牽住了他的手,牽著他往回走。
冷業這時候特別的乖巧溫順,一聲不吭地任她牽著。
溫蕙恍惚有種熟悉感。
霍決也是這樣的,太像了。
啊,四哥,真想給你看看這個孩子。
待回去了,午飯也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飯。
冷業也有位子,坐在溫蕙下首,只他在飯桌上不吭聲。
溫蕙夾了遠處的菜給他,他看了她一眼。
待回到自己的屋子沒一會兒,英娘帶著人來了。一箱一箱地往她屋裡抬東西。
溫蕙問:「這幹什麼?」
英娘說:「你哥說走得急,你連包袱都沒帶就跟著來了。讓我給你送些東西來。」
箱子打開,綾羅綢緞,珠寶釵環。
溫蕙道:「給我幾件日常換的衣服就行了,我又住不長。」
英娘道:「你哥的心意呢。」
溫杉現在也闊氣了,他就願意給。
第二日一早,溫蕙從屋子裡一出來,就看見藍眼睛的孩子在那眼巴巴地望著。
溫蕙失笑,招手:「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冷業道:「前日裡我看見姑姑是帶著槍的。」
習武人講究晨練晚練。
溫蕙明白了:「想讓姑姑指點你?」
冷業點頭。
溫蕙昨日只是順手而已,今天正經指點了指點他拳腳功夫,便覺出來冷業很有天賦。
她道:「你別動。姑姑摸摸你。別怕。」
冷業自然是不怕,也不動。只渾身上下讓姑姑摸了一通,小少年不免臊得滿臉通紅。
溫蕙卻大為驚訝。
溫蕙去找了溫杉:「阿業是個好根骨呢。」
溫杉道:「是,他根骨比我好。」
溫蕙道:「我問過了,他兵刃還沒定下來。他八歲了,可以開始學槍了。」
溫杉卻不說話。
溫蕙問:「怎了?」
溫杉嘆了口氣,道:「你嫂子不讓我教他甄家槍。」
武道有傳承,並不是隨便就傳給外人的。
溫家人學甄家槍,是因為溫夫人把甄家槍帶到了溫家。
霍決學甄家槍,是因為他是溫家女婿。
其實甄家並不高興他們學。
因為溫夫人的關係,她嫁了溫緯之後,溫蕙的外祖父太過生氣,就改了家裡的規矩,女兒家不許再學槍,家傳絕學從此傳男不傳女,傳媳不傳婿。
溫蕙頓時說不出話來。
她不想苛責英娘。便是她,也都不想再見從前的人。英娘這樣的遭遇,冷業日日在英娘面前,對英娘都是折磨。
她想了想道:「那我教阿業刀法吧。」
溫杉問:「啥刀?」
溫蕙道:「四哥教了我霍家刀。」
溫杉冷哼:「霍家刀行不行?」
溫蕙大怒:「霍家刀連娘都贊!你敢說不行!」
她抬出了溫夫人,溫杉便悻悻,道:「那你教吧。」
溫蕙點頭:「我儘快教他,爭取走之前給他教出點樣子來。」
溫杉跟英娘說:「嘿,她還想著走。」
英娘道:「她和霍四郎已經是夫妻。」
溫杉呸道:「想做夫妻,他也得先是男人。」
英娘道:「那你要怎麼樣,總不能拆散他們夫妻,讓她另嫁吧。」
「怎麼不行。」溫杉道,「她就是見的男人少。給她個男人就是了。」
英娘大驚:「你別胡來。」
「我怎是胡來。」溫杉道,「我是她哥。」
爹娘都不在了,長兄不認她了,作為三哥,溫杉認為自己可以兄代父職。
理所當然,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