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找到冷業,告訴他:「我想教你一套刀法。」
冷業卻沒說話。
溫蕙詫異:「你不想學嗎?我的刀法很好的。」
冷業問:「是不是我娘不讓我學冷家的槍法?」
溫蕙頓時失語。
在她心裡,冷業就是個小孩子。她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在幹嘛呢?成日裡上樹捉鳥,下河撈蝦,根本就沒幹過動腦子的事!但有事,都給霍決寫信,等著他給她支招。
冷業卻像個大人似的,好像心裡什麼都明白。
以前,陸夫人告訴過溫蕙,陸嘉言七八歲時行事已如大人,讓人心疼。
溫蕙總覺得是誇大,覺得小孩子做不到。現在看來,可能真的是如實描述。
而且,的確是……讓人心疼。
「世上不是只有長槍一種兵器。」溫蕙道,「我和你爹練的槍,也不叫作冷家槍。這槍法實際上是我外家的,我外家也不樂意我們學了去。」
面對這麼明白的孩子,溫蕙也不想哄騙他。
她道:「你知道你不是你爹親生的,是吧?」
冷業點頭:「我親爹是紅毛人,我爹殺了他。」
溫蕙一下子給震得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了,整個人都愣了。
冷業道:「原來姑姑不知道。」
溫蕙根本就沒問英娘冷業是怎麼來的,看他那雙眼睛就知道了。她只是萬想不到,冷業的親爹是為溫杉所殺,更想不到,此事居然會為冷業知道。
她愣愣地問:「你……你又是怎麼知道?」
「大家都知道。」冷業理所當然地說,「爹爹和我生父搶我娘,挑戰了生死局,他贏了。贏的人,女人和孩子都歸他。」
他看溫蕙的神情,恍然:「姑姑是大陸上的人,大陸上不這樣的,對吧?海上都這樣的。」
他說的十分自然,似乎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但溫蕙知道,所謂「海上」其實指的是「海上的海盜們」。因海上也有些小國,那些小國曾向大周朝貢過,也學習大周的禮儀文化,也有禮教。事實上,只有在海盜窩裡才會出現這種原始的、弱肉強食的環境。
她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冷業問:「姑姑剛才是想與我說什麼?」
溫蕙想了想,竟想不起來剛才想好的說辭了。
她嘆了口氣,跟他說:「我跟你說的這套刀法,乃是你姑父家傳的。」
聽到了「家傳」兩個字,冷業略感緊張,問:「那我能學嗎?」
溫蕙故意道:「家傳絕學,按理說是不該外傳的。」
冷業嘴唇抿起來。
他的藍眼睛真好看啊,像天空,像海水。
溫蕙不忍讓他難過,趕緊說:「但你是我侄兒。」
冷業的眼睛亮起來,問:「那姑父會不會生氣?」
「不會。」溫蕙說,「你姑父和我……不會有孩子。」
冷業凝視著她。
溫蕙道:「他家的刀法怎麼都得找人傳下去的。你是我侄兒,便也是他侄兒,正好。你根骨很好,學他的刀,若練得好了,他知道一定會高興。」
「姑姑……」冷業道,「你別哭。」
溫蕙蹲下去,捂住臉。
冷業很茫然,不明白溫蕙好好地說著刀法的事,怎麼眼淚就落下來。
他猶豫了一下,學著弟弟妹妹平日裡對英娘那樣,伸出手臂,抱住了溫蕙的頭:「姑姑?」
「沒事。」溫蕙捂著臉,「我沒事。」
竟在小孩子面前失控了。
明明是早就明白也接受的事啊。
她也不是沒有孩子,她有璠璠。美玉一樣,琉璃一樣美好的孩子。
可四哥沒有。
四哥他沒有。
冷業一張略顯冷漠的小臉,明明五官全都不同,卻總有一二分神似他。
溫蕙看著他深邃精緻的面孔,說到「不會有孩子」時,難過突然就涌了上來,一時間竟淹沒了人。
溫蕙抹乾淨臉,仰起頭看著這孩子,告訴他:「你姑父他姓霍,他家的刀法就叫作霍家刀。你要記住。」
冷業點點頭。
溫蕙又抹了一把臉,站起來:「我演給你看。」
院子裡的兵器架上便有刀。溫蕙看了看,是倭刀,略有不同,但也能用。溫蕙執了刀,拉了個起式,再抬眼,氣勢便不一樣。
霍家刀大開大合,剛猛悍勇,冷業看得眼睛都不眨了。
溫蕙一趟刀走下來,收了刀,問他:「想學嗎?」
冷業使勁點頭!
溫蕙笑笑:「來,先教你第一式。」
姑侄兩個在院子裡一待就是一個時辰。冷業學得很快,一個時辰的功夫,已經學會了前三式。
待演畢,姑侄倆擦了汗,收兵刃。溫蕙道:「若是能讓你姑父親自教你就好了,他功夫可好了。」
冷業忍不住問:「霍姑父很厲害嗎?」
「嗯,可厲害了。」溫蕙微笑。
冷業還是喜歡姑姑笑的模樣。他問:「以後能見到姑父嗎?」
溫蕙道:「那我不知道,他在京城呢,離得有點遠。」
冷業有點失望。
溫蕙摸了摸他的頭,頓了頓,說:「你姑父跟你有點像。」
冷業微詫:「啊?」
溫蕙道:「因他身上有些殘缺,為世道所不容,尋常人都鄙賤他。」
冷業薄薄的嘴唇抿緊。
他這副神情,更是神似霍決。
「但他不怕。」溫蕙摸摸冷業的臉,「他很厲害,他憑著功夫和頭腦,坐上了很高的位子。哪怕那些人心裡再鄙賤他,看不起他,到了他面前,都一樣要低頭,要陪著笑討好他。」
冷業的眼睛亮起來:「姑父好厲害。」
看起來,對「霍姑父」又多了幾分嚮往。
溫蕙揉揉他的頭,兩個人一起往外走,待到了要分開的地方,冷業忽然叫住她:「姑姑!」
溫蕙站住。
冷業道:「姑父更可憐呢。」
溫蕙凝目。
「我並沒有為世道所不容。」冷業道出了事實,「不容我的,只有我娘。」
島上,混血的孩子有不少,混血的大人也多。混血在這島上,並不稀奇。
同一個女人生出來的孩子不同父親,也是常見。反正島上的規矩,女人歸了男人,孩子就也歸男人。女人們並沒有對不同男人的孩子便不同對待。
所以,並沒有許多人不容他,不容他的,就只有英娘一個人。
「姑姑,明天我們騎馬,我帶你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冷業說。
溫蕙靜了片刻,才道:「好。」
冷業開心起來,冷峻的小臉難得露出笑容,跑走了。
溫蕙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
溫蕙在島上,一直都是冷業陪著她。
他帶她看了最遠騎馬半日路程的地方,再遠便沒去了。
島上的事,溫蕙不懂的,也都是冷業解釋。他出生在這裡,對這島沒有不知道的。
但他也嚮往島外的地方。
「大陸到底有多大?」他問,「別人說很大,有東崇島兩個那麼大嗎?」
溫蕙道:「一百個都不止。你去看你爹的海圖,你看到的只是大陸的邊沿罷了,往裡,很深很深。」
冷業悠然神往,他道:「我要快點長大,等到十歲,就可以跟船了。」
島上爹娘都沒有的孩子,就統一養在山腳的大屋裡,給他們飯吃,教他們功夫,從小幹活,十歲就能跟著上船了。
跟船去幹嘛呢?去劫掠嗎?
溫蕙沉默。
因她這幾年學會的最大的道理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溫杉落草為盜,他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冷業,還有兩個更小的孩子,未來都是要做這個的。
這些天在島上,她看明白很多。
島上的土質可以種稻米,溫杉在島上屯田。他用管理軍堡的模式管理東崇島,頗有成效。
但溫蕙也看明白,這島上是明顯的男多女少。
住在山腰以上的男人大多有女人,但山腰以下許多男人都沒有。因為女人生孩子是很容易死的,特別是在缺醫少藥的地方。這個島上真正會看病的大夫只有兩個,其他只是些會包紮外傷的,或者醫個頭痛腦熱的。
山腳下有許多聯排的房子。
有些裡面有孤兒聚居,有些裡面都是女人。
那些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暮色時分便結隊往那裡去。
溫蕙從那裡走過的時候,正好是暮色時分,男人們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對。
冷業喝道:「都滾!這是我爹的妹妹!」
男人們才畏縮著收回目光。
溫蕙去問溫杉:「島上的女人,都是劫掠來的嗎?」
溫杉嘆了口氣,道:「自我當家,沒有去岸上劫掠過女人。只採買過一些,找的都是正經的牙人。」
「月牙兒。東崇島一萬兩千人。」溫杉道,「我一個人,不可能改變整個島上幾十年的規矩。」
「我儘量將軍堡里的規矩搬過來。不叫他們打這些女人。」
「若有打女人打得狠的,若女人告到堂主那裡的,就給這女人換個男人。」
溫蕙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隨著年節將近,陸續有船隻回到東崇島。
凡是有頭面的人回來,溫杉都帶溫蕙見人。
溫蕙其實覺得沒有必要,她不過一個探親的人罷了,看完了英娘和孩子們,過完年,她就要回京城去了。
她抓緊時間把霍家刀教給冷業就是了。
但溫杉似乎很看重這個事,回來的堂主都鄭重地介紹給她。讓他們知道溫蕙是他的親妹子。
他態度如此,溫蕙也只能鄭重以待。
莫名想起跟霍決成親拜堂那日,霍決把他心腹的兄弟們都叫來,讓溫蕙與他們認識。
總覺得溫杉好像也是一樣的心態。
雖然其實,溫蕙覺得待自己回去京城之後,與這些人再不會有交集了,但溫杉這片心,溫蕙心下還是暖烘烘的。
本就臨近年關,有喜慶氣氛。溫杉又為溫蕙擺了幾場酒。大家難免就切磋較量。溫蕙尤其喜歡和更多的、真正的練家子們切磋。
一場一場切磋下來,堂主、舵主們再喊「四娘子」,態度就不一樣了。
她一個人挑殺了章東亭十數人的事也傳開了。走在寨子裡,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喊她「四娘子」。
溫蕙的感受也是很奇特的。
她曾被稱作少夫人。
她曾被稱作嫂嫂。
但被稱作「四娘子」的時候,感受完全不一樣。
人們看著冷四娘的眼神是不一樣的。
過年的時候熱鬧了一場。
島上也準備了煙花,大人小孩都開心了一番。
冷業特別地來拉溫蕙,到一個他知道的特別好的位置,能眺望海岸上放的那些煙花。
趁著熱鬧,冷業牽著她的手假裝忘記放開。
溫蕙識破小孩子的心機,但不說破,就和他一直牽著。
但到最後,到所有的煙花都滅了冷了的時候,冷業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姑姑,過完年就要回去找姑父了吧?」他問。
這些天,溫蕙教他刀法,他陪溫蕙去了解海島上的生活,兩個人之間的親密度突飛猛進。
溫蕙仿佛暫代了母職。
這姑姑給了他溫暖的擁抱,頭頂的親吻,會帶著微笑摸他的臉,對他溫柔地說話。
冷業深深地痴迷於這些溫度,可也知道溫蕙終會離開,因為這是溫蕙自己告訴他的。
「你姑父在家裡等我呢。」她告訴他說,「過完年我就要走了,走之前,你一定要把霍家刀學好。」
冷業也想過,要不然假裝學不好拖姑姑幾日。
可又怕拖不住,沒學好姑姑就走了。不是誰都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不是誰都會這樣認真投入地、手把手地教導他。
爹爹雖然沒有薄待他,但是他更看重娘。還沒有一個人像姑姑這樣,把他看得這麼重。
冷業想好好地學霍家刀,想像霍姑父那樣厲害。
如此,才不負了姑姑。
溫蕙看到了他藍色眼睛裡的難過。
溫蕙摸了摸他的頭。
冷業低下頭去,許久,卻又抬起頭,跟溫蕙說另一件事。
「姑姑,山腳下的排屋裡,有很多沒有爹娘的孩子。」他說,「你和姑父沒有孩子,可以帶幾個走,做你們的孩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渾身緊繃,直直地看著溫蕙,湛藍的眼睛裡露出了渴望。
帶幾個孩子走。
能不能,也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