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杉十分地蛋疼。
因海上有句話,叫作「見者有份」。大家瓜分一條船或者一支船隊,若同時有幾方勢力,那大家是都要分一杯羹的。
本來拿下當南島,是他東崇島冷山一家的事。待他將這邊先穩固住了,再把兩邊人手一調配,東崇島和當南島成犄角之勢,原本兩片各自為王的海域便合作了一片,都歸他了。
誰知道鐵線島的人突然冒出來了。龐大的船隊就停在岸邊。
五桅的沙船、尖頭的福船,靈巧的蒙沖和五牙艦,一艘艘陳列開。
小艦上的投石機就不必說了,大船上竟有床弩這等大殺器!
霍四這是往鐵線島上下了多大的本錢?
這樣一支船隊在他尚未完全吃下當南島的時候就來了,顯然不會輕易空手回去。
秦城扶著腰後刀柄道:「來都來了。」
溫杉道:「都是親戚呢。」
提起這個,秦城就想罵娘。他忍住髒話,咬牙切齒:「托冷爺的福,差點就做不成親戚了。」
溫杉自知理虧,原以為妹子跟他到了海上,就能脫離霍決這閹人的掌控,實在想不到霍決的手竟能伸到海上來。
「打什麼機鋒呢?」溫蕙沒好氣地道,「說人話。」
秦城道:「夫人有所不知,咱們海上的規矩,見者有份。鐵線島如今都在這兒了,總不能空手而歸。」
「而且……」秦城聲音都變調了,「夫人可知我這些天過的是什麼提心弔膽的日子?天天夜裡做噩夢,夢見老廿將我活剝了,搭在他院子裡的竹架子上晾曬,太陽太大了,曬得我頭皮疼……」
溫三竟然想把夫人另嫁,叫都督知道了,怕不要活剝了這人。他秦城日行一善,今日裡讓溫三割些肉,他日都督知道這事的時候,怒火才能稍減兩分。
他秦城真是大善人!
溫蕙也恨這事,立刻木著一張臉,道:「親兄弟明算帳,何況郎舅。你和冷大當家把帳分清楚,海上有什麼規矩我不懂,總之按著規矩來就是。」
溫杉氣得倒仰。
果然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
溫蕙都許了,秦城更無顧忌,跟溫杉討價還價起來。
溫蕙聽著他們為著利益扯皮。誰也不輕易鬆口,誰都要為自己爭一爭。
溫蕙聽得專注。
這等利益扯皮有時候比廝殺一場還累人。
反正溫杉是特別累。這個姓秦的說話陰陽怪氣,夾槍夾棍的,好幾次氣得溫杉都想拔刀砍人了。
只心裡又清楚這是什麼人——東崇島旁的人只知道四娘子的夫婿就是鐵線島大當家,他卻知道,原來鐵線島竟是霍決的勢力。
在大陸上掌著監察院,在海上坐擁鐵線島,霍四是個什麼怪物?
偏月牙兒認定了他。
這麼想著,又舒服了點。
不管他承不承認霍決是男人,都得承認溫蕙嫁了個有本事的人。
既然是溫蕙的夫君,鐵線島也不算外人。割給鐵線島的利益就也不算是外流,就當是……給月牙兒的嫁妝罷。
這樣想,溫杉就又大方了起來,不那麼氣了。
雙方終於談攏了。
當南島歸溫杉,鐵線島在這片海域另擇一處島嶼落腳,開發為基地。
兩方人四個島,守望相助,一起瓜分這片海域的利益。
都談妥了,溫杉鬆了口氣,抬手準備收起海圖了。
突然一道銀光!溫杉、秦城都下意識後仰躲避!
「咄」地一聲,銀槍扎破海圖,釘在了桌案上,槍尾還嗡嗡顫動。
正是溫蕙的銀槍。
溫杉氣死了:「槍能不能收好!到處亂戳上癮了?」
好好的海圖都給扎了個洞!
溫蕙卻問:「我的那份呢?」
溫杉一呆:「什麼?」
溫蕙道:「不管是見者有份還是論功行賞,都該有我一份。」
溫杉道:「剛剛扯了這半天,不就是在談你的那份嗎?好容易談妥了,你又扯什麼?」
「剛才你們談的,是鐵線島的。」溫蕙卻道,「我說的是我的。」
溫杉道:「你和鐵線島,難道不是一家?」
「鐵線島是鐵線島,我是我。」溫蕙喚道,「阿業,過來,告訴你爹,為什麼我該有一份。」
冷業早就在提防別人冒溫蕙的功,不意竟是溫杉無視了溫蕙的功勞。
他一張小臉沒有表情,掰著手指一一列數:「章東亭是姑姑殺的,當南二當家是姑姑殺的,還有兩個堂主,三個頭目。我都能找出證人來,證明是姑姑殺的……」
秦城以拳擊掌,讚嘆:「看這小公子,頭腦清晰,口齒伶俐地,說得多明白!」
溫蕙盯著溫杉,道:「我雖是你妹妹,也是一個人。這一戰,我出力不比任何人少,我殺的人,還比旁人殺的都重要,為何我不該有一份?」
溫杉無言以對,因這一次事中,溫蕙的功勞確實不能抹殺。若她是個男子,已經能做個舵主甚至堂主了。
「行行行,給你。」溫杉只得又扒拉,看看給溫蕙什麼。
只他想給溫蕙的溫蕙都不要。
「我要船。」她道,「我還要人。」
秦城大樂。
因金銀珠寶都是死物,在海上,船和人才是立身的根本。在他心目中,夫人的船和人,就是鐵線島的船和人。
最終,溫蕙以其戰功,分得了兩條大船三條小船。
大船是福船,小船是一條五牙艦、兩條蒙沖。
這樣一個編制組合,已經可以在海上獨立作戰。
溫杉到底還是心疼溫蕙,船上必要的崗位,都給了她東崇島的人,其餘才配些當南島新歸附的。
秦城道:「我們的人可以上去壓陣。」安排些鐵線島的人到船上以防萬一。
三方人員混編,安穩性更強一些。
溫蕙點了點頭。
從此,她有了船。
溫蕙帶著冷業去她自己的船上看了看,人員整編已經完成,船上的人都知道,冷四娘是自己的新主人。
見到她,大家齊刷刷地都喊「四娘子」。
溫蕙站在甲板上吹著海風,看船上的人清洗甲板,整理纜繩。都是積年的老水手了,一旦適應了新主人,與新的同伴磨合好,立刻便井然有序起來。
溫蕙眼睛看著這忙碌的一切,內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
她的手輕輕撫著船舷經過風吹雨打的木頭,那些木頭上有很多痕跡,顯然是經歷過很多。
冷業問:「姑姑,你怎不高興?」
溫蕙詫異:「我沒有不高興。」
冷業道:「你卻不笑。」
從上船,溫蕙就總發呆似的。看著甲板發呆,看著風帆發呆,現在是摸著船舷發呆。
溫蕙道:「我高興的。」
她頓了頓,道:「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高興。」
生平未曾遇到過這樣的事。
從出嫁,旁人就給她很多。
陸嘉言和陸夫人給她銀錢,給她衣裳料子,給她釵環珠玉,給她胭脂水粉。
他們都不是小氣的人,於財物上十分地大方,對她也好。她在陸家從沒為錢財之事操心傷神過,過得是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
到了霍決的身邊,更幾乎是炊金饌玉了。
霍決的資產龐大,也沒有留給子孫的打算,只他們夫妻二人消受。霍決的態度也明明白白——他的就是她的。
可此時,溫蕙感受手心裡微微刺手的木質感與她摸過的金銀珠玉完全不一樣。
這才是她的。
不是誰給的,不是誰分享的,是實實在在她自己的。
只這奇特的感受沒法與人分享。因女人們其實沒有「自己的」,或許她們覺得嫁妝就已經是「自己的」。但實際上,她們連自己都是別人的。
而男人們天生就是「自己的」,這是對他們理所當然,也不可能理解她的感受。
她只能伸手摸了摸冷業的頭,又望向大陸的方向。
冷業在她手心蹭蹭,然後想,姑姑又開始發呆了。
姑姑近來,怎總是發呆?
鐵線島仗著拳頭硬,在這事裡硬分了一杯羹,也不能吃白飯,秦城跟溫杉約定好了出些力。不能坐等當南島的船隊歸來,或者逃跑,得主動出擊。
鐵線島的船先出去了。秦城想著溫蕙留在當南,有溫杉在,沒什麼不放心的。
他哪知道他走了才一日,冷業跑進來說:「爹,姑姑跟船走了。」
溫杉問:「走哪裡去了?」
冷業道:「去追當南的船隊去了。」
溫蕙的船也在追擊的編制中,溫蕙上船一起去了。
溫杉惱火:「她反正就是不能老實待著了是吧!」
大家鬨笑起來。
「大當家,四娘子可是能老實待著的人?」
「大當家算了吧,你別做夢了。」
如今鐵線島的人不在,溫蕙也不在,大家好奇心起,追問溫蕙怎竟會是鐵線島的當家夫人,又問溫杉事先怎竟不知道。
溫杉惱火:「要你們管!滾滾滾!」
等了些時日,秦城先回來了,帶回了當南一支船隊。
得知溫蕙竟又出海了,秦城沒有蛋也蛋疼——他就少囑咐了一句,忘記叫夫人別亂跑,夫人就跑了。
不過其實他就算囑咐了又如何?只能他聽夫人的,不可能夫人聽他的。
總之蛋疼。
溫杉遷怒於他:「你家那個,就不知道好好管管她!放她一個女人出來亂跑!也不怕死在外面了!啊呸呸呸!」
溫杉一旦承認了霍決溫蕙夫婿的身份,則溫蕙的所有權就從他這兄長的手上,轉移到了她夫婿的手上。
管束溫蕙就是霍決的責任了。
溫蕙到處亂跑,在溫杉來看,都怪霍決!
「舅爺本事大,舅爺去管啊。」秦城譏諷。
溫杉氣得哼了兩聲。
秦城道:「她可是殺了章東亭的女人,舅爺想怎麼著,押著她在後宅繡花嗎?」
溫杉又哼了一聲。
秦城呵呵一笑。
雖然秦城內心裡出於對自己頸上頭顱的關愛,也是很希望溫蕙能老老實實哪也別亂跑別出危險的。
但秦城還是覺得,論起心胸來,單看對夫人的態度,溫三舅是比不得他家都督的。
但他的內心裡,隱隱也生出了擔憂。
當初溫蕙初到京城的時候,秦城正在海上。他淳寧五年春回到京城的,霍決便將他放在溫蕙的身邊。
秦城是霍決直屬的心腹,只聽霍決的命令。連小安和康順都命令不得他。
雖然他負責的事務重點不在京城,但霍決竟然讓他去夫人的身邊,秦城當時便知道溫蕙對霍決的分量了。
兩年過去了,他是親眼看著溫蕙和霍決一步步走過來的,親眼看著溫蕙從殺小郡主開始,到今天,成了殺死章東亭的「冷四娘」。
秦城的心裡有點不是太踏實,總覺得有些事漸漸脫出了掌控。不止是脫出了他的掌控,而是已經,脫出了霍決的掌控。
好容易等到溫蕙也回到島上了,秦城顛顛地到她跟前,勸說:「都三月了,咱也該回家了。」
「都督在家裡眼巴巴等著呢。」
「這外面風吹雨曬的,哪有家裡舒服。」
「唉,夫人都曬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