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沒有立刻回答。
秦城心裡就咯噔一下。
「秦城。」溫蕙道,「我想先去看看鐵線島。」
秦城的心放下來,笑道:「那好啊,咱們自家的島,也該去看看的。」
溫蕙又問:「我這次分得的東西該怎麼處理?」
溫蕙參與的這一行,也帶回了一支當南的船隊。且他們運氣更好,秦城他們帶回來的,是外出「幹活」的,溫蕙他們帶回來的,是外出行商,滿載了貨物返航的。
這些東西扣除了要給公中的,其餘的按船隻數量進行分帳。
溫蕙分得的可以裝滿大半隻船。
秦城道:「這些東西,都是要拿去售賣的。福州、泉州、廣州三處大港都可以。咱們自家在這三處都有貨棧的。夫人把東西交給我就行了。」
溫蕙問:「東崇島也這樣嗎?」
「必定的。」秦城道,「夫人莫非以為這些大島是靠劫掠就能填飽肚子的嗎?不是的,主要還是靠海貿。」
溫蕙凝目。
「海盜便是因海貿而生的,這中間利潤之巨,實超尋常人想像。只海上是個法外之地,拳頭說話,面對這等巨利,殺人越貨的事便不稀奇了。」他道。
溫蕙道:「還是要殺人,還是要劫貨。」
「分情況。」秦城道,「大商號和各島多有協議,按年打點,他們拿著島上的旗幟,一路便通暢。倘有別的島劫了咱家有協議的商號,咱們也不能白拿錢,得去解決這個事。島與島之間的衝突,多源於此。」
「不過咱們鐵線島,沒人敢動的。」
「零零星星小商船呢,別說這些海上吃飯的人,便是碰到別的商隊,見他們弱,一樣殺人越貨的。林家、徐家、岳家,哪個不是大姓,在陸地上是官宦世家,手裡控制著大海商,出了海翻臉就是盜。」
「在海上,商與盜不分家。」
溫蕙聽得非常認真。
這些海上的規則她還不夠了解,但她想了解。
她想知道,這海上和大陸上的生存規則,到底差了多少。
她還想知道,她這幾隻船,要怎麼養活。
「帶回去啊。」秦城理所當然地道,「帶回鐵線島去。」
對這個聽起來似乎不該有異議的建議,溫蕙去沒有立刻答應。
私房啊,嫁妝啊,和娘家都是分不開的。秦城不清楚溫蕙到底是怎麼想的,琢磨了一下,雖記恨溫三,但終究疏不間親,補充道:「掛在舅爺這裡也是可以的。分帳清楚就行,舅爺也不會坑夫人。」
但溫蕙也不置可否。
秦城就更不明白了。
溫蕙跟溫杉說要去鐵線島,溫杉說:「行啊,去看看你自家的島,看完回去吧。好好過日子。」
他說:「我現在後悔把你帶出海了。」
溫蕙抬眸看他。
「你看你現在心野成什麼樣了。」溫杉嘆氣。
「我本來氣霍四那樣了還娶你,想把你帶到島上,讓你隨著我生活。」溫杉道,「章東亭要不求娶,我是想著給你在咱們島上找個男人的。他一開口,旁的人比來比去,又都比不上他,我才想著把你嫁給他。」
「誰想著你是一心一意要和霍四過日子的。」
「我也更想不到,霍四本事這樣大。鐵線島竟然是他的。我也無話可說。」
「總之東崇島是你娘家,若有事,青州回不去,東崇島是你可以回的地方。」
溫蕙沒有坐鐵線島的船,她一直坐自己的船,她如今跟這些屬於她的人漸漸熟悉了。
三月下旬的時候,她到了鐵線島。
鐵線島的頭目們都來與她相見。
這些人和東崇島、當南島的人是不一樣的,溫蕙的感受特別強烈。
他們更像番子。番子是軍戶。
溫蕙又看了島上的演練,震驚於鐵線島的裝備,也震驚於鐵線島的武力。
「四哥,是在練兵?」溫蕙問秦城。
秦城道:「是。」
溫蕙還看到了更多的不同。
人口配比,自然家庭。這一點上與東崇島和當南島有著顯著的區別。
「這可是花了十多年,一點點遷過來的。」秦城感嘆,「有很多是匠戶。咱們的兵器,都是島上自產的。」
牛貴和霍決,利用職權之便,從大周遷移了許多匠戶和民戶人家到島上。便是民戶,大多也都有一技之長。
整個鐵線島的人員結構更接近於陸地,也可以實現自然婚配。
因人在不同的位置,眼界是不同的。
溫杉從賊是為了生存,他所做的一切都首先是生存,然後才是發展,自下而上。
但牛貴和霍決身在高位,一開始便是自上而下,有大局的規劃,更有牛貴在最初便做了巨額的投入,打下了基礎。
溫蕙細細問了許多。
秦城讓溫蕙看了鐵線島的帳本。
養兵自來都是最花錢的事,溫蕙還以為霍決也得大量投入,可看了帳目才知道,鐵線島非但不需要霍決補貼,還反向輸出巨額的財富。
海貿利潤之巨,溫蕙由此才有了直觀的感觀。
最後的最後,溫蕙只有一句感嘆:「牛貴,真是能人。」
秦城道:「那也死在都督手上了。」
溫蕙看了他一眼。
秦城補充道:「但是都督十分敬重牛都督。當時都督便下令厚葬了,每年也都要去祭拜的。」
溫蕙問:「你怎麼會被派到這邊做事?」
秦城挺起胸脯:「我是在都督身邊長大的。」
秦城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
「當年,我們還在長沙襄王府的時候,都督就在主人跟前有體面。」他道,「他這樣的,身邊也有人伺候。我便是他身邊伺候的。」
秦城是當年派去永平身邊端茶倒水灑掃洗衣的小監。
他的功夫也是霍決指點的。後來跟著進京,跟著進齊王府,一路跟到了監察院,成了霍決信得過的心腹。
溫蕙道:「鐵線島,三叔是不是不知道?」
霍決跟她說過船,她由此才猜霍決的退路在海上。霍決卻叫她別問也別說。
她能跟誰去說呢?府里跟她說話最多的,除了霍決,便只有念安了。
「是。」秦城道,「有些事,左使右使也不知道。」
他頓了頓,道:「夫人若是想知道,都督一定會告訴夫人。」
霍決不說的,是覺得溫蕙沒必要知道,不是不讓她知道。
譬如在這島上,溫蕙看到一個奇怪的人。
在這樣的海島上,竟然會有一個貴公子。
溫蕙看到那個青年的時候,他在一個亭子裡正看書。
他的儀態氣質一看便知道,是出身極好的人。只是眉間鬱郁之色甚濃。
他的身邊也有婢女伺候,但溫蕙看到至少有二十個好手幾乎是貼身地監管著他。
他也看到了溫蕙,蹙起眉頭。似乎在猜測溫蕙的身份。
但當他看到秦城對溫蕙弓腰說話,他就淡淡地移開了目光。
溫蕙問秦城:「那是誰?」
秦城道:「一個重要的人,得看管好。」
這便是,溫蕙沒有必要知道的。
霍決做的事常涉及很多大人物,有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和政治鬥爭。
溫蕙幫不上忙,便也不多問。
溫蕙在鐵線島盤桓了些時日。
冷業比溫蕙更喜歡鐵線島。這些天,他在島上到處跑,什麼都看,什麼都想學。
秦城給了他一架小號的手弩,冷業愛不釋手,學著鐵線島的人掛在後腰上。
他不知道,這其實是監察院番子的標準裝備。
他還喜歡上了黑衣。他跟秦城說了,秦城就讓島上的女人給他縫了新的黑衣,跟島上的人一樣的。
溫蕙把冷業從東崇島帶出來,是為了將來過繼。
秦城知道後,便把冷業當作未來少主人對待了。
別說,小公子穿上一身黑衣,跟都督氣質真有幾分像。夫人可真會挑人。
冷業穿著黑衣去找溫蕙。
溫蕙站在山頂,眺望大陸的方向,似在發呆。
溫蕙這兩個月,常有這種發呆的狀態。
聽到喚,她轉頭看到一身黑衣的冷業,怔了怔,笑了。
「我還以為看到你姑父了。」她道,「我還想他怎麼變小了。」
冷業問:「姑姑,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去京城?」
溫蕙問:「你希望怎麼樣呢?」
冷業道:「比起京城,我更喜歡這裡。但我也想見姑父。」
他學了霍家刀,也知道未來這位姑父會作他的父親。他是這樣厲害的一個人,他是很渴望見到他的。
溫蕙道:「我讓秦城帶你去見姑父吧。」
冷業臉色變了。那些期待和喜悅都消失,他的臉變得嚴肅冷峻起來。
「不。」他道,「姑姑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他甚至上前一步,牽住了溫蕙的手。
霍姑父雖然令人嚮往敬仰,但若沒有姑姑,對他來說,哪裡有姑父。
小少年的眼中有深深的孺慕之情。
溫蕙心中悸動,摸了摸他的頭:「那好,你陪著姑姑吧。」
溫蕙最終作了決定。
她告訴秦城:「我暫時先不回去,你回去告訴四哥,再給我些時間。」
秦城又要裂了。這是怕什麼來什麼,他其實之前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
溫蕙常常望著大海發呆的,很不正常。
秦城道:「不能這樣啊,答應了都督五個月,都督可是都跟我說了。」
溫蕙道:「我知道,只我……我還有些事沒有想明白。我還需要時間,等我想明白了,我就回去。」
秦城求她:「咱們回家慢慢想唄。」
溫蕙道:「回家便永遠想不明白了。」
她望向大陸的反向。
有密密的網籠罩大地,若回到網中,便要收了翅膀,也要停了思考。
那便永遠想不明白了。
秦城唉聲嘆氣,蹲下撓頭。
溫蕙失笑。
「沒事,你把我的話轉給四哥吧。」她說,「沒關係的。」
「你告訴他,我如今有許多許多困惑,就快要想明白了,再給我些時間。」
「我知道旁的人,一定不會許我這樣。」
「但這世間,唯有四哥,會這樣縱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