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回到東崇島,並不是就安逸地待在島上,她要跟船。
溫杉問:「你知道他們出去是幹什麼的嗎?」
溫蕙道:「我正是要看看他們做什麼,怎麼做。」
溫杉哼了一聲,道:「你要是就想見識見識,還不如跟商隊。馬上有一隊商隊要下南洋了,只不知道你有那個時間沒有。」
溫蕙卻搖頭,道:「我知道商隊是怎麼賺錢的,秦城都給我講了。我想看的是別的。」
溫杉盯了她片刻,懂了。
他道:「那沒什麼好看的。把你的船掛在我這裡就行,我分帳給你。」
溫蕙沒說話。
她又倔,溫杉十分惱火,大聲道:「你以為那有什麼好看!你以為是容易的事嗎?都是刀頭舔血的事,到時候你婦人之仁犯起來,瞎伸手,死的就是我的人。」
溫蕙垂下頭,許久,抬頭道:「我不攔你的人做事。」
「行。」溫杉道,「那你去看。你若敢亂伸手,就回你的京城,做你的誥命去!」
溫蕙答應了,跟著船出了海。
冷業如今跟溫蕙形影不離,溫蕙到哪裡,他就到哪裡,也跟上了船。
一個月後這支船隊回來了,有所收穫。
溫杉先問:「她可有伸手攔你們做事?」
跟船的堂主和幾個舵主互相看了看,道:「那倒沒有,但四娘子……攔了對方。」
遇到一支商隊,從東崇島的地盤過,船上卻沒有東崇島的旗幟,要麼是新出海行商的,要麼是新改航線的。
按流程,圍住了,登上領頭的那條,先談判。海盜也是人,也不想死,若能談得下來,也就不必動刀兵。
但談不下來的,肯定就得開殺戒了。
對方與東崇島沒打過交道,蠢蠢欲動,眼見要動刀兵的時候,溫蕙的銀槍快如閃電,先一步指住了話事人的咽喉。
對方若再敢動,話事人就要血濺當場。
冷四娘控了場。
對方最後以四成的貨,換了一面東崇島的旗幟,與東崇島達成了協議。
溫杉意外:「四成?」
通常的規矩是三成。
「四娘子要的四成。」那堂主道,「四娘子說,東崇島的旗鐵線島也認。有這加成,所以得加價。」
溫杉叉腰笑罵:「算得挺精啊,小看她了。」
溫杉到處去找溫蕙沒找到,找到了冷業。
冷業告訴他:「去崖上了。」
溫杉看看天色,太陽開始西斜了,他拎了幾隻酒葫到崖上尋溫蕙。
溫蕙坐在大石上,遙望著太陽要落下的方向。
溫杉扔了一隻葫蘆給她:「隨便喝吧,反正爹娘也不在了。」
兄妹二人在崖邊望著大海和夕陽對飲。
「你需得知道,」溫杉道,「這次只是幸運。」
幸運沒見血。
溫蕙道:「我知道。」
她道:「還是得殺人的是吧。」
「那肯定的。靠嘴巴就能賺錢的那是說書的先兒。」溫杉道,「我們還是靠刀槍吃飯的。」
溫杉道:「月牙兒,回去吧。」
「你在霍四身邊過的日子,跟這不一樣吧?你既認定了他,就別折騰了。他家大業大,能給你好日子過的。」溫杉嘆道,「你都有誥命了,又不似我。」
「三哥,人生實是可笑啊。」溫蕙仰頭灌了口酒,道,「我記得小時候,大哥二哥都想當百戶,只有你想當將軍當大俠。」
溫杉最終當了海盜。
他道:「你那時候就想趕緊嫁給連毅,覺得這樣娘就揍不到你了。」
溫蕙微微一笑:「我是嫁給他了。」
卻不是以當年期待的方式。
兄妹倆喝了許多酒。
溫蕙問:「三哥,盧堂主說休整三五日,便再出海。我再去看看。」
溫杉氣道:「你是非得撞個南牆,才肯回家?」
溫蕙道:「撞上之前,我總還想摸索著走走看,看能走多遠。三哥,我出來一趟不容易,回去了,大概不會再出來第二次了。」
溫杉道:「好吧,隨你。只你別難受,別哭。」
溫杉喝醉了,是叫人架著回去的。
英娘氣道:「又喝成這樣。」
雖嗔著,還是給他寬衣解帶,脫了鞋襪,又打水投了帕子給他擦臉。
溫杉忽地睜開眼睛:「英娘……」
「英娘,大哥做了千戶,二哥做了百戶,大家都過得挺好的。」他喃喃,「都挺好的。」
他又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英娘拿著投濕的帕子,在燭光中怔然。
許久,苦澀地低下頭去。
溫蕙又跟著盧堂主出海了。
又一個月後,溫蕙還沒回來,東崇島負責瞭望的崗哨忽然驚呼一聲。島上很快響起了鑼聲,男人們都拿起武器,奔赴海岸布防。
只當他們看到遠處天邊漸漸現形的船隻,開始還能數,可等越來越多的船隻自海平線處漸漸出現,東崇島的人驚呆了。
福船、廣船、沙船,數得清的大船和數不清的小船,森然的氣勢威逼壓來。
這等規模,東崇島人幾乎懷疑是不是東海諸島聯手殺來了。
有人腿都抖了。
幸而大規模的船隊停留在了安全距離之外,只有數隻船繼續向東崇島前行。
瞭望手忽地道:「是鐵線島!他們升了鐵線島的旗!」
緊張的氣氛略鬆了松,人們又驚疑:「鐵線島,竟有這麼多船嗎?」
溫杉提著槍,站在港口凝望。
大船已經減速,緩緩入港。已經能看清最大的船上,站著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負手而立,一張英俊的面孔十分硬朗,頜下卻無須。
秦城站在他的身後。
溫杉已經隱隱猜到了他是誰,只不敢相信。
那人黑色的靴子踏上了碼頭的原木上,凝目看向那臉上有刀疤的大漢。
只十多年前見過而已,那時候大家都還是半大的小少年,這許多年風霜雪雨,誰也不能光憑臉來認出誰了。
「三哥。」他道,「久別重逢,三哥威武,令弟欣喜。」
溫杉看了他許久,再不敢相信也得相信了。他嘆了口氣,道:「霍四郎,你怎來了?」
霍決道:「我來下聘。」
溫杉一呆。
「這幾船,是我霍家下的聘禮。」霍決客氣地道,「三哥只要收下,代岳父補完我和蕙娘的禮,我就不計較三哥想把蕙娘另嫁旁人之事了。」
溫杉的眼角抽了抽。
溫杉自從溫蕙那裡知道了父母的死訊,便給父母立了牌位。今日,他和霍決都跪在了這牌位前。
白煙裊裊中,溫杉磕了個頭,告祭父母:月牙兒嫁給了連毅。
他兄代父職,收了霍家的聘,許了這門婚事。
霍決和溫蕙的婚禮,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都是不完整的。
今日,終於完整合法了。
禮成,霍決問:「她何時回來?」
溫杉道:「差不多該回來了。」
隔了兩日果然有船回來了。
只這次,不僅船上有黑色煙燻火燎的痕跡,也只回來了兩條東崇島的船,其餘的船竟都是捕獲的船隻。
冷業在這船上。
「我們是回來報信的。」小少年道,「姑姑往南島國去了。」
溫杉詫異:「往那裡去幹什麼?」
冷業道:「我們遇上了紅毛人,他們劫掠了南島國。打不過我們,他們往回逃,姑姑一路追過去了。怕你們擔心,叫我們先回來報信。」
琉球是片南北跨度有千里的群島,大小島嶼數百,其間,有三個土著小國。
小國當然自有其國號,但大周的海商和海盜們,都簡單粗暴地根據這個三個小國的地理方位,稱之為北島國,中島國和南島國。
因是小島國,缺乏礦產,只出產些稻米和水果,國小力弱。
小國之中最有錢的,往往都是大周人,海岸停靠的船,也多是周人的船。來往海商,將那裡當作個補給之地。
溫蕙第二次隨著隊伍出海,撞到了大周的海商被紅毛人追殺。
大周海盜各有界限,會注意著不侵入旁人的地盤。紅毛人不管這個,正是因為他們近兩年頻頻越界,侵犯了諸島的利益,溫杉等人才會在海上會盟,共同商討協議如何對付紅毛人。
紅毛人出現在這裡,已經是侵入了東崇島的地盤。尤其是,瞭望手喊:「有我們的旗!」
商船上也掛了東崇島的旗,那就是交過了保護費,在這片海域中理應受東崇島保護的商家。
盧堂主一聲令下,東崇島的船就迎上去了。海商的船與他們逆向擦身,躲到了他們的後面。
船隊直面了紅毛人,當即便開戰。
紅毛人有火銃,聲響十分嚇人,打中身上,威力也大。
只火銃填裝火藥繁瑣耗時。溫蕙的船頂上去,手弩和弓箭一頓壓制,緊跟著就是短兵相接的登船戰!
冷四娘一桿銀槍,蛟龍般在人們的視野里游弋,槍尖所到之處,朵朵血花,看到的人都不會忘記。
待一場登船戰結束,有一艘紅毛人的船逃了。
剛剛大戰一場的人也暫時顧不得它,先清點情況,才發現盧堂主戰死了。
海上生死太常見,死人立刻便被拋到腦後,他一死,能話事的便是幾個舵主和溫蕙,身份上,還以溫蕙為尊。
有人稟報:「有一條船的船艙里有許多女人。」
溫蕙去看了,那些女人服色近似大周,語言卻不通。
劫後餘生的海商到船上來道謝。
溫蕙等人問起,他道:「我們是從南島國逃出來的。紅毛人襲擊了那裡。」
他聽說了那些女人,道:「是南島國的女人。紅毛人血洗了南島國,唉,真慘!」
紅毛人與周人不同,周人哪怕是海盜,若占一地,也並不怎麼屠戮土著。紅毛人卻極喜歡屠殺當地土著,遇到商船也是行絕戶策,殺光搶光。
大周的海盜通常是不做絕的,因要做得太絕了,海商們便會棄了這條航線,另尋旁的航線。這片海域便沒里利益。
因此如溫杉馬易人這些海盜,也深恨紅毛人。
幾個舵主的意思是,已經殺退了不少,捕獲了數隻船,可以回家了。
溫蕙看著從下面艙裡帶上來的女人們伏在甲板上哭泣,她抬起眼:「先不回去,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