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人不僅是入侵了這片海域。而且他們每到一地,喜歡屠殺土著,還喜歡修建大城堡。
以南島國和東崇島的距離,基本就算是東崇島的後花園了,東崇島有相當一部分的糧食都是從南島國購進的。倘若叫紅毛人占了南島國,修建城堡,對東崇島那就是臥榻之側有人持刀高臥了。
溫杉當即點兵,要往南島國去支援溫蕙。
他這裡還沒收拾停當呢,下面人來報:「四姑爺已經去了!」
溫杉叉腰罵了一聲。但霍決船隊如此龐大,反倒不用擔心了。
方艄沙船體積龐大,甲板寬闊,最大的這隻有九根桅杆,張十二面帆,乃是霍決的座艦。
大船迎風破浪,船頭,一大一小兩個黑衣人吹拂著海風,眺望南島國的方向。
霍決問:「怕嗎?」
冷業仰起頭看這高大的男人:「怕。」
他道:「我怕姑姑受傷。」
霍決道:「如果有人傷了你姑姑,我們怎麼辦?」
冷業道:「那就十倍百倍地還回去,這樣,旁人知道了,下次就不敢再傷姑姑了。」
霍決笑起來,摸了摸他的頭。
「過繼的話,要跟我姓,你願意嗎?」他問。
「冷本來也不是爹爹的真姓。」冷業道,「而且我學的是霍家刀,我現在殺人也用的是霍家刀。」
霍決現在知道為什麼秦城說冷業像他,的確是像的。
根骨,頭腦,性情,都像。若不是相貌迥異,簡直像是他丟了個兒子在外面。
溫蕙遠行一趟,把這個兒子給他找回來,這大概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霍決伸出手:「走,去考教一下你的刀學得怎麼樣了。」
冷業看著那隻伸出來的大手,把自己的小手遞過去。
大手牽住了小手。
溫蕙帶著船隊一路追殺到南島國,中間收攏了一些逃出來的商船。
商船其實也都有護衛,水手亦能廝殺。只不過大家一盤散沙,誰也不願意去單打獨鬥去迎擊紅毛人罷了。
眼下東崇島人領頭,眾船便跟上了。因琉球群島占著一個獨特的地理位置,夾在大周、倭國高麗和南洋之間,無論走哪條航線,這裡都是一個十分方便的中轉地。他們還有貨倉、人員在南島國,若這麼丟下跑了,損失也大。
有些商船原是向旁的島嶼繳納保護費的,見東崇島竟主動出擊追殺紅毛人,亦不由心下重新估量起來,琢磨著要不要換一家旗幟。
且再看看,再看看。
只想不到東崇島的船隊,話事人竟是個女子。
雖是女子,卻十分悍勇。一路殺到了南島國,殺得紅毛人退守進王宮中。
看著王宮外牆上吊著的一具具屍體,那女子問:「那些都是什麼人?」
海商們掩面嘆息:「是南島國恩氏王族。唉,恩這個姓氏,還是從前我們大周的皇帝賜的。唉,真是慘。」
紅毛人喜歡用絞刑,把人吊死,懸掛很久,用以震懾土著。被吊死的往往就是土著首領、一地王族。
可憐小國,國小民弱,又不產鐵器。
本來給海商們做個中轉、補給之地,按照海上的規矩,在海商、海盜們的默許之下也可以安穩生存。誰知來了紅毛人,什麼規矩也不守,搶到哪殺到哪。
小國的王城面積也就跟青州的軍堡差不太多,牆的高度甚至還不如。
紅毛人據守不出。溫蕙叫人把五牙艦上的投石機搬運了來,破了王城,殺進了王宮裡。
紅毛人相當沒有骨氣,見大勢去了,許多人便跪地投降,嘴巴里還喊著什麼。
海商中通曉語言的便道:「他們要求俘虜的待遇。」
溫蕙覺得不可思議。
海商告訴她更不可思議的事:「他們是國家軍隊。」
原來世上的有的國家,並不能像大周一樣,男耕女織,開墾土地,自給自足。他們便是要四處征伐劫掠,以舉國之力,行盜匪之事。
溫蕙道:「可以,讓他們和恩氏王族去談待遇。」
有海商勸她:「可使紅毛人繳納贖金來贖人。
她卻搖搖頭,直接下令:「殺。」
東崇島的人很聽這四娘子的話,紅毛人殺得一個也不留,王宮前面廣場的土地都被染紅了。
聞訊趕來的南島國百姓一邊歡呼,一邊痛哭,還有人跪下磕頭,叩謝上國之人。
大周便是上國,琉球諸國的王族姓氏、國民衣冠甚至文字,都是大周所賜。
在這裡,海盜海商都被稱作上國之人。
這一次擊退了可惡的紅毛人的上國之人是個女子,她叫作冷四娘。
冷四娘站在王宮的台階上,看著許多跟隨而來的海商,大部分是周人,也有一些別的國家的人,但普遍聽得懂大周的官話。
這些人此刻在她眼前,乖乖地便是海商,到了別處,強弱易位之時,也可以直接化身做海盜。海上的規則便是如此。
冷四娘的銀槍在地上一頓,廣場上安靜下來。
冷四娘道:「海上有海上的規則,在海上,大家都守海上的規矩,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各憑本事。但上岸劫掠之人……」
她的目光中帶著殺意,掃視了一周,海商中有些人也心虛的避開了視線。
冷四娘緩緩道:「有一個殺一個。」
眾人都打了個寒噤,齊齊行禮:「我等不敢。」
冷四娘道:「諸君在海上做什麼我不管,但腳踏上土地的時候,想想大陸之上的家人,腳踏實地之時,望諸君做人。」
百姓們語言不通,不知道冷四娘為何忽然看起來面色冷峻,也不知道海商們為何忽然畏懼。
等有人翻譯了,許多百姓淚流滿面。
手無寸鐵的人,不怕風水日曬,辛苦勞作,只怕握刀之人連條生路也不給他們。
百姓們嘩啦啦跪了一片,口中喊著什麼。
溫蕙問:「他們在說什麼?」
海商們卻支吾。
她自己船隊裡精通語言的人才忙完,擦了刀上的血過來,給她翻譯:「他們希望四娘留下。」
溫蕙詫異。
海商們只好說了:「恩氏王族死光了。他們沒有王了。」
百姓們希望溫蕙能留下來,保護他們。
百姓們也是十分敏銳的,比起眼睛裡泛著綠光充滿算計的海商們,手握銀槍的冷四娘,看他們的目光裡帶著憐憫。
他們希望她留下。
溫蕙道:「他們不在乎血統嗎?」
大周實是一個講禮法血統的地方,這些理念深入骨髓,無處不在。
海商們道:「他們的禮法也學大周,不過學個皮毛,沒有那許多講究。恩氏王族本就有大周的血統。」
原來恩氏王族的歷史才不過九十多年,還不到百年。原也是大周的海商,參與了南島國的內亂,最後殺了原本的王族,自己稱了王。後來取得了大周朝廷的認可,獲得了敕封,成了名正言順的王,還往大周朝貢。
只是景順末年,景順帝服食丹藥過多,常行事瘋癲,有一回竟認定朝貢的某國使者是來刺殺他的,將使者全數斬了。消息傳開,周邊諸國震懼,自此不再朝貢。
霍決的船隊出現的時候,口岸處的人都震驚得停下手裡的事。當看清那船隊上懸著的大周龍旗,所有人都誠惶誠恐地跪拜下去。
霍決上岸,站在了眾人面前,問:「冷四娘何在?」
眾人道:「在王宮。」
分別近一年,離得如此之近了,霍決的心似弦上箭。
馬也牽上岸,一隊騎士風馳電掣地奔赴王宮。
溫蕙站在王宮的台階上看到了這一行熟悉的騎士,只覺得好像做夢。
「四哥?」她試探著喚了一聲,「是你嗎?」
霍決氣笑了:「不是我是誰?」
溫蕙驚呼一聲,飛撲入他的懷裡!
「真是你!」她歡喜極了,「我以為是我殺人太多,生出幻覺了!」
霍決收緊手臂,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低下頭去嗅她的體息。
自獨自出行,溫蕙便不能像在家裡那樣生活精緻,日日薰香。她如今身上的氣息變了,細嗅,都是海的味道。
很不一樣。
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忘了別人。
冷業眼看著他們兩人進了宮裡,他也想跟進去,叫秦城一把薅住了了:「小公子,走走走,我陪你練練刀。」
硬拖著他走了。
殿門關上,帷帳放下。
霍決與溫蕙鴛鴦交頸,互相慰藉。
相思在唇舌間糾纏,怨念隨著深入消散。
隱隱約約的囈語,氤氳的朝濕空氣,十指緊緊相扣。
自在蕉葉的海島上殺人開始,溫蕙一直緊繃著。
殺的人越多,緊繃感越強烈。
今日,她的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
當雲雨收起,一切停歇,她趴在霍決的胸膛上,給他講南島國發生的事。
「我沒有破壞海上的規矩。」她道,「島國雖沒有大陸大,但也是陸地。耕種守土的人和駕船出海的人是不一樣的。海上的規矩不能用在這些人身上。所以,我殺了紅毛人。」
霍決攏著她的頭髮,無所謂地道:「規矩也是人定的,要有本事,推翻了重訂也是可以的。」
「只是你,心野了啊。」他碎碎地抱怨,「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呢。等不回來你,我只好自己出門來找你了。」
溫蕙被他怨夫的語氣逗笑了。
這個人自來可以翻臉不認人,說過的話也可以全不算數,竟也被別人的說話不算數苦到了。
也算是報應。
她湊過去親吻他。
霍決道:「多親些,我才原諒你。」
溫蕙便了親了他許久。
許久之後,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問出了這一年以來內心裡的疑惑。
「四哥,當初,為什麼放我出門?」
當時生了霍決一場氣,決定出門走走,霍決理虧,便許了。
只後來回想起來,霍決是什麼樣的人,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她留下。
他為何如此痛快地送她出門?
霍決摸著她的臉頰,凝視著她的眸子。
因他看到了啊。
他看到她坐在水塘邊的湖石上餵魚,目光落在水面,散漫。
他看到她將銀槍放回架上收起,摩挲著槍桿,發出輕輕的嘆息。
他看到她在夜半忽然驚醒,不肯告訴他她做了什麼噩夢,不肯看他的眼睛。
這些細小的事,藏在了錦衣玉食、濃情蜜意里,只有最親密的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