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擁著被子坐起,卻垂下眸子。
霍決問:「那些想不通的事,都想通了嗎?」
溫蕙抬起眼眸,點了點頭。
「我在四哥身邊時,常有虛無之感,總覺得腳踏不到實地上,無處著力。」她道,「可四哥,明明對我這麼好了。」
「我一路行來,遇到了一些事。最後沒想到還會遇到三哥,三哥沒死,我很高興。可三哥覺得,他是哥哥,他不認你我這樁婚事,就可以把我另嫁他人。」
「我們與那人說,我有夫婿,不能嫁他,他說,那沒關係,殺了就行。」
「最後,是我殺了他。我殺了他之後,發現,就連三哥也不會再企圖左右我了。」
溫蕙看著霍決的眸子。
是的,她知道這個男人愛她。
「那個時候,我終於想明白了。」她道,「四哥愛我,我也愛四哥。可我從來都不曾真正地鬆一口氣,放心的把自己的命交給你。」
「因為,我無可交,我的命一直都在你的手上。」
霍決的手插入她的發中,扣住她後腦,和她額頭抵著額頭,低聲道:「你知道,我決不會再傷害你。」
「是,我知道。四哥對我的好,會讓世間許多女人羨慕。」溫蕙道,「所以,我才一直困惑於此,想不明白。」
「這一份好,掩住了太多。」
「等我到了海上,遙望大陸時才終於明白。」溫蕙道,「你對我好,和,我的命在你手上,這兩件事,原來根本並不衝突,一直都是並存的。」
「只當人眼睛裡只看得到前一件事時,便很難看到後一件。」
「世間女子所求幸福,大多不過丈夫不納妾,或者哪怕納妾了,不寵妾滅妻,便已經是好了。」
「這樣的女子便已經會為人所羨慕,她們自己也欣欣然,甚是幸福。」
「在這種幸福里,根本不會去想,其實她們和妾室婢女一樣,都是男人的財產。此刻的幸福,不過是運氣,因她們的幸或者不幸,其實都在男人一念之間。」
「可我也該說是不幸運,我遇到的事,是尋常內宅女子一輩子遇不到的。所以我不能不去思考。」
「四哥寵我到天上,是為著愛我;要殺我的女兒,也是為著愛我。愛之一字,最是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我夜半驚夢,看著身邊的你,知道你愛我,也知道經過這許多,你不會再做那樣的事。可這不能改變,如果你想做,我無力阻止的事實。在京城,我除了了在內院裡做好霍夫人,什麼都做不了。」
「我躺在你的手心裡,受你寵著愛著,是很舒服,可我自己的手心裡,是空的。」
霍決額頭貼著她的額頭,道:「我恨不得世上有種藥,叫作後悔藥,吃了能讓一切都沒發生過。」
溫蕙嘆:「可嘆沒有。」
霍決額頭跟她蹭了蹭,問:「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溫蕙沉默了很長時間,「嗯」了一聲,道:「你會不會很生氣?」
霍決問:「你是不想要我了?」
「那倒沒有。」溫蕙摟住他的脖頸,嗅著他的體息,「這些天我反覆地想,到底自己想要什麼。」
「我若是回到大陸上去,便一切都回到從前了。」
「女子只能屬於男子,便聰慧如李秀娘,都得找一個男人,哪怕是病的癆的,只要他是個男人,就可以。」
「四哥,記得我同你說過葉十一娘。就連葉十一娘這樣了不起的女子,都被人為地消失了。在大陸上,如我和李秀娘,我們這等普通的女子,更無力相抗。」
「回到大陸上去,我只能是霍夫人。」她嘆道,「我的槍,又會變成如珠玉釵環一樣,妝點生活的一件東西罷了。」
「一個人兩個人的力量太弱小了。縱你再寵我,也沒用,改變不了。」
「大陸之上,我若想活得像自己。除非這藍的天變成紅的,太陽底下再沒有皇帝,女人能和男人一樣不用遮頭蓋臉地行走於世間。」
「不知道將來這世上,有沒有這樣的一天。但現在不行,我回去,會覺得喘不上氣來。」
「四哥,你明白我的感覺嗎?」她道,「在海上,我拿著槍,便無人敢企圖左右我。四哥,我知道你一定懂這種感覺。」
霍決的目光似有無盡感慨。
他攏著她的頭髮,喟嘆:「我就知道,你一旦嘗過將命運握在自己手裡的滋味,就再回不去了。」
溫蕙看著他,眼睛明亮得如星辰:「四哥果然,一直都知道,什麼都知道。」
霍決這一生所為,都是在努力將命運握在自己的手裡。沒有人比他更懂了。
他摸了摸溫蕙的臉。
一個人最終的模樣,是由一生中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一刀一斧地雕鑿出來的。
在雕鑿溫蕙的過程中,霍決是最狠的那把刀。
倘他不曾動念殺璠璠,或者不曾動念借種生子,溫蕙也會像別的女人那樣,肯溫順地躺在他的手心裡,接受他的寵愛,踏踏實實地與他過日子了。
可那些事,就算最終懸崖勒馬,也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溫蕙可以原諒,卻不會忘記。
其實是霍決親手,一步一步,逼著溫蕙不敢停下腦子,不敢不去思考,不敢沉溺於他對她的好。
霍決嘆息。
溫蕙靠在他肩頭,將自己的臉頰放在他的手心緩緩地蹭。
「我到底想要什麼,我想了很久。」她道,「然後我才發現,我如此貪心,我想脫離那塊大陸,又不想離開你。」
「你曾說不許我離開你,你說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會追到我。我在海上的時候,常常望著大陸,心裡想著,你真的會來嗎?你能放下京城嗎?這一次你說的話,能算數嗎?我要等多久,能在海上看到你?」
「今天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是因為想過太多次,生出幻覺了……」
霍決親吻她的眼睛,道:「我在你這裡,信用全無,說什麼你也總是不信。所以我不說了,我直接來了。」
溫蕙笑了。
「四哥,鐵線島當真了得。」笑完,她道,「「可我想知道,怎麼算是快?怎麼算是慢?」
「牛貴當日,恐怕也不覺得自己慢。可四哥,快過了他。」
「四哥覺得,什麼時候才是該退的時候?」
霍決低頭沉思了片刻,道:「你再給我一兩年的時間……」
溫蕙凝目:「四哥放不下京城的權勢嗎?」
她其實也明白,霍決還年輕,他在京城這權力中心,正如日中天。
霍決卻笑了。
「傻瓜。」他道,「我放不下的,是家中地庫里還沒運出來的黃金,和船塢里還沒出廠的船,你不知道我造了多少船。」
溫蕙驚訝:「多少?」
霍決嘴角扯了扯,報了一串數字。
溫蕙如今對船隻大小數量都有很有概念,抽了口氣:「這麼多?」
她旋即又道:「你還在鐵線島練兵。」
霍決的眉梢眼角,都是自信的笑意。
溫蕙問:「你是想幹嘛呢?」
霍決挑眉道:「牛貴老了,他想在鐵線島養老。我可還年輕。」
溫蕙笑了。
夫妻二人既達成了共識,心結盡去,只覺心心相通,無比暢意。
分別太久,只想果裎相貼,彼此相融。
奈何秦城在殿門外稟報:「舅爺來了。」
霍決和溫蕙無奈,只能起身穿衣。
他給她系小衣的細繩,她幫他整理束腰的革帶。確認穿戴了整齊,出來見溫杉。
這兩個大白天的躲進房中,還關著門,能幹什麼。溫杉一個成了親生過孩子的人自然懂,等了老半天,十分心塞。
好容易這兩個出來了,他打眼一看,溫蕙沒什麼事,全須全尾的沒受傷,先放下心來。再一看,兩個人還牽著手,十指相扣。
溫杉叉腰,粗聲粗氣地道:「成了,你現在找著她了,趕緊把她帶回去。」
霍決如今心情大好,看溫杉也沒有那麼不順眼了,含笑說:「恐怕要叫三兄失望了。」
溫杉:「啥?」
溫蕙道:「我不回去了。」
溫杉瞪大眼睛:「你,你可是三品誥命,你不回去,你要幹什麼?」
溫蕙道:「我正要和你們商量。」
溫蕙把南島國目前的情況講了講。
溫杉譏諷道:「怎麼著,你還想留在這做女王啊。」
溫蕙道:「乍一聽這些人嚷嚷求我留下,確實動了下心。然後就想到,南島國如此之弱,在這裡許多年了,怎地東海的大傢伙都不來搶這塊地?又不是什麼善茬。」
溫杉道:「還不傻。」
霍決道:「自然不傻。」
溫蕙莞爾,捏他的手,道:「這幾天我騎馬轉了轉,才明白了。三個主島,一馬平川的,什麼都沒有。這裡的人也什麼都不會。」
無論是當南島、東崇島,還是鐵線島,都地勢險峻,易守難攻。
南島國三個主島都是平坦地勢,只有幾個小丘陵,根本無險可守。軍事上來講,完全沒有價值。
這裡一無礦產,二無特產,國民也無什麼特別的技術,能造出什麼有特色的貨品。大船也造不出來,皇室的大型福船,都是從大周購入的。
雖作為商品中轉之地其實也是有利可圖,但要守住這塊地,需要付出的成本太高了。
要麼得築高牆,要麼得駐重兵。各島人力都有限,若分開,主業都要受影響。
故而在東海各方勢力均衡的條件下,這小國平安無事地一直存在著。直到遇到紅毛人,什麼規矩都不講,見弱就欺,才打亂了原有的平衡。
溫蕙道:「我這兩天就在想怎麼辦。打了這一波紅毛人,應該能消停一段,只這塊地方怎麼辦?這些人要給我,不要,總覺得虧,要,又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溫杉直接表態:「不要。雞肋。沒那許多兵力來守。」
霍決指節敲敲桌案,卻抬眼道:「鐵線島要了。」
他含笑道:「巧得很,我有重兵,正需要地方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