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小宮女沒想到那個阿牛會托人給她送東西,挺大一個匣子,還挺沉。
來送東西的是個小監,只說「阿牛叫帶給你的」,就走了。
同屋的姐姐看到了,打趣說:「唷,這是又認識了什麼人?」
小宮女忙道:「不算認識,就見過兩次。」
「見過兩次就給你送東西啦,厲害了你。」姐姐好奇得很,湊過來,「快,讓我看看是什麼?」
小宮女很忐忑。
跟那個人不過就見過兩次,也沒說過幾句話,怎麼就送東西呢?
深宮裡人和人之間,豈是能隨便拿人東西的。御膳房的哥哥拿豬胰子給她的時候,又塞了塊燻肉給她,她都連忙又趕了雙襪子給他作回禮,不白拿。
忐忑著打開了那匣子,小宮女愣住了。
裝了慢慢一匣子沉甸甸的,竟然是……皂莢?
同屋的姐姐呆了呆,「噗噗」地笑了:「啊喲,你這是認識一個什麼窮酸啊?趕緊的,別理這人了!」
皂莢只要找到皂莢樹摘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花錢。城裡人懶得去摘,才花幾文錢去買。
可能還沒這隻匣子值錢呢。
小宮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微笑。
「沒錢就別送東西,不嫌寒磣。」同屋的姐姐鄙夷道,「就這樣的,莫非還想讓你和他對食嗎?」
小宮女臉漲紅了:「什麼對食不對食的!姐姐莫瞎說。」
但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宦官給宮女送東西,對宮女好,除了想結對食,還能幹什麼。
年長的宮娥「嘖」了聲。知道她年紀小臉皮薄,不說了,只開柜子取出手帕包的點心與她分享:「嘗嘗這個,陳記的。」
小宮女拈了一塊,果然好吃,吃得開心,也不忘夸:「是同海哥哥給姐姐買的吧?」
年長宮女臉上露出得色,嘴上還要假假地謙虛:「也不是特意買的,他領了差事出宮,看見了就想起我愛吃。」
她以過來人的身份叮囑小宮女:「你以後要找對食,眼睛擦亮。這種摳門小氣的,萬萬不行的。我看御膳房那個不錯的,你若跟了他,以後咱們兩個都不愁沒有點心吃了。」
小宮女啐道:「姐姐瞎說什麼,我才不找。」
她說著,合上了那匣子,打開柜子放進去。輕輕拍了拍,這一大盒子,可很夠她用一陣子的了。
雖不值什麼錢,可是……她嘴角勾起來。
「姐姐。」她轉身,「同海哥哥下次什麼時候出宮,能不能幫我帶一些陳記的點心?」
年長宮娥的對食同海受託,果然下一次出宮辦事的時候,幫小宮女帶了陳記的點心。
小宮女小心用帕子包了,揣在懷裡,特意次次都去那個偏僻的水井打水。可是並沒有再看到名叫阿牛的宦官。
她每次去了,都自己吃一塊。
到了點心吃完,也沒再見到他。
天很冷了,她也不往那麼遠的水井去了。
但小宮女總惦記著那一盒子皂莢的心意。待過了年,天暖和了,她又託了同海幫她買了點心。
直到買到第三次,春暖花開了,帕子裡包著的點心只剩下三塊的時候,她終於又在井邊看到了那個四肢修長的瘦高個子。
小宮女特別高興,腳步輕快地跑過去:「阿牛哥哥!」
其實她一跑動起來,阿牛就發現她了。他扭頭看她。
「你又洗手。」小宮女從口袋裡摸出來一片皂莢給他,「喏!」
阿牛看到那片皂莢,笑了笑,接過來。
小宮女接過桶,幫他傾倒。
「怎麼還沒用完?」阿牛問。
他們已經快有半年沒見過了,那一盒子皂莢也就夠用一兩個月吧。
小宮女嘻嘻笑:「我留了幾片給你。」
阿牛洗乾淨了手,小宮女從懷裡掏出帕子包著的點心:「我還留了點心給你。」
阿牛卻凝目,問:「為什麼是三塊?」
小宮女有點不好意思:「本來是十塊。我每次帶著來找你,找不見你,我就自己吃一塊。」
吃來吃去,吃得還剩三塊了。
阿牛嘆了口氣,拿起了一塊,咬了一口。
小宮女奇怪道:「你不喜歡吃嗎?」為什麼要嘆氣。
阿牛道:「不是,我是不喜歡三。」
小宮女:「?」
阿牛道:「二四六八都可以,一也可以,三五七就很難受。」
小宮女沉默了一下,無語道:「你這是什麼怪癖?」
阿牛道:「整數是最好的。」
說完,他咬了一口點心。
「你怪癖真多。」小宮女嘖道,跟他一起坐在井台乾燥的一邊,「那這樣,你吃兩塊,我吃一塊。」
這個數字分配使人舒服,阿牛默默接受了。
「謝謝你啦。」小宮女道,「前陣子我一直都用皂莢洗衣服,聞起來,好像以前家裡的感覺。哎,以前我們家村子口,就有好幾棵皂莢樹。大家都懶,先把那幾棵揪禿了,才肯去遠處的。我個子矮,總是搶不過姐姐、大嬸們……」
回憶起家鄉,說不出的悵惘。
一入宮牆深似海,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出去。
阿牛沉默地邊吃邊聽,待吃完一塊,他拿起第二塊,卻沒有往嘴裡送。
他道:「我們家村子口,也有樹。」
「是一棵鐵線樹,生了許多年。我小時候常爬上去玩。」阿牛道,「葉和芽都可以入藥,雖然味道不大好。但家裡窮,也沒有別的可以當零嘴,沒事的時候,我就嚼鐵線樹的葉子……」
小宮女鼓著腮幫嚼著點心聽他講話。
阿牛說話的語速不快,給人一種很穩的感覺。
他講完,又開始吃第二塊點心。而小宮女吃完了一塊了,於是換了小宮女又講家鄉里的事。
阿牛吃得很慢,認真地聽。
江南的村子,聽得出來富庶一些,有些他在北方貧苦村中沒經歷過的。
到小宮女講完,他才把最後一小塊點心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站了起來。
「皂莢還要嗎?」他問。
「啊。」小宮女開心起來,「要是方便就幫我多弄一些吧。」
雖然用皂莢會被旁的宮娥嘲笑,可小宮女喜歡。
皂莢基本上算是不用花錢的東西,張口跟他要也不困難。她眼睛笑彎:「你幫我弄皂莢,我請你吃點心。」
頓了頓,她道:「下次給你帶雙數的。」
阿牛點了點頭,走了。
小宮女在井邊喊:「找我的話可以來這邊——」
阿牛的背影頓了頓,走遠了。
過了兩日,阿牛果然又托人送來了皂莢。這次送來了一大麻袋。
同屋的姐姐要氣暈。小宮女卻咧嘴笑。
姐姐氣得敲她腦門:「長點心!他們監察院的,外快多著呢!這就是人不行!」
但小宮女不這麼覺得,因為她並不想從阿牛那裡得到別的什麼。皂莢就是她想要的。
但這一次之後,阿牛又兩個月不見,再見已經是夏天了。
小宮女如今只愛往這口井來取水,雖遠些,但清靜。少有人排隊,更無爭執拌嘴。
終於這天又見到阿牛。
不過這次是她先在井邊洗衣服——夏日裡在井邊洗衣服就很方便,也不用省水,洗得更乾淨。
正吭哧吭哧著,視野里忽然出現一雙黑色的靴子,小宮女一抬頭,樂了。
「見你一次真不容易!」她說。
她洗了手,從腰間的袋子裡掏出了帕子包的點心:「喏!」
阿牛接過來打開,這一次是六塊。
小宮女嘻嘻笑。
阿牛洗了手,坐在井台上吃點心。
小宮女繼續洗衣服,一邊洗衣服一邊和他說話。
她其實是很愛說話的人。
她講了很多家鄉的事,又講宮娥間的瑣事,講了許久,忽然驚覺抬頭,阿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六塊點心都吃完了。就安靜坐在那裡聽她說話。
「啊,看我。」她道,「我還有衣服要洗,你有事就回吧。」
阿牛點點頭,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下。
「我馬上要去湖廣。」他轉回身,道,「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小宮女張大嘴。
這個阿牛,還知道主動提了?
她笑彎了眼,想了想,說:「我想吃醃魚。」
她給他講了家鄉的醃魚,告訴他別買錯。
阿牛點了點頭,走了。
阿牛這一走,再見就是暮秋了,果真帶了一大罐醃魚給她。
小宮女解開包袱布,打開蓋子,光聞味就知道是家鄉的醃魚。
她高興地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掉下來了。
「就……好久沒吃到過了。」她抱著那罐子,眼淚吧嗒吧嗒地。
阿牛隻看著。
他顯然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人。
「用了多少錢?」小宮女放下罐子,開始掏荷包。
阿牛道:「不值幾個錢,不用給了。」
湖廣漁業發達,當地魚價賤,確實不值幾個錢。
阿牛說完,就準備走了。小宮女喊了一聲:「等一下。」
阿牛站住。小宮女追到他跟前蹲下去,用手量了量他的腳,站起來:「那我給你做幾雙襪子吧,總不好白拿了你的東西。」
宮裡美人多,論姿色,小宮女排不上號。但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有點像從前村頭的二丫。
阿牛當年還拖著鼻涕的年紀時,覺得二丫就是美人了。
阿牛點了點頭。
再下一次見面,已經是冬天。
阿牛從小宮女手裡接過了襪子,遞過去一袋子皂莢。
小宮女道:「又得你東西。」
皂莢雖不值錢,可一次次地白拿,也總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道:「那我再給你做副手衣吧。」
她便拉過阿牛的手,用手去量尺寸。
「你手可真大。」她說。
不止手,阿牛的腳也非常大,比一般人大得多。同屋的姐姐答應了給同海哥哥縫襪子又懶得縫,塞給了她,她縫的時候比對過,大了不是一星半點。
阿牛卻忽然捉住了小宮女的手,皺眉:「宮裡沒髮膚脂嗎?」
便是低等的宮女,也是有份例的。怎地小宮女的手背皮膚,居然皴裂了?
「發了。」小宮女道,「嗐,我洗手太勤了。」
所以她香胰也不夠用,膚脂也不夠用。
阿牛的手伸進了自己腰間的牛皮袋子裡,摸到了他隨身帶的膚脂。
但他的膚脂是上等的,不是她這樣的低級宮娥用的那種。
阿牛又鬆開了手,空著手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