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景順四十四年,霍家的孫子在水塘邊玩耍,失足落水,險些溺死。
他的四叔霍家四子霍決跳下水把侄子救了上來。霍決自己卻被水草纏住了腳腕,待救上來時,家人又按胸又按肚,終於他吐出了水,大聲抽氣嗆咳,醒了過來。
父母、兄長、嫂嫂們圍著他,看到他醒來,都鬆了一口氣:「可算沒事了!」
尤其長嫂,還哭了:「幸好四叔沒事。」因為霍決救的是她的兒子。
霍四郎卻怔怔看著這些人,目露震驚。
這一年,霍家四郎在落水後就變得很奇怪,一整日一整日地坐在堡牆上沉默不說話。家裡人一度擔心他在水下憋了太久的氣,傷了腦子。
但看著又不像。不知道為什麼,四郎的眸子看起來不像個少年人,讓人莫名害怕。
「四郎!」傍晚時分,霍三郎被他們娘親打發來喊人。他叉腰在堡牆下喊:「下來吃飯了!」
霍四郎坐在堡牆的箭垛上,眸子幽黑,望著遠處的晚霞和夕陽。
沒有人知道,其實在落水後再睜開眼的時候,少年的靈魂已經換了人。
霍決睜開眼,重生在了景順四十四年。
這一年,潞王還未謀反,一切都還未發生,親人們都還活著。
這一年,他人還在臨洮,年方十四。解開衣裳低頭看,身體還是完整的。
這一年,還來得及做許多事。
自重生後,他花了十天的時間梳理腦子裡的信息,復盤這些年發生的大事,思考自己該做什麼該怎麼做。
如今,他想明白了。
上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得好好規劃才行。
他站起來:「來了!」
這天的晚飯,霍四郎依舊話不多,卻給每個人夾菜,看著他們吃飯的樣子微笑。
霍二郎道:「完了,全家最聰明的現在傻了。」
霍家四郎從小聰慧過人,這一家子軍戶人家,因他聰明,爹娘甚至願意出束脩供他去書院讀了兩年書。
霍夫人常笑稱「一家人的心眼全長在他一個人身上了」。
家裡人聞言鬨笑,霍夫人啐他。
霍決笑笑,低下頭去。
第二日,家裡人找不見了霍四郎。
霍四郎只留下一封信說他有事要去京城,叫家裡人莫著急,也不必尋他。
一個多月後,京城排隊進城的隊伍中有一個高大健實的少年。一個人,一匹馬,一個包袱,一柄刀。
守門的兵丁查了路引,臨洮百戶之子,形貌都對得上。
兵丁照例盤問:「來京城做什麼?」
少年抬起眼,聲音冷清:「去監察院辦事。」
兵丁嚇了一跳,抬眼打量少年。卻見少年雖然面孔還青澀,可一雙眸子莫名給人壓力,
反正人跟路引能對上,兵丁就把路引換給他,擺擺手:「趕緊過,趕緊過。下一個。」
霍決穿過長長門洞,眼前忽然豁然敞亮,繁華京城鱗次櫛比,熱鬧非凡。
這一個霍決也有許多年沒回過京城了,自離開後,他與她游弋於海洋之上,抗擊外寇,遠征南洋,天寬地闊,早把京城拋在了身後。
霍決微微一笑,牽著馬往江米巷行去。
在江米巷的監察院衙門裡,霍決見到了牛貴。
牛貴望著眼前的少年。這少年上門求見,自稱有事涉親王的機密事,非要面見牛貴才肯說。
牛貴見了他。但便是牛貴也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大的一件事。
霍決已經繳了兵刃,也搜了身,見到名震天下的監察院都督,神情冷靜。
牛貴抬眼:「如你所說是真,如何我竟沒有收到消息?」
霍決直視著他:「當地司事處的掌司徐世隆已經被潞王收買。他想做下一個都督。」
這件事霍決記得很清楚。
徐世隆隱瞞了情報,想要一份從龍之功,做下一個牛貴。
牛貴後來剮了他。
但這又的確是監察院的過失,所以牛貴後來奉旨辦這個案子的時候,有意將之擴大化,波及了許多無辜的人。這其中,便有霍家。
霍決在那一世里,便有了不一樣的一生。
這一世,他想要不一樣的人生。
牛貴問:「這等機密事,你一個小小百戶之子,又如何得知?」
這個事是怎麼樣都圓不上的,霍決也不去圓。
「都督當明白,我怎麼知道的不重要,我說的是否是真的才重要。」霍決叉手,單膝跪下去,「都督!陝西軍民一心忠於陛下。下層胥吏、將領對貴人們這些事一無所知。但若任潞王起事,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必有無數無辜之人身受牽連。」
「家父乃是臨洮衛百戶,若有事,我家必在牽連之中。我一家身家性命都寄望於都督!小人所稟,決不敢有半句謊言。」
「我此來,非是告密,乃是來求救!請都督救我陝西軍民!」
牛貴盯了他許久,點點頭:「且待本座看看。」
霍決便留在了監察院,被嚴加看管起來。
兩個月後,牛貴召了他來:「陛下已准許,我親去山西一趟。你和我同去。」
霍決聞言,便知道這兩個月牛貴必是通過飛鴿傳書試探過徐世隆,發現了問題,佐證他所言不虛。
他叉手躬身:「敢不從命!」
這一世,霍決引著牛貴,抽調京軍營的精銳直撲陝西。
此時潞王尚未準備周全,更萬萬料不到,明明已經買通了徐世隆,遠在京城的牛貴還是得知了消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擒賊先擒王,牛貴、霍決重在一個「快」字,一入陝西,閃電一般出手,先控制了潞王,再奪了陝西都指揮使的兵權,控制住了霍決提供的關鍵人物。
似這等謀反之事,真正參與的人都在上層。莫說普通士兵,便是中下層將領,往往都對真相一無所知。都是在被蒙蔽地情況下被命令著上陣。及至仗打起來,殺了人見了血,察覺不對的時候也已經晚了。因謀反大罪,沒有回頭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但這一世,一切都被霍決和牛貴扼殺在搖籃里。
牛貴這一次因在事發之前便將事情掌控在了手心裡,並未牽連中下層將領和官員。他在山西盤桓了兩個月,封府、抄家、抓人。將陝西官場上層徹底梳理了一遍。
他將潞王一脈宗室和真正與潞王勾結的官員押解回了京城,霍決辭別了家人,再次跟著他回了京城。
景順帝一心求長生,最恨有人覬覦他的帝位。他生了幾十個兒子,也根本不在乎任何一個兒子。潞王被賜了鴆酒,死於京城大牢。餘人或凌遲,或斬首。
景順四十四年震動大周的潞王案,明面上來看,監察院辦得極其漂亮,景順帝非常滿意。
只有牛貴心裡明白,他這一次差點馬失前蹄。
他將霍決喚到了面前。
這幾個月,霍決跟在他身邊,他發現自己極喜歡這個少年。霍決的身上有著說不出來的熟悉味道,遇事的應對、行動的邏輯,全都合乎牛貴辦事的風格。
這仿佛是一個少年的自己。
「你的名字不能出現在陛下面前。」牛貴道,「但你的功勞不能抹殺。說說看,你想要什麼獎賞?留在京城也可以。」
最後這一句的意思,霍決完全明白。牛貴是在表示有意將他留在身邊栽培。
但上一世霍決就已經做到了監察院都督,這個位子還是他親手從牛貴手上搶來的。
更不要說,這一世他未曾受過宮刑,是個正常的男人,若留在監察院也註定做不到最高的那個位子——監察院的都督從來都只由宦官擔任,皇帝最信任的人,從來既不是文臣也不是武將,而是淨了身,不為常人所容的宦官。
上一世,霍決的成就又何止是監察院都督。他後來和她靖平東海,揚帆南下,遠征南洋諸國,將大周龍旗插遍,開拓了數塊飛地。
開疆拓土,史書上有他一筆。
而她,也將「冷四娘」這個名字印在了史書上。
他們十指相扣,並立船頭迎浪而笑,這一生有彼此相知相伴,在人世間沒有白來一遭。
那一世他活得轟轟烈烈,值了。
但上蒼既然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霍決還是想嘗試另外一種人生。
他恭敬叉手,道:「小子不敢居功。承蒙都督厚愛,小子的確有想要的。」
牛貴挑眉看他。
霍決抬頭:「我乃是軍戶之子,夢想封狼居胥。只遺憾身在內域,沒有機會。」
「求都督給個出身。」他說出了規劃好的未來,「小子……想去北疆跟著趙王打胡虜。」
霍決的訴求出乎牛貴的意料,但他略一沉吟就同意了。
「也好。」他笑道,「你這樣的孩子,原該去那種天高地闊的地方。」
「讓我也看看,你去了那裡,能變成什麼樣子。」
景順四十五年春,青州的溫家又收到了未來女婿霍決的信。
溫夫人將女兒喚來,笑著將信給她:「拿回去看,我們沒偷看。」
月牙兒這一年尚未滿十歲,臉上還帶著嬰兒肥,搶過信來嘟囔:「本就是給我的,你們憑什麼看。」
她等連毅哥哥的信好久了,去年他來了封信,說他要去京城辦事,可能有半年一年的書信不便,叫她不要擔心。而後果然大半年的時間都沒有書信,叫她等得好著急。
雖然家裡人經常取笑,但其實連毅哥哥的信里從來都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容。月牙兒搶過了信,迫不及待地就拆開看了。
忽地,她「噫」了一聲。
溫夫人湊過來:「怎麼了?」
月牙兒詫異道:「連毅哥哥說,他得了個機會,升作了什麼昭信校尉……」
她還沒說完,溫夫人已經又驚又喜:「什麼?升作了校尉?」
那可是六品武官,和溫緯齊平了。
霍家兒子多,到霍四郎這裡,原想著他爹給他弄個小旗當便到頭了。萬沒想到,這孩子竟這般出息。
溫夫人一把將信搶過來:「我看看,怎麼回事?別是誆你玩的……什麼?他怎麼去了北疆?」
看到後面,溫夫人色變。
霍四郎言辭嚴肅,顯然不是逗月牙兒玩的。他是真的升了校尉,但從衛軍調去了邊軍,去了北疆打胡虜。
「這是怎麼地?」溫夫人憂慮道,「怎麼就去了北疆?」
內地無戰事,頂多剿個匪,可去了邊疆,那可是實打實要跟胡虜幹仗的。雖一樣是軍戶,可危險度直線上升。
「還給我,還給我!」月牙兒小小年紀,哪懂得輕重,把信搶了回來,還道,「去北疆就可以打胡虜啊,連毅哥哥說他要立戰功當個將軍呢!」
她笑嘻嘻的,真的還只是個孩子。
溫夫人愁,去找丈夫嘀咕這個事去了。
月牙兒卻展開信紙重新看。
連毅哥哥把事情說得很清楚明白啊,他就是要去殺胡虜立戰功,他說將來他當了將軍,她就是將軍夫人了。
他在信末叫她不要擔心他。
【好好練功,慢慢長大。】
【等四哥來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