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哧哼哧的喘息聲在四周迴蕩,嗓子好像吞下了一捧沙子一般難受,雙腿也像灌了鉛似的沉重。
——怎麼回事?我為什麼在奔跑?是在逃命嗎?
滿滿的內心升起一道道疑問,原本漆黑一片的眼前忽然冒出了一個小小的光點,隨後那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她終於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確實在逃命。
而且腳下的觸感,是自己明明好不容易離開了的沙漠!
——怎麼會這樣?難道我又在做夢嗎?
還不等她想明白,腳下一痛,竟然崴了一下,摔倒在地。
左腿傳來的痛意讓她下意識地摸了上去,觸手竟然是不平的感覺……果然這真的是夢,她又成了夢裡那個左腿殘疾的殷滿滿。
她穿著一身粗糙的西域服飾,頭上的兜帽也是灰撲撲的,毫不懷疑,此時的自己一定是一副慘兮兮的乞兒模樣。
忽然遠處有一小片黑點朝著她的方向奔來,愈來愈近,仿佛都能聽見鋪天蓋地的馬蹄聲。
不等滿滿反應,身體已經像有自主意識一般,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向著反方向逃跑。
這群人是誰?誰要抓她?
人怎麼跑得過馬?更何況是一個跛子,沒要一會兒,馬蹄聲便出現在了她的耳邊。
「殷滿滿,你跑什麼?」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滿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著殷滿滿緩慢地回頭,面前的人的模樣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睛裡。
那人高高地騎在馬上,長發被鑲玉金冠束起,一身處處彰顯華貴的繡金紫袍,就連腰間的束帶都是工藝極繁的玉飾,上面的花紋繡樣,卻是大裕匠人的手藝。
他絕美的面容上掛著睥睨天下的笑,任誰也看不出這曾是一個在他國為質,仰人鼻息數年的人。
蘇貌單手握著韁繩,沒有下馬,就這麼垂眸看她,唇上揚著似笑非笑的弧度,是施捨,還是看戲?
「殷滿滿,你跑了做什麼,不是要嫁給朕麼?朕連你殺了蘇嬉的罪都可以不計較,你反而跑了?」
他一口一個「朕」像一根根利刺,明明知道殷滿滿受不住,卻仍故意扎在她的身上。
殷滿滿瞪著他,吼出聲來:「你騙我!」
嗓音乾澀喑啞。
他座下的馬兒忽然仰頭打了個響鼻,嚇得她一個不穩,又跌坐在了地上。
蘇貌卻低低笑了,他換了只手握住韁繩,「哦?朕騙你什麼了?是你先說心悅於朕,是你主動讓眾人以為你喜歡裴肆,讓他做朕的擋箭牌;也是你主動幫朕遊說、打通歸國的關節,還是你,主動打開了上京城門,迎朕入京。」
他不輕不重地說著,一字一句卻清晰地傳入殷滿滿的耳中。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殷滿滿崩潰地捂住耳朵大喊,遮擋面容的布料被她自己蹭掉,她此時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餘。
猙獰、憤恨、懊悔、絕望……
蘇貌欣賞著她的情緒因自己的話而如此劇烈,仿佛逗弄著一隻小獸,如今終於磨滅了所有的野性。
「哈哈……哈哈……」殷滿滿的肩膀忽然一抖一抖,難聽的笑聲傳了出來。
她艱難地拖著那條殘腿站了起來,緩緩抬頭看向面前馬上的人。
「是我蠢,我怎麼會把你當做來圓滿我的呢?」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她陡然驚醒,猛地擦去這滴不聽話的眼淚。
她才不要哭!
蘇貌的睫毛卻幾不可見地顫了一下,不知想到什麼,忽然驅馬走到了殷滿滿的身邊,朝她伸出了手。
「隨我回去吧,不要再鬧脾氣了,你做不了皇后,但會是萬人之上的貴妃。」
聞言,殷滿滿呆滯地看了一眼他伸出來的手,又笑了一聲。
「你原來不明白,哈哈……我害死了這麼多人,到最後,原來也得不到我想要的啊……」
蘇貌被她笑得不明所以,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慍怒,正欲收回手。
痴笑著的殷滿滿卻忽然一反常態朝他伸出手來,他以為她想通了。
直到二人的手相觸,她緊緊拉著他,像拽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像拉住了最重要的人,目光深沉得如看不見底的懸崖。
「蘇貌,你欠我良多!」
殷滿滿忽然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蘇貌晃神一瞬,她竟一手緊緊扯著他,另一手陡然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向上一划!
「啊!」
「主上!」「主上的手!」「主上……」
「哈哈哈……」殷滿滿看著手中那隻被自己用最狠絕的力氣斬下來的手,還與她的手保持著相握的姿勢,笑得恣意張揚。
蘇貌抓著汩汩流血的手腕,一張臉疼得煞白煞白的,青筋暴起,渾身發抖,險些摔下馬去,幸而帶了會醫術的人,急急忙忙給他上藥包紮。
他雙目血紅地瞪著殷滿滿,狠心下令:「殺了她!」
殷滿滿的笑戛然而止,她還不想死!
她轉身就跑,可身後騎著馬拿著刀的人眨眼間便追上來了。
她甚至都來不及感覺到痛,重重的一刀砍在她的背後,她幾乎要斷成兩半了。
身子倒下去時,掀得四周的沙子飛揚,撒在她的發中,歇在她的臉上,飄進她的眼裡。
她卻死也不閉眼。
她躺在紅沙之中,目光如有實質,撫摸著不遠處蘇貌的臉,手裡還抓著他的斷手。
殷滿滿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他。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完美如天上仙,不像我,處處都是殘缺。
倘若他……就好了。
他怎麼樣就好了呢?
殷滿滿沒有力氣想了,她已經死了。
蘇貌終於止住了血,一抬頭,便對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一時失語,拂開手下要攙他的手,踉蹌著走過去,看了殷滿滿一會兒,彎腰把自己的斷手從她緊握的手中掰出來。
「……走。」
——倘若仙人不嫌我,永遠陪我一個人就好了。
好靜的沙漠,只剩下似在低語的風。
「佛子,那兒好像有個人!啊……已經死了,死得好慘,阿彌陀佛……」
竺曇雲訶緩緩走到屍體的面前,伸出手來摸索著,竟準確無誤地觸碰到了這具屍體眼角下的紅痣上。
他的手指一顫,嘆了口氣,將殷滿滿的眼皮合上。
超度亡魂的梵音在沙漠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