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鹿桓鉞不信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倉皇地冒著雪雨再次跑上山,身體的寒冷竟將中毒帶給他的痛楚都暫時壓制了下去。
若今日能活下來,他定要捲土重來,將竺曇雲訶與阿鹿桓雲迦這頭白眼狼剝皮抽筋!
身後的追擊仍在繼續,濕了的泥讓他奔逃途中滑了好幾次,跌跌撞撞繼續跑時,他忽然看見前方相互依偎著的兩人。
滿滿抱著已經人事不省的雲迦,看著阿鹿桓鉞發現他們的時候眼睛瞬間亮起了陰狠的光,下意識地將懷中的人摟得更緊,自己也擋在了上方。
萬一他衝過來,自己一定要護住雲迦!
果不其然,阿鹿桓鉞抽出當拐杖的刀,毫不猶豫地朝著他們的方向襲來。
然而就在他臨近跟前,陰影幾乎要籠罩住二人時,心臟猛地抽痛,令他晃了一瞬,竟撲通一聲單膝跪倒在了地上。
再厲害的人,中了毒,又是搏命打鬥,又是逃竄,也無法像他這般堅持這麼久。
滿滿冷冷看著。
阿鹿桓鉞強撐著想要起身,只要拿眼前的兩人作為籌碼,不怕竺曇雲訶不放他走。
可惜,一支羽箭穿破夜色下的雨幕,準確無誤地射中了他的肩膀,重力讓他嘭的一聲倒了下去,向四周濺起水花。
倒下的臉正趴在一處小水窪里,雨水低落在他臉上,從眼窩、鼻樑處滑下,匯入小水窪,又淹沒了他的另一隻眼睛,澀得發疼。
追趕的人上來了,卻遠遠站著,只有竺曇雲訶撐著傘走了過來。
明明四處一片狼藉,泥濘不堪,他卻清絕出塵,如臨世謫仙。
竺曇雲訶俯視著這位西域的攝政王,看著他像一隻蟲子一般在地上蠕動掙扎,卻怎麼也爬不起來的樣子,忽然笑了一聲。
滿滿打了個冷顫,雖覺得哪裡奇怪,卻也來不及仔細思考,急忙喊道:
「佛子!你快救救雲迦,他受了重傷!」
聞聲,他走了過去,撐著傘蹲下,在雲迦身上點了幾處大穴,便又緩緩站了起來。
「這……這樣就行了嗎?」
滿滿急切詢問,下意識抬頭,卻對上了竺曇雲訶的眼睛,慌亂的心緒忽然冷了一瞬,因救兵來了臉上的驚喜也霎時凝固,全身仿佛被凍住了一般。
「你、你能看見了?」
他很淺地笑了一下,聲音像被月光浸染過一般:
「很抱歉——我其實一直都看得見。」
這愈發加重的怪異讓滿滿如鯁在喉,情不自禁地抱緊了懷中的雲迦,朝後面縮了縮。
竺曇雲訶卻沒有說話了,而是再次看向像烏龜一般、好不容易翻過身來,正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的阿鹿桓鉞。
「原來、你、才是、最能、能裝的!」阿鹿桓鉞每說一個字都要承受一番折磨,可望著他的眼神如淬了毒一般。
「這難道不該怪你太笨麼?」他笑著慢慢說道,「當初你該戳瞎我的雙眼才是,畢竟……毒藥總有可能會被解開啊。」
「嗬嗬……啊!」阿鹿桓鉞急劇地喘息起來,整個人都在痙攣,胸膛里仿佛有一個錘子,在瘋狂地重砸,砸得他扭動起來。
儘管看不太清,但光聽聲音和動靜,也足以看出他此時遭受著何等的痛苦。
滿滿再次意識到了一處不對勁。
她的毒藥不會是這種效果,別說雲迦沒有要求,就算是有,她也拿不出折磨人的毒藥。
難怪她奇怪怎麼阿鹿桓鉞還沒暈倒或徹底死掉,現在看來,他中的毒不是她做的。
而竺曇雲訶下的毒,卻是一點一點加重對中毒人的折磨。
「放心,你不會死得太過簡單的。」
竺曇雲訶這時的話驗證了她的猜想,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望著地上那狼狽的人。
阿鹿桓鉞的手死死摳進了泥里,聲音宛如惡鬼悲鳴:「你!你、殺……孽……」
牛頭不對馬嘴的幾個字,又換來一聲輕笑。
佛子伸出手來,頗有興味地翻轉了一下,纏在虎口處的佛珠內斂光滑。
「既然師兄非要以身為棋,那我便將這局殺得更精彩一些。更何況……」
他頓了頓。
「我穩坐佛塔,手中執的是傘而非刀;我袈裟潔淨,血漬未沾染分毫,何談殺孽?只有慈——悲。」
最後兩個字一字一頓的,阿鹿桓鉞卻只在乎一點。
「師……兄?」
「帶著你的疑問,在痛苦中死去吧。」竺曇雲訶單手作禮,「阿彌陀佛。」
是的,阿鹿桓鉞不會知道,曾經他的兒子才是佛子的最佳人選,但凡他存有一絲人性,便不至於父子相殘;他所想要的大業,或許也無需為了作為傀儡而毒了另一位佛子的眼睛,留下仇恨。
他抬起手向後擺了擺,立即便有人前來將苟延殘喘的阿鹿桓鉞帶走。
滿滿壓制住這短時間內對他生出的畏懼之心,著急地想起身提醒他雲迦怕是拖不起了,卻失力摔回去好幾次。
「佛、佛子,雲迦他等不起了。」
「郡主,你起初來西域是為了什麼,還記得嗎?」他卻忽然反問。
「啊?」滿滿愣了一下,也下意識地跟著他的問題去想,自己起初來西域是為了……給無難尋藥。
他從袖中摸出一個瓷瓶,單手將塞子鬆了松。
即使是雨夜,滿滿也嗅到了那抹熟悉的藥香,脫口而出:
「這是阿鹿桓鉞密室里的藥?!」
「正是。」竺曇雲訶薄唇輕啟,將藥瓶遞出,說的卻是殘忍的話:
「你也是醫者,想必知道拖到此時,師兄的情況已不容樂觀,但這個藥卻能讓他起死回生。
可此藥只有一顆,那麼郡主,你是要用它救師兄呢?還是要將它帶回大裕,去救你的『心上人』呢?」
滿滿頓時震驚地抬頭。
她的喉間仿佛有個石頭堵著,吞不下去,吐不出來,腦海中又仿佛有無數隻蜘蛛吐了絲,纏得亂七八糟。
「我……」她的嘴無助地張了張,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竺曇雲訶的表情冷了下來,緩緩道:
「殷滿滿,若你記起前世,會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