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迦清醒過來的時候,先是下意識地想抬手,卻發現有一小股重量輕微地壓在胳膊上面。
他低眸去看,看見一個小腦袋,便是頭上的發旋都讓他覺得熟悉。
睡太久了的人仿佛有些遲鈍,心跳忽的了一拍。
他緩緩伸手想去觸碰一下眼前的人,下一秒,滿滿已然坐了起來。
「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等他答應,滿滿已經起身了,倒了水後,又體貼地將他扶了起來,餵到他的嘴邊。
雲迦靠在她的懷中,乾巴巴的嘴唇碰到濕潤的杯沿,卻也沒捨得大口大口地喝,生怕這還是夢境。
喝完了水,她又小心地讓他坐靠起來,然後說了句「我去通知佛子」,便打算轉身離開。
「等等。」雲迦皺了皺眉,尚未反應過來,已經拽住了她的手,「先不急,你、你坐下和我說說話。」
她沒有出聲,乖乖坐回床邊的凳子上,雙手放在膝上,就這麼看著他。
「我昏睡了多久?佛子如何處理的?阿鹿桓鉞呢?西域如何了?還有……你、你怎麼沒有回大裕?」
他問了好幾個問題,都是為了順理成章掩護最後一個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我已經決定留在西域,留在你的身邊了。」
滿滿緩緩將這一句話說出來,他放在身側的手卻驟然蜷縮,將床單都抓皺了。
他死死地看著她,終於知道從一開始甦醒就感覺到的違和感從何而來了。
雲迦苦澀一笑,視線卻始終捨不得從她身上移開。
「滿滿。」他伸出手。
「嗯。」滿滿輕聲應答,自然地將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幾乎沒有停頓,他瞬間握住,掌心相觸之時,他笑了一下。
像是接收到了什麼指令一般,滿滿也彎唇一笑。
此時若是在外人角度看,端的是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樣。
兩人就這麼手拉著手對坐了好久,沒有一個人先開口說話,雲迦若笑,滿滿便也朝他笑。
直到滿滿眼皮子打架,腦袋一點一點,不知何時就趴下去又睡著了,只是握著他的手還是沒有鬆開,緊緊抓著,就擱在臉頰旁邊,呼出的氣息撲灑上來,癢到了他的心裡。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門口輕微的動靜回頭,恰好對上竺曇雲訶的目光。
儘管如今阿鹿桓鉞已死,整個西域可以說是佛子一家獨大。可他仍是穿著以前的那身袈裟,還是那個目下無塵、憐憫眾生的人間神佛。
後者似是沒想到他已經醒了,愣了一下,隨即意識這幾天卸下了偽裝的鬆懈,讓他一時漏了餡兒。
可他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師兄,你醒了。」
他說話時稍稍加快了些步伐,看上去是真的高興於雲迦的甦醒。
「你對滿滿做了什麼?」
「師兄何出此言,小郡主不是好好的在這兒麼?」竺曇雲訶腳步頓住,笑得人畜無害,他微微抬手示意了一番已經醒來的滿滿,後者此時有些迷迷糊糊,但還是乖乖地坐在床邊。
可就是太乖巧了,聽話到失去了一個活人該有的靈動。
雲迦見他不說實話,淡淡道:「假裝失明多年、先我們一步取得神藥、知曉連我都不知道的完整的王庭地下密道,你想要的是不是都已經得到了?」
竺曇雲訶不用再裝無神的淺綠色眼睛眯了眯,好看極了。
「師兄覺得我想得到什麼呢?報仇?抑或是西域?」他的語調難得有了起伏,還有些冷凝:
「是,我曾發誓要將阿鹿桓鉞帶給我的痛苦百倍奉還,要站在整個西域的最高處,我現在的確做到了……」
他一拂袖子,緩步走過來,情真意切:「可是師兄,不管你信不信,這些,都沒有對我而言,都沒有你重要,當初若不是你救我護我,我早就死了。」
聞言,雲迦攏著的眉鬆了些許,只是緊了緊握著滿滿的手。
在他們二人說話期間,她一直看著他,從始至終沒有動作,全然不像曾經那個活潑好動的姑娘。
雲迦的心中湧上一股難言的痛意。
竺曇雲訶的視線也跟著移了過來,輕嘆了口氣。
「是我學藝不精,早知瞞不了多久,卻沒想到,一天都瞞不過去。」
「所以你到底對滿滿做了什麼?」雲迦再次問道。
「放心,不會對她所損傷的。」他說,「佛塔中有一『禁地』,想必你還記得,那裡面放了許多『禁書』,不許人進去,更不許人觀看。
可是,誰會對一個『瞎子』防備太多呢?所以,我一有機會,便溜進去瞧瞧……」
雲迦的神情逐漸沉了下去。
他曾經是「佛子備選」中最受重視的,所以自然知道佛塔中的禁地。
可是傳說禁地中的禁書,寫的都是為正道所恥的邪門歪道,他依稀記得上一任佛子說,裡頭可能有如何奪去旁人壽命的禁術。
如今竺曇雲訶說他看過,還看了不少。
他很難不擔心。
竺曇雲訶:「我零零散散自學了一些,其中便有一門名叫『攝魂術』,能在一個人心神不穩時控制她的魂魄,從此她便會依照你所下的命令去行動。
外人看起來,她一切正常,可能只是偶爾遲鈍了些許,可絕對查不出任何問題。」
「所以,你對滿滿用了此術?」
「是。」他坦然承認。
「為什麼!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拿來做試驗的!」雲迦輕錘了一下床榻,低吼道。
「師兄,這樣不好嗎?分明你是喜歡她的,前世今生,唯有這一個辦法,我讓她只記得與你有關的兩世記憶,我能讓她從今往後眼中只有你,她會愛你、留在你身邊,無論什麼人都越不過你。
愛一個人,不就是要得到她,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哪也去不了麼?」
他一字一句質問著雲迦,帶著幾分令人心驚的執拗。
他句句提「愛」,眼中卻分明盛滿了漠然。
見雲迦沉默不語,他打量著處於這個狀態的滿滿,猜測道:「難道是你覺得這樣太不自然?我還可以繼續鑽研此術的。」
「住口!」
雲迦此時受到的震驚比前兩世加起來還多。
什麼「前世今生」?難道他也重生了?
什麼禁術如此厲害,竟能讓人記起前世?
到底是雲訶變了,還是自己從未看清過他?
身為佛子的他應當說:「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而不是在這大談特談幫自己從旁門左道「留住」愛的人。
雲迦閉了閉眼,重傷未愈,剛剛甦醒,就算睡了幾天,他此時也覺得累了,然而更累的是心。
「你錯了。」
他抿唇,說話時都帶了氣音,仍是糾正道:「她如果愛你,你什麼都不用做,她就會自己留在你身邊。」
不需要任何手段,也不需要任何心機,你什麼都不用做,安安靜靜站在原地就贏了,對方自然會向你走來。
這是被偏愛的特權。
他閉著眼,忽然想到了什麼,又猛地睜開,看向怔在原地的竺曇雲訶。
「密室中的那個藥呢?你是不是給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