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無難去世,按他的遺願,喪事並未大辦,眾人將他的遺體送回了麟州。
雖只是偽造的身份,但浙江宣撫使仍是派了心腹前來。
已長成少年的元照早早下山來,太過悲傷,神情恍惚之下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趕來參加喪禮,下葬那天,也是他哭得最大聲。
亓先生傷心過度,一病不起,若不是還有亓悅陪著他,怕是也會隨著姜無難一併去了。
麟州那間滿滿住了許多年的小院裡,滿樹的梨花正是開得最好的時候。
梨花樹下有一處新墳,滿滿在墳前獨自一人佇立了好久,視線在每一個角落經過,往日的點點滴滴便都宛如戲曲分幕一般在腦海中出現、消失。
她臉色蒼白,瘦了很多,以外的俏皮可愛褪去,換上一身美人風骨。
可如果能選,她不需要美麗的皮相,她只希望回到過去,回到那個純真不知愁的時候。
一朵小花偷偷歇在了墓碑上,滿滿伸手輕輕取了下來,捏在指尖,然後慢慢倚著墓碑蹲了下去。
她觸摸著碑上刻著的一筆一划——
姜無難,字洵之。
她的眼睛又酸澀了起來,明明這些日子流的淚夠多了,可是她還是控制不住。
替無難委屈,替無難感到不公。
到死,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他本名才是「蕭洵」。
他自己都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卻給了許多人一個家,老天甚至都不肯看在這個份上,給他一個健康的身體。
「無難,我好像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謝你,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當初如果沒有你,我或許會留在王府,整日疑神疑鬼,疑父母不夠愛我,疑兄長偏頗苛待,疑自己不夠優秀……然後在不斷的內耗與比較中,失去自我和快樂吧……」
是姜無難出現了,也是他默許元川將她帶離上京,給了她一個自由快樂的童年。
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生長,不用小心拘束,也不必長成一板一眼的上京貴女。
說著說著,她忍不住哽咽起來,眼淚在臉上滑過,留下兩道痕跡。
「你還記不記得?你之前說,如果還有下輩子,你要做我的父親,我還生你的氣呢。」
滿滿像小時候那樣,宛如和他說著悄悄話一般,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到這兒,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可笑完,一大顆眼淚便從她眼中滾下,落在地上。
小小的「啪嗒」一聲,她曲起手指擦了擦臉。
「我不會再哭了,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吃飯,好好生活,也會……經常來看你的。」
她撐著雙膝站起來,這些日子食不知味,體力不支,她的身形也單薄了許多,仿佛風都能將她掀翻。
可吹來的風都是很輕柔的,像是受了某人的囑託一般,生怕傷到了她,只是輕輕掀起了她的髮絲。
她一步步向外走去,沒有回頭。
……
「滿滿留了封信!」江疏禾著急地從房中出來對眾人道,「她說她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讓我們不用擔心,也不用找她。」
「那就讓她去吧。」憔悴了許多的元川擺擺手,「無難走了,她一時接受不了,心情太差,也的確需要時間,多看看風景,遲早會走出來的。」
「可是小郡主一個人,會不會不安全?」姜七擔憂道。
剛剛進來的姜一聞言,沙啞的聲音道:「她不是一個人,會有人保護她的。」
*
——無難,如果不做人,你會想成為什麼?
——我還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嗯……如果不做人,我想做一隻鷹,一隻健碩的鷹,一隻可以飛過高山大河、草原荒漠的鷹。
「駕!」
馬蹄飛奔,髮絲在疾風中飄揚。
滿滿一襲男裝策馬揚鞭向著南方而去,她已經去過了很多地方,最後一個要去的地方卻是她很早便想好了的。
她知道在南暻有一座山,高到伸手就能觸碰到雲,站在山頂,仿佛置身雲端。
在她小的時候,姜無難經常會給她念書,除了師父交代的醫書,還有各種軼事怪談、地誌雜說,只要他會的,都願意說給滿滿聽。
滿滿也喜歡窩在他懷裡聽他講故事,他的懷裡總是有一股好聞的藥香;他的聲音又像是一泓清酒,不會醉人,只會微醺;那些事和人被他說出來,好像都變得格外動聽了起來。
在姜無難提及這座山時,眼中露出的嚮往滿滿記到了現在。
以前她知道以無難的身體沒辦法長途跋涉,更不用說爬很高的山,所以她即使知道也不會說出來,徒增他的難過。
可現在,她決定替他去看看。
途徑大裕和南暻邊界不遠一處山腳,她特地下馬打算低調通過。
她現在總是會三思而後行,所以每每要去一個地方,都會提前打聽好。
而這裡是因為聽說有山匪蝸居,原本是一小股流民,偶爾會出來進行些小打小鬧,搶點錢財,也不傷人性命。再加上人數少,行蹤不定不好抓,就算抓到了也不是什麼大功勞,所以才一直無人理會。
滿滿倒是不怕,只是不想有不必要的麻煩。
可直到她徹底走過這裡,都能看見南暻的邊城了,丁點兒事都沒有發生。
此時她正在一處小河邊休息。
身邊的馬兒甩著尾巴,悠閒地吃草,忽然耳朵朝著某個方向動了動,打了個響鼻,像是判斷出沒有什麼危險,隨即又立馬繼續啃著香甜的青草了。
滿滿長長的睫毛掀了掀,猝不及防地也朝同一個方向看去。
入目所及都是樹,沒有看見可疑的地方。
待她轉過頭後,躲在一棵大樹後的人情不自禁地輕吐出一口氣。
可下一秒——
「阿鹿桓雲迦你出來。」
他的呼吸驀地一滯,可身體已經不聽使喚地從大樹後挪了出去。
雲迦緩緩走到滿滿的背後站定,許久沒有聽到動靜,忍不住抬眼看過去。
結果正好對上了滿滿的目光,他像一隻偷榛子被抓包了的松鼠,攥著拳頭踉蹌著後退了半步。
滿滿的眸光閃了閃,拍著手上的碎屑站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要一直跟在我後面,永遠不露面呢,今天怎麼回事,怎麼被發現了?」
「今天是意外……」雲迦訥訥道。
滿滿下意識蹙了蹙眉,「所以是真打算以後也像這一年一樣一直躲著我?」
「沒有躲著。」他語氣著急,「只是擔心……你並不想見我。」
滿滿的心被他神情中的落寞刺痛了一瞬,他明明是西域赫赫有名的攝政王,在自己的面前,卻手足無措地將態度放得很低。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緩緩朝他走去。
每走一步,便問一句:「一年前,我剛出麟州,那個偷我錢包的小賊是不是你讓他摔的?」
「……是。」
「九個多月前,我生了病,寫了藥方讓客棧小二幫我抓藥,藥熬好了,放在一旁,我卻睡著了,迷迷糊糊間有人餵我喝藥,問起小二,他卻說許是我記錯了,自己喝了藥。是不是你?」
「是。」
「我去了海邊,在一個小漁村住了一個月,那裡的人教我下海,教我打漁、採珠……」這是因為她記得最初姜無難發家是靠養殖珍珠蚌。
「……然後有次刮很大的風,船上有個捂得很嚴實的漁夫,不僅將我送回了岸邊,還救了很多人,這個人,是不是你?」
「是。」他的嗓子裡像堵了什麼似的,艱難發出的聲音卻帶著沙啞。
滿滿每說一件事,眼眶便紅上一分,她明明在笑,卻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那些流民山匪,是不是你早早處理了?」
「是。」雲迦點頭,遲鈍了一秒後立馬又解釋道:「我沒殺他們,只威脅了一番。」
「這些傷是他們弄的?」滿滿指著他手上細細小小的紅痕。
「不是,他們藏得太深了,可能……我找的時候不知在哪蹭的吧。」
一問一答,格外和諧,卻讓他愈發不安。
「你如果不想我跟著你,我……」
下一瞬,溫熱柔軟的身體撲進了他的懷裡,撞得他的心跟著「咚」了一聲。
「你傻不傻!身後的塵土好吃嗎?屋頂的風雪不冷嗎?你做了什麼總要讓人知道啊!不然、不然我怎麼感動呢?」
「滿滿你別哭。」滿滿的哭泣讓他的心都在抽痛,他抬起的手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麼放,無措得像一個孩子,口不擇言地解釋:
「我這一年沒有住屋頂了……」
「……」滿滿破涕為笑,從他懷中抽身出來,握住了他的手,認真地道:
「一起去南暻吧,替無難看看他嚮往的山,然後——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