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4-08-24 20:36:14 作者: 袖側
  2014年。

  大都市裡,夜色正濃,很多人已經安然入眠,沉浸在甜美夢鄉,也有很多人卻正在醉生夢死,釋放著人性原始的**。

  紀安寧在拼命地往樓下跑。

  比起走廊里厚厚的地毯和大堂里華麗閃亮的巨型水晶吊燈,樓梯間的裝修要簡單得多了。畢竟正常情況下,除了火災逃命,極少有人會走樓梯的。

  樓梯間裡燈光慘白,紀安寧的臉頰卻因為激烈的奔跑泛著紅色。

  但紀安寧沒法坐電梯。對方的人守在下面的電梯口,她如果坐電梯,就是自投羅網。

  高跟鞋不給力,突然崴了一下。紀安寧忍著腳腕疼,甩掉了鞋子,光著腳往下跑。她又跑下了兩層,卻突然清晰地聽見有雜亂的腳步聲從下面傳上來。

  紀安寧一凜,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快,她肯定在上面!出口都堵住了!她跑不掉的!」有男人的聲音在樓梯間裡迴蕩,還帶著回聲。

  紀安寧立即轉身往上跑!

  她光著腳,跑動起來沒有聲音,但男人的聲音很快又響起:「這是她的鞋!她在上面!」

  紀安寧心裡很絕望,她知道往上跑是沒有生路的。但她已經無路可走,只有這一個方向可逃。

  她終於跑到了最上層,推開了一道門,外面是漆黑的夜空——她跑到了這棟建築物的天台上來了。

  稱得上是光污染的城市景觀燈照亮了夜色中的天台,這裡光禿禿,亂糟糟,只有一些小房子般的方形凸起,可能電梯間或者是制冷機。

  除此之外,只有一些修繕用的腳手架。

  一個人都沒有。

  紀安寧才一跑上天台就被割破了腳底,她也沒看清是什麼,忍著痛往前跑,躲在了一個方形凸起後面的陰影里。

  求老天保佑,不要讓那些人發現她!

  但很可惜,老天爺肯定是沒聽到她的乞求。那些人只比她晚了幾分鐘就上來了。他們知道她就在這裡,但沒有立即展開搜索。

  他們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在等正主兒的出現。

  那個人很快就到了——他當然是坐電梯到頂層再上來的。

  「紀安寧,別藏了,出來吧!看見你了。」他笑著喊。

  紀安寧知道他在詐她,他那個位置根本看不到她。她屏住了呼吸,微微縮起身體。腳碰到了什麼冰涼的東西。

  低頭一看,地上有一節手臂長的鋼釺。

  紀安寧悄無聲息地撿起了那節鋼釺,緊緊握在手裡。

  不見她主動現身,那個她熟悉的聲音下了命令,他的人四散開搜索她。這裡避無可避,躲無可躲,他們用不了十分鐘,就能找到她。

  而那個人還在喊話,氣定神閒:「你想開點,你這是為誰守身啊?聞裕嗎?嘖嘖,他不是放話誰都不許碰你嗎?現在他人在哪呢?」

  聞裕,又是聞裕!

  一直糾纏她不放的聞裕,幾個月前突然從學校里消失了。

  紀安寧原本覺得這跟她沒有關係,她跟聞裕本來就根本沒有任何關係,絕不像謠言裡說的那樣。

  可現在她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聞裕一消失,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對她下手了。

  「我跟你說,我不在乎你跟聞裕那點事兒,你乖乖的,我讓你做我女朋友。趕緊的,出來吧,別一根筋了。」他說,「你都能跟聞裕睡了,怎麼就不能跟我了?」

  去你媽的!你才跟他睡過!

  紀安寧咬牙。

  女生們在她走過去的時候,會壓低聲音低語,然後發出驚嘆,再高高在上地,用鄙夷的、不屑的眼神看她。

  男生們的目光則會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掃過,重點關注胸腰臀幾個部位。他們也會壓低聲音說些什麼,有時候發出鬨笑聲,一邊笑一邊瞟她。

  不親身經歷,不知道風言風語有多傷人。

  學校里的同學們只當做桃色新聞,茶餘飯後睡覺前臥談會的談資,不知道這對當事人會造成多大的傷害!

  更有人,把這些當真,當成可以對她肆無忌憚的理由,譬如眼前這個人。

  這個人越走越近了,紀安寧聽見他說:「我說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啊,假正經什麼啊。誰還不知道你呀——窮美人,三千塊一晚上。我給你六千行不行?一萬也行。出來啊。」


  這聲音近在咫尺,紀安寧屏住呼吸,握緊鋼釺。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紀安寧就看到了他的鞋尖,緊跟著他的臉就出現了。他一步踏出,自然而然的朝這邊察看,正看見了近在眼前的紀安寧。

  「在……」他眼中迸出喜色,張嘴想喊人。

  我給你一個億!

  紀安寧當然沒有一個億,她只有一根鋼釺,使出吃奶的力掄出去!

  年輕男人「這裡」兩個字還沒出口,就被一鋼釺掄在了臉上,正中鼻樑!血花當場就爆開了!甚至濺到了紀安寧的臉上!

  年輕男人一聲慘叫,向後倒去。

  紀安寧從他身上跳過去,想往樓梯口沖。他的人卻聞聲沖了上來。

  紀安寧一鋼釺掄出去,保鏢用手臂格擋,忍痛反手握住,空手奪了白刃。另一個人把她按在了地上。

  紀安寧掙扎中,摸到了半截轉頭,反手拍在了那個按住她的保鏢的腦袋上。對方一聲悶哼,鬆開了手。

  紀安寧趁機掙脫。

  但紀安寧無路可逃。最後的最後,她跳上了建築物的邊沿。

  「別過來!你們別過來!」她聲嘶力竭地喊。

  但她色厲內荏。她手裡只有半截轉頭,她身後是三十幾層的高空。她根本無路可走,只能指望對方忽然良心發現,肯放過她。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年輕男人被人攙扶著,捂著一臉的血走過來,滿眼都是凶光。

  他鼻子還劇痛,懷疑鼻骨可能碎裂了,牙齒也掉了兩顆,這時候指望他還能想起良心這個東西,痴人說夢。

  「站號(賤貨)!」他怒罵,惡狠狠地命令,「把叉給哦呀沙來(把她給我拉下來)!」

  男人們逼近,紀安寧後退,一步踏空,失足墜落於黑暗中。

  人說墜亡是各種死法中最不好的一種。那墜樓的時間,對墜落的那個人來說,是無比漫長的,整個過程充滿恐懼。

  紀安寧不知道別的人是怎樣的,但她真的體會到了這段漫長的時間。她根本不想死,生活這麼苦,她都這麼努力地活著,怎麼可能會想死。

  她死了,外婆怎麼辦?

  紀安寧不明白,人,怎麼可以這麼壞呢?她以為聞裕已經夠壞的了,可別人比他壞得多了!

  明明還是學生啊,是一個學校的同學啊,怎麼就可以壞成這樣呢?

  帶著恐懼、不甘和憤怒,紀安寧墜亡。

  她靈魂出竅,看著那些害死了她的人匆忙離去。

  警察來了,替她收屍,開始調查。她以為害死她的人會被繩之以法,結果,並沒有。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些「目擊證人」,紛紛指證她那天晚上因為錢跟客人發生了糾紛,遭到了批評,句句暗指她是自己想不開跳了樓。

  最後果然就這麼定性了,把她定性為自殺。

  消息傳到學校里,又是一陣風言風語。

  「真不檢點,一個女孩子跑到那種地方打工,聽說是那種色情娛樂場所呢!」

  「聽說是跟男客人為了錢鬧起糾紛來了?」

  「什麼什麼?你知道內幕嗎?」

  「聽說啊……是嫖資。」

  「你不知道嗎?三千塊一晚,這個價,是從聞裕開始的……」

  說的人煞有介事,仿佛親眼目睹。聽的人又驚又喜,不停追問。一盆盆髒水往她身上潑。

  言靈有力量,只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紀安寧就會被召喚到那處。她剛死的那段時間,學校里沸沸揚揚到處都在議論她。苦得她,一會兒被拉到這裡,一會兒被拉到那裡。

  外婆也召喚過她。她喃喃地念:「寧寧,寧寧,怎麼還不回來?」

  她被鎖在房子裡,吃光了家裡所有的食物,餓得拍門:「寧寧,阿婆餓……」

  紀安寧無計可施,著急萬分。幸而鄰居聽到了外婆的呼救聲報了警,警察破門而入,使外婆婆免於餓死家中。

  警察發現她是個失智老人,很是傷腦筋。在這時,一個年輕男人出現,領走了紀安寧的外婆。

  他就是謠言中和紀安寧睡過的富家子聞裕。


  聞裕把紀安寧的外婆安置在一個專門照顧失智老人的養老院,然後在紀安寧的注視下離開。

  外婆常常念起她的名字,她便得以常常在外婆身邊徘徊,陪伴。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被別人召喚。

  身體瞬息之間就到了那裡。

  無比熟悉,下輩子也不會忘的地方——她死的地方。

  漆黑的夜裡,害死她的人被人反剪雙臂按在地上。聞裕眼睛通紅,手持一根鋼釺——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初的那根,惡狠狠地毒打那個人。

  紀安寧不知道聞裕跟那人有什麼仇,但她聽著那人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感到痛快。

  聞裕打斷了那個人的腿,打折了他的肋骨,他最後,把那根鋼釺打彎了。

  「噹啷」一聲,他把鋼釺扔在地上,抹了把鼻子。手上濺到的血,把臉抹花了。

  在黑夜中,被霓虹燈的光照得像惡鬼。

  他揮揮手,他的人放開了那個人。他彎腰,扯住那人的後脖領,拖住他往建築物的邊沿走去。

  他選的位置很精準,就是紀安寧失足墜落的位置。

  他把那人拽起來,那人嘶啞尖叫:「聞裕!放過我!放過我!求求你!」

  「她也求過你吧?」聞裕說,「你放過她了嗎?」

  那人聲音變調:「這是殺人!這是殺人!」

  聞裕輕蔑一笑:「血債不就該血償?」

  「怕了嗎?當初你把她逼到這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有多害怕?」他問。

  語氣輕描淡寫,聲音冷似冰刀。

  「不是我!她是自己掉下去的!」那人垂死掙扎地為自己開脫。

  聞裕沉默了一會兒,在夜色中涼涼地笑了。

  「你也是呀。」他說。

  他的手臂肌肉忽然繃緊,蓄力,一把提起了那個人,爆發,向外拋去……

  紀安寧捂住了眼睛,沒敢看。

  片刻之後,她聽見下方傳來了重物墜地的悶響,有人發出驚叫。

  她放開了眼睛,那個人不見了,眼前只有聞裕一個人。

  他站在夜色中,夜風獵獵吹拂著他的額發。他的眼眸比夜色還黑還濃,像有黑洞蘊於其中。

  紀安寧被這濃黑的眸子吸引,無法移開視線。

  他為什麼?

  他為誰報仇?

  一個答案在她心中,呼之欲出。

  「趕緊離開這裡。」他的人低聲對他說。樓下,已經亂了起來。

  聞裕在站在那裡凝望了片刻,轉身跟著他們離去。

  他們推開樓梯口的門,魚貫而入,聞裕走在最後。

  他一步踏入樓梯間,忽然扶著門回過身來。

  紀安寧一直漂浮著跟隨他,此時忽然像被定住,定在了他面前。

  她知道,聞裕的目光是投向了空闊的、雜亂的天台。可她就在他的正前方,所以此時此刻,他們兩個四目相交。

  他仿佛是在看著她。

  這年輕英俊的男人薄唇微動,聲音輕不可聞。卻令紀安寧瞬間睜大了眼睛。

  「給你報仇了,」他輕輕地說,「安寧。」

  聲音輕得像嘆息。

  他手鬆開,人沒入樓梯間,門扇回彈,發出「咣」的一聲。

  紀安寧只覺震耳欲聾,有巨大的吸力將她吸入了看不見的時光漩渦中。

  漩渦中時間飛速流動,畫面像夢境一樣,一幀一幀地跳躍。

  她看到他鋃鐺入獄。

  有年輕男人探監,嘲笑:「姓趙的跟你多大仇,你突然跑去弄死他?幸虧你突然發瘋,讓我們捉住了把柄,要不然,真差點讓你翻盤。就為個女孩,值得嗎?」

  他漠然地看著他。

  她看到有中年男人與他沉默對視。

  「可能,這輩子沒緣分吧。」中年人嘆息說。

  他冷笑,眼中充滿嘲諷。

  她看到他睡在監獄硬硬的床板上,在夢中呢喃:「安寧,安寧……」

  紀安寧怔怔望著他,伸手想去碰觸他,虛虛的手臂卻穿他而過。

  最後,到了行刑的日子。

  他站在青天白日下,抬頭看了眼碧藍的天空。短暫的一生,即將終結。

  紀安寧「抱」住了他。

  「如果有來生……」她眼淚奪眶而出,「我和你……」

  能不能不要再落到這樣的下場?

  子彈呼嘯而來,穿過了她虛無的魂體,穿透了他的心臟。

  時光漩渦驟然咆哮,如同海嘯,巨力將所有畫面都撕碎,將她也撕碎。

  紀安寧以為自己將要魂飛魄散,睜開眼,卻回到了大一那一年。

  一切都還沒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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