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寧寧,快醒了,遲到老師要批評的。」外婆碎碎念著。
紀安寧被外婆晃醒。
她早上不用訂鬧鐘,外婆就是鬧鐘。她雖然失智,作息卻奇准,每天早上六點就醒,也不用看表,到了時間就來喊紀安寧起床,仿佛她的大腦能自動感應時間似的。
只是她失智了,記憶回退,總以為紀安寧還在上中學,遲到要挨批。
紀安寧揉揉眼,騰地從床上坐起來,穿衣洗漱,手腳麻利。一大早她就進廚房,把外婆一天的飯做好——外婆身上有好幾種病,要嚴格控制飲食,控油控糖控鹽。她的飯都是紀安寧做的。
紀安寧給她把飯裝在兩隻保溫飯盒裡,擺在飯桌上。又給她燒好了水灌進暖壺裡,又晾好涼白開。
幸好她雖然記憶混亂,還能自己吃飯上廁所,完成最基本的自理。要不然,紀安寧連學都沒法上了。
紀安寧饅頭蘸著腐乳,飛快吃完了早餐,把碗碟往水池裡一放,等晚上回來再洗。
臨走前,給廚房掛上鐵鎖,鎖住。
不鎖不行,外婆會想進廚房生火做飯,然後極可能燒了廚房。這樣的事以前就發生過,幸好當時紀安寧在家,及時撲滅,沒有釀成大災。
「好好吃飯啊,渴了喝水,上完廁所記得擦啊,記得沖馬桶。」她親了親外婆的額頭,囑咐她。
等到都拉開房門準備出去了,又跑回來,抱了抱她。外婆咧著嘴笑了,輕輕拍她的手臂。
紀安寧心酸。
失智了其實也好,不記得眼前的苦日子,還沉浸在從前的好時光里,比清醒著受苦強。
幾天前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大一剛入學那會兒,紀安寧震驚過後,開始感恩上蒼。
感謝上天,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一次,她會更加小心,好好地活。
她住的地方出來,過一條馬路,就是大學校園。
這房子其實是學校的老家屬樓,歷史悠久,久到都快成危房了。原本是在校園裡的,幾十年間城市發展變化,後修的馬路從中間切割,把家屬樓區從校園一角切割了出來,變成了學校的「外面」。
後來學校建了新的福利房,很多老師都搬到那邊去了。還住在這裡的都是在學校里鬱郁不得志的,或者新來的年輕老師。
紀安寧作為家裡情況特殊的特困生,學校非常有人文關懷精神地撥了一個小一居室給她。
三十平米,但有廚房有廁所,蝸居雖小,五臟俱全。這房子,值得紀安寧彎下腰,給校領導鞠了一躬,又一躬,再一躬。
這照片後來登在了本地的報紙上。同學看到她,會跟別人說,瞧,她就是那個特困生。
紀安寧不在乎,這有什麼呢。沒什麼比有飯吃、有屋住,更重要的了。
紀安寧化作魂魄後,在世間飄蕩了也不知道有幾年。
最開始,大家都議論她的時候,她非常清醒,到處飄蕩。後來她的話題淡去,人們不再常提起她,她漸漸開始處在一種半清醒、半無意識的狀態,每當有人召喚她時,她才比較清醒。要是沒人召喚,她就漸漸失去意識。
她重生之後思考過這個問題,覺得……或許如果所有人都把她忘記,她也許就會從世間自然的消散了。
她重生回來幾天了,很快就找回了生活的節奏。
學生的生活很簡單,每天三點一線的學習吃飯睡覺。她比別人多一些,她有很多兼職,學校免了她的學費,但她還得生活吃飯,外婆還得看病吃藥,她得賺錢。
在最後一節課還沒打下課鈴的時候,她就悄悄地從後門溜了出去,飛奔去了食堂。
「阿姨,牛肉炒飯打包!」
「紅燒雞塊、干煸四季豆,一份米飯打包!」
「炒河粉打包!」
「尖椒肉絲打包!」
她來得早,食堂人還少,她飛快的奔波在各個窗口前,幫她的「客戶」們點餐、打包。在大波學生像喪屍攻城一樣湧進食堂的時候,她點的菜基本就都已經好了。
紀安寧從書包里掏出兩個菜市場大媽買菜用的環保布袋,把餐盒一個個放進去。她一手拎一個,逆著人流向宿舍樓飛奔。
學校不許外賣進校園,叫外賣的人只能去大門口自取。紀安寧當初一入學就在學校論壇里貼出GG,代女生宿舍樓打飯,一單收費幾塊而已,總有人樂得不去擠食堂,舒舒服服躺在宿舍里等飯吃。
這個社會,總是有人願意花錢買服務的。
這個活兒,一直到紀安寧死前,都在幹著,有好幾個長期客戶。
紀安寧細胳膊細腿,拎著兩大袋子「外賣」,全靠爬樓,挨層挨戶地給客戶們把飯送到了床邊。雖然累出一身汗,卻能把自己和外婆一天的口糧掙出來。
等她回到食堂,高峰期已過,大波的喪屍潮已經散去了。食堂里空了一半,人稀稀落落的,大多是吃完了,在那裡坐著聊天,或者喝點飲料。
紀安寧跑到一個窗口:「阿姨,一份菠菜雞蛋。」
阿姨剔著牙,問:「別的還要什麼?」
「不要了,就這個。」紀安寧說。
阿姨咬著牙籤,打量了她一眼。
這女孩皮膚白皙,下巴尖尖,眼窩凹陷,這是瘦成了什麼鬼樣子喲。瞧那鎖骨,都凸起成什麼樣了。
阿姨一邊往餐盤裡盛菜,一邊不滿地說:「你們這些姑娘家,真不懂事,就知道瞎節食,一個瘦骨伶仃的,有什麼好。我跟你說,女孩子,圓潤一些才有福氣的。」
紀安寧也不是節食,她是為了省錢。
現在才九月中旬,這個阿姨還跟她不熟悉,她這個重生者卻對這個阿姨很熟悉。
「謝謝李阿姨。」她甜甜地說,「多來點雞蛋好嗎?」
大波學生已經吃完了,後來的人不多了。
李阿姨沒想到這陌生女孩子會知道她的姓氏。但她戴著胸牌,上面有名字,也不稀奇。她瞥了紀安寧一眼,嘴上雖然嘮叨,勺子卻扒拉了扒拉,多盛了些雞蛋給紀安寧。
這個窗口的菜便宜一些,前世她常常來這邊買飯。剛入學時李阿姨只當她是那種為了美不顧營養的女生,後來發現她是特困生,只買便宜青菜,每次都多給她半勺。
紀安寧魂魄飄蕩時,還被她召喚過一次。
在食堂的後廚房,一群準備午餐的人閒聊,顯然是剛八卦完她這個在校外墜亡的女生的桃色新聞。
她飄蕩在空中,聽見李阿姨呵斥廚房幫工說:「我不信!小紀不是那種孩子!你他媽少胡說八道!」
紀安寧看著餐盤裡一大坨綠色加黃色的食物,回給了李阿姨一個甜甜的笑,轉身去找桌子。
李阿姨倚著窗口繼續剔牙。
幫工的小伙子湊過來說:「今年的新大一吧?可真漂亮啊!」
李阿姨捻住牙籤,嗤道:「都快瘦成鬼了!女人啊,還是得有點肉才行。」
小伙子看了一眼李阿姨水缸一般粗的腰身,覺得很辣眼睛,趕緊向玻璃窗外望去,想多看兩眼剛才的漂亮女生,洗洗眼睛。
「咦?」他詫異地說,「是……貧困生嗎?」
李阿姨也望過去,看到那個瘦瘦白白的女生已經放下餐盤,取了一隻碗,朝免費粥的粥桶走去。
她楞了一下。免費粥說是對全體學生免費,但實質上,是為了照顧貧困生。
「還以為她那衣服是時髦做舊的呢,原來……」她喃喃地說。
懂了這女孩為什麼只要一個菠菜雞蛋了。
紀安寧特別尊敬他們學校的領導。
當然這些免費粥、給特困生的特殊待遇會被登報宣傳,為學校增加光彩。但這並不完全是面子工程,領導們的良心,體現在免費粥的稀稠中。
她們學校的免費粥特別稠,可以當飯吃,能吃飽。
這就是良心。
紀安寧彎腰撈起勺子,準備盛粥。
就在這時候,一團用過的餐巾紙飛過來,啪地掉落在粥里。粥太稠,紙巾沒有立刻洇濕,停在了粥面上。
紀安寧睜大眼,腦中閃過一道光。
他,要來了!
人的大腦不像電腦那樣,文件羅列清晰,有目錄可查。記憶儲存在大腦里,除了那些你特別去想著、念著的事,其他的常常不知道放在哪裡。須得到那個時間點、看到那個人、或者獲得那個信息,相關的記憶才會被觸發。
紀安寧重生這幾天,一直在適應。
對她來說,重生之後,她在乎的人就只有兩個,一個是外婆,一個是……
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去找那個人,或者要怎麼去面對那個人。
學校很大,也不是一定就能在學校里碰到,她原本是想再緩緩的,想等自己想清楚,再去見他。
可是現在,這一團落入了粥桶的紙巾,讓她想起來了,聞裕後來對她的糾纏騷擾,就是從這粥桶邊開始的!
果不其然,身後傳來了笑鬧聲:「矮油,扔粥里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紀安寧沒有回頭。她記得聞裕在學校里,身邊總是聚集著一些人。
他走到哪裡,都是被人環繞的。
紀安寧只盯著那團紙巾。
她伸出手去,把那團紙巾捻了出來,扔在旁邊的垃圾桶里。拎起粥勺,很技巧的劃了圈,把被紙巾「污染」了的那一部分的粥舀出來,倒在了垃圾桶里,然後在離「污染區」稍遠的地方,盛了滿滿一碗粥,轉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剛才笑鬧的那一夥男生安靜了。
紀安寧知道,他們在盯著她。在他們看來,這粥已經「廢」了,根本不能再入口。她的所為可能讓那個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吧。
但總比餓肚子或者再花錢打飯強。
而且,前世,聞裕就是在她望著粥桶里的紙團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突然出現跟她搭訕的。
但這輩子,紀安寧雖然做了完全不一樣的反應,那個粥碗也沒能落在桌面上——斜刺里伸出的一隻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同學,這粥不能喝了。」低沉的男子聲音說。
紀安寧轉頭,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眸子中。
那雙眸子在殺人時,濃黑如墨,令人生畏。
但在紀安寧從前的記憶中,卻總是目光輕佻、眼神放肆,追著她不放過。
紀安寧那時候苦惱於聞裕的糾纏,在心裡是厭煩他的,記憶中給他打上的濾鏡,勢必不美好。
可此時,紀安寧轉頭,看到的卻是聞裕一雙眸子中,像有星辰璀璨,又像有火焰燃燒。
他盯著她,眼睛裡是明明白白的驚艷和赤果果的侵略。
紀安寧恍惚,原來這時候,他看她的目光,竟是這樣灼熱滾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