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飼鳥日記(一)

2024-08-24 20:49:56 作者: 嚴雪芥
  飼鳥日記(一)

  夜晚的停機坪籠罩著一片寂寥的橘色, 唐映雪坐在靠窗的位置向外望去,正好能看到另外一架正在登機的廊橋。

  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從廊橋走過, 大背頭, 鋥亮的皮鞋,臉龐在橘色的光下閃爍著一種妖冶的陰影。

  唐映雪的心臟停跳,以為在這一剎那看到了郁家澤。

  但她知道不可能, 事實上他離開已經有一年三個月又四天。

  眼神一晃, 再次看過去時,走過廊橋消失在機艙里的男人根本就是一張平平的臉。

  是她太魔怔, 看見相似的黑色大衣, 或在人群中聞見辛辣的木質調香水, 恍惚間都會覺得是他來了。

  唐映雪索然地收回視線, 對面的廊橋結束了登機, 她的這架飛機也推出了跑道, 準備起飛。

  無所事事的漫長夜航,她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了一本陳舊的黑色牛皮本。

  這是從郁家澤的別墅里後來才找出來的遺物之一,因為它放的位置實在是太隱蔽了。

  本子最開始的一頁, 有一行鋼筆寫的字。

  字跡非常端正, 字體很大, 是孩子筆下才會有的那種端正碩大。

  但顏色的邊緣都霧化開了, 很費勁才能看清寫了什麼。

  ——「飼鳥日記。」

  唐映雪接著往後翻頁。

  「xxxx年x月x日

  今天, 我收到了一隻小鳥!是從國外回來的小叔叔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好有意思啊, 終於不是什麼無聊的英文原版圖書了, 那些東西真是收夠了, 乏味得我真想一把火全燒光(燒它們還浪費火呢)。」

  「xxxx年x月x日

  真的太有趣了,這隻小鳥會居然會說話, 我進門的時候突然跟我說了一句「您好」。

  搞得我前後左右甚至抬頭看了眼天花板找誰藏在我房間,幸好沒被劉姨看見這一幕。

  但是說實話,劉姨說話的語氣還不如這隻鳥像人,至少它有音調。」

  「xxxx年x月x日

  小鳥不僅會說話,還會拿小尖嘴啄我,脾氣還挺大,難道是因為我說了它一句你好像複讀機嗎。

  但它確實很像個複讀機,除了「您好」就不會說別的了,我得教它幾句新的。」

  「xxxx年x月x日

  用錄音機錄了些詞語給它,準備我去上學的時候讓它聽。

  它也不能閒著,跟我一起學習!」

  「xxxx年x月x日

  滿懷期待地放學回來了……還是只會說一句您好,笨鳥。

  但這麼傻乎乎地看著我,算了。」

  「xxxx年x月x日

  父親又在和母親吵架了。

  小鳥,你多說幾句吧,這樣我就聽不見了。

  可是你好笨,真的學不會別的了嗎?」

  「xxxx年x月x日

  這一次的社會實踐去了花鳥市場,看見了好多隻小鳥。

  但沒有哪一隻能比我的漂亮,所以它們的籠子憑什麼比我的小鳥要好呢,不行,我得把那個最漂亮的籠子買回來,給我的小鳥住。」

  「xxxx年x月x日

  它很開心,一整天都停在籠子裡沒亂飛。

  我就知道它會喜歡的!」

  「xxxx年x月x日

  小鳥好像變聰明了一點點,知道我今天不想說話,它也不亂叫了。

  還拿頭蹭我的手指。

  原來這就是被安慰的感覺嗎?

  痒痒的。」

  「xxxx年x月x日

  父親問起了小鳥,難道他也想養嗎?

  可我不捨得分給別人,哪怕他是父親……」

  日記到這裡便斷了。

  之後便是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她草草地翻了好多頁,打算要將本子合上時,突然又看到了一行字跡。

  字體比起之前成熟了特別多,一筆一畫收放自如,宛如篆刻。


  墨水的痕跡也有暈開,但相較之下沒那麼難以辨認。

  「xxxx年x月x日

  一隻灰撲撲的小笨鳥撞進了我的懷裡。

  有點想養,是我的審美倒退了嗎。」

  *

  斟酌了很久,鬼使神差地寫下這句話後,郁家澤合上了牛皮本。

  此時差不多是凌晨三點,他剛剛處理完手頭上的文件。

  在院子裡亂放煙火的人已經回了房間呼呼大睡,整個別墅安靜得可怕。

  他沒想過自己還會從地下室把這個牛皮本翻出來。

  雖然當初搬出來時也把它從老宅里一併帶了出來,但這麼多年一次都沒有打開過。

  翻開看到前面的文字,他忍不住怔忪,又微微蹙起眉頭。

  於是在提筆寫完這句合上後,他想了想,又翻開來,補了一句。

  「就當隨便養養玩兒吧。」

  他吩咐助理給烏蔓找了間房子,讓她搬了進去。

  接著他再沒找過她。

  助理以為老闆忘記了這個人,但周而復始的無聊宴會裡,面對那麼多貼他的女人,他又興致缺缺地一個沒收。

  太多人對著他旁敲側擊,想從他那兒打聽郁家澤的心思,他只能硬著頭皮委婉地向郁家澤試探說:「明天齊少的生日趴,您要不要帶個女伴過去?

  我這兒幫您列了幾個人選呢,您看看?」

  他望著車窗外:「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

  「您說……烏蔓?」

  助理小心翼翼,「那我聯繫她。」

  郁家澤閉上眼,沉默了須臾,懶懶道:「不必了。」

  「您的意思是……?」

  郁家澤皺起眉頭:「當助理不僅需要嘴巴,還需要腦子。」

  助理立刻噤聲。

  大概明白了他決定一個人去。

  次日傍晚,郁家澤果然獨自一人就去了生日趴,所有人都有美女在側,只有他身邊空空如也。

  有人好奇地湊過來問:「郁少,大家都帶了玩物,你的呢?」

  壽星齊少忽然插進話題,笑容揶揄:「這你就太孤陋寡聞了,我們郁少可是收了個天仙。

  這些天都沒換算破例了。

  所以寶貝著緊,也不肯帶出來給我們看看。」

  其他幾個公子哥都等著齊少挑起話頭,聞言全都跟著附和。

  「哎喲,那肯定是大美人!」

  「郁少的品味那還用說。」

  「演了什麼片子啊?

  見不著真人我看看電視過過乾癮也行!」

  郁家澤抿了口香檳,淡淡掃視了一下嬉笑的眾人:「你們不提,我還差點忘了。

  我是那麼吝嗇的人嗎?」

  他低頭摁了幾下手機,「叫來了,人一會兒就到。」

  「郁少夠意思!」

  齊少吹起了口哨,搓了搓手,對身邊袒胸露乳的女人早已視而不見。

  而另一頭,烏蔓剛洗完澡,就收到了來自郁家澤的一則簡訊。

  「小周一會兒去接你,在別墅等著。

  不用化妝,穿的衣服他也會給你帶過來。」

  同一時間,助理也收到了來自老闆的命令。

  「去接烏蔓過來。

  接她之前給她買一套難看的衣服過去。」

  ……難看的衣服?

  看到簡訊上的內容助理露出非常迷惑的表情。

  難看是指什麼程度啊?

  !

  但他不敢再次發問,轉而求助百度。

  最後忐忑地在路邊的外貿出口衣服店買了一件I love Beijing白底大紅字土到辣眼睛的文化衫,再搭配上一條螢光綠的蘿蔔褲,最後又買了一雙塑料的粉紅拖鞋。

  毫無章法地搭配成一套。

  收到這套衣服的烏蔓已經無法用迷惑來形容。


  她抬起頭誠摯地問他:「你確定沒拿錯衣服?」

  助理心虛地別過臉點頭,內心已經做好了隨時捲鋪蓋跑路的準備。

  烏蔓不懂這到底是個什麼安排,硬著頭皮穿上了。

  內心安慰自己土到極致就是潮,說不準這麼去時裝周還能獲得點讚。

  然而很明顯只有她自己這麼想,一邊的助理極力憋住笑,抽搐著臉將她送到了別墅。

  車子還沒駛近,沿路已經可以聽見震耳欲聾的音響和尖叫。

  別墅張燈結彩地矗立在夜色之下,讓烏蔓心生不妙。

  她以為只是單獨見一下郁家澤,沒有想到會是這種大場面。

  「老闆他們都在頂層。」

  助理開到地下車庫熄火,用同情的眼神示意她上去。

  烏蔓心裡一凜。

  她已經猜到是什麼把戲了,大概就是上流社會的無聊癖好。

  把人叫來當眾出醜,目睹作為人的自尊心被粉碎和踐踏,以此獲得無上的快感。

  她之前和一個小劇組的編劇聊天的時候,編劇跟她灌輸過這麼一句話,是她從書上看來的。

  書上說:「有人撐死,有人餓死。

  不公平已經把世界分割打包了,也沒有什麼分得公平,除了憂愁。」

  可她覺得不對,世界上連憂愁都是不公平的,餓死的人多出來的那點憂愁,都是撐死的人附加的。

  她能怎麼辦呢?

  她只能先不被憂愁壓垮,再不被餓死。

  烏蔓昂首挺胸地就下了車,拍了拍臉,氣勢如虹地衝上了頂層。

  當她現身的第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聚攏,毫不掩飾的嗤笑聲此起彼伏。

  唯獨一個人優哉游哉地坐在泳池邊的吧檯上,慢條斯理地最後轉過頭。

  他上下瞥了眼她的裝束,借著酒杯的遮擋輕輕揚了下嘴角。

  郁家澤放下酒杯,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烏蔓過來。

  然而烏蔓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泳池所吸引,她偽裝出來的毫不在意和輕鬆自如在此刻都潰不成軍。

  因此她什麼都看不見,雙手發涼,腳步下意識後退。

  身體想在這一刻轉身逃走,但她的視線對上了遠處的郁家澤,她對上他似乎沒有絲毫情緒的瞳仁,被釘住在原地。

  他不是粗俗的歌舞團老闆,也不是暴發戶出品人。

  他是郁家澤,她既惹不起也給過她一線生機的人。

  生活已經給了她很多頓毒打,她再次叫板,就不一定還能鼻青臉腫地活下來。

  所以她不能逃,無論如何都要撐住。

  同樣坐在吧檯的齊少挑著眉笑道:「你品味大變啊,這個還挺有個性。」

  郁家澤不置可否,一隻手摸著小拇指的尾戒,依舊盯著遠處的烏蔓。

  她白著一張臉,縮到了角落裡。

  儘可能地離泳池越遠越好,仿佛這裡藏了什麼會吃人的遠古巨獸。

  他不動神色地壓下心底的疑惑,回他道:「所以我才覺得沒必要帶出來,掃興。」

  「那還留著幹什麼?

  「馴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齊少若有所思地點頭:「也是。

  既然如此,郁少不嫌棄我幫你調/教一下吧?

  你現在這個玩物,實在太不懂規矩了。」

  郁家澤這才分出眼神看向他,嘴角挑起笑,懶懶應道:「別太過火。」

  剛剛手上還慢悠悠轉著戒指的速度越來越快。

  齊少鬆開攬著的女人朝烏蔓走去,吊兒郎當地說:「新來的吧,我是今兒的壽星,所有人都得敬我一杯酒。

  你還來遲了……嘖,但我對美人很寬容的,你去吧檯親自幫我端兩杯酒過來,咱們敬一杯。」

  烏蔓遏制住發顫的雙腿,沒有動作,下意識看向郁家澤的方向。

  齊少左移一步擋住她的視線:「你的主人剛才可是親口答應把你借我玩會兒,你就不用看他臉色了。」


  她臉上僅剩的一點血色消逝,頓了頓,咬牙向吧檯走去。

  郁家澤目視著烏蔓繞著泳池最邊上朝自己走來,轉著戒指的手終於鬆開,換成雙手交疊,不輕不重地冷哼:「現在才知道過來?」

  烏蔓一言不發,神色冷淡地向waiter要了兩杯酒。

  郁家澤沉下臉,伸手掐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面前。

  他匪夷所思地問:「跟我耍脾氣?

  你有什麼資格?」

  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我當然有,現在的這段時間我不是被你『借』出去了嗎?

  你又算什麼?

  剛才的笑話你也看夠了吧。」

  郁家澤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突然有一種很多年以前,被自己的小鳥用小尖嘴啄到皮膚的感覺,其實並不痛,但他記了好久。

  因為很鮮活。

  他恍惚的空檔,烏蔓一把掙脫開去,端著兩杯酒戰戰兢兢地又走向泳池那頭。

  等郁家澤回過神,觸目所及即是烏蔓被人一把推下泳池的畫面。

  他坐在位置上沒動,食指輕輕叩著吧檯的桌面,看了一圈周邊的吵鬧和鬨笑。

  他也無所謂地跟著笑了一下,挺好,不聽話的寵物就是需要吃點苦頭。

  這種程度他還覺得太溫柔了。

  然而,藍色泳池裡的人在水裡使勁撲騰了兩下,短促地叫了兩聲他的名字,便開始往下沉。

  齊少饒有興趣地蹲在岸邊,轉過頭對著郁家澤的方向說:「她這是戲癮大發了?

  我這泳池差不多也就一米啊!」

  郁家澤支著下巴沉吟:「小傢伙是有點調皮。」

  一分一秒過去,快過了閉氣的最長時間。

  岸上的人紛紛變了臉色。

  「不會真出事了吧……」

  齊少尷尬地咳嗽兩聲,指著旁邊的人就要讓他跳下去看看情況,一道更快的人影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黑色的絲綢沉入幽藍的水中。

  過了片刻,郁家澤抱著已經昏過去的烏蔓浮出水面,他撩了一把濕發,眼神陰鬱地盯上岸上的人。

  齊少打了個冷顫,乾笑道:「郁少,你自己不也沒預料到這個情況嗎,這可不能怪我啊。

  再說,一個小玩物,你不至於要因為這個和哥們動氣吧?」

  郁家澤直直地盯了好幾秒,綻開一抹笑,泳池邊的霓虹打在他的臉上,半邊是五光十色的歡亮,半邊是模糊的陰影。

  他嗯聲說:「那當然。

  不過看樣子得先回去了,把這個倒胃口的小東西留在這裡,讓壽星沾上晦氣可不太好。」

  他爬上泳池,濕答答的,儼然一副水鬼,森然地補了一句。

  「沾上晦氣,指不定生日就變成了忌日。」

  *

  他將昏迷的人帶回別墅,叫來了自己專屬的私人醫生檢查了一番,說是身體沒什麼大礙,會溺水大概是精神受到了什麼刺激,但這就不屬於他的專業範疇,愛莫能助。

  他聞言不屑地撇嘴,精神還能有什麼大問題?

  真是脆弱的小鳥。

  等處理完了一圈工作回來,烏蔓還睡著,只是睡得很不安生,嘴巴里胡亂地喊著什麼。

  郁家澤傾下耳朵,模糊地聽到她的囈語。

  「媽媽,我會學會的……媽媽,我不能%amp;@了……能不能別……@頭……」

  他微微怔愣,直起身,牽住她隨著輕喊而張牙舞爪的手。

  烏蔓似乎感受到有人托著自己,蹙起的眉頭慢慢軟下來。

  過了半晌,她的眼皮抖了幾下,倏然睜開眼。

  他沒來得及抽回手,臉上卻泰然自若,輕笑著:「夢到了什麼?

  一直抓著我的手不放。」

  烏蔓懵懵地問:「……是我抓的你嗎?」

  「不然呢?

  還抓得特別緊。」

  烏蔓臉上閃過尷尬,立刻鬆開了手。


  郁家澤瞥了一眼她鬆開的手指,聲音冷了幾分。

  「我問你呢,夢到了什麼?」

  烏蔓沒有回答,空氣停滯,這一刻比水下還令人窒息。

  她大喘了口氣,說:「只是夢到了小時候學游泳的事。」

  「學過游泳?

  那為什麼現在還不會?」

  「……那一次我差點死掉。」

  烏蔓露出一抹諷刺的笑,「被人按在水裡,上不去,又下不來。

  我那時候想,如果我真的是條魚,說不定我還能活得快樂一點呢。」

  郁家澤冰涼的指節摸上她蒼白的臉頰:「按著你的人,是你媽媽?」

  烏蔓詫異地抬起眼,詫異他居然一下就猜中,更詫異他對這個事實絲毫不驚訝。

  她猶豫片刻,點點頭。

  他的指節從她的腮邊游移到唇邊,看不出在想什麼,眼神沒有焦距。

  過了半晌,郁家澤不帶任何情緒地嘆息說:「嘖,真可憐。」

  她聞言,似乎感到屈辱地側了側臉。

  「不需要假惺惺地關心。」

  「怎麼是假惺惺?」

  他的眼裡染著笑意,「你毀了人家的生日派對,我都還沒有責怪你,這就是我對你的憐惜。

  你真的不識好歹。」

  烏蔓的神色僵住。

  「下次還敢這麼聽別人話嗎?」

  「……」

  她咬了咬下唇,憋出一句話:「嚴格來說我明明是聽你的話。」

  郁家澤終於滿意地嗯了一聲。

  「記住這句話,你以後,永遠都只能聽我的話,我一個人的。」

  他從床頭端起一碗中藥,作勢要給烏蔓服下。

  她頓時慌了,抓著他離開的手指,依賴道:「對不起,我真的很怕水。」

  他挑起眉,靜待下文。

  「我怕水的程度就和怕藥一樣,我喝了我一定會再度暈過去的!」

  郁家澤終於悶聲笑起來。

  「你要是敢暈,我再給你灌一碗。」

  「……」

  「非喝不可嗎?

  我根本沒生病啊……」

  他沒說話,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把一整碗藥灌下烏蔓的肚子,郁家澤一邊用指腹擦掉她苦哈哈的嘴角,一邊漫不經心地提到:「你註定變不了魚的。」

  「啊?

  什麼?」

  他俯下身,親了親她呆呆的額頭。

  「因為你註定要成為我的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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