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鳥日記(二)
「xxxx年x月x日
是我大意了, 怎麼能讓鳥下水呢。��
*
生日派對結束後的第二天,郁家澤被郁父叫回了老宅吃飯。
他心裡清楚, 這是一場得為自己衝動買單的鴻門宴。
他揉了揉太陽穴, 下了車,走向主宅。
現在才傍晚時分,距離他剛完成上個應酬不到一小時, 胃裡塞滿了東西。
可老頭子才不管這些, 他習慣早吃飯,而且這個點正是郁晨陽放學回來的時間, 少年長個, 當然不能餓著肚子。
飯桌上的菜色就更加不合他的胃口, 清清淡淡, 沒有一處惹人下筷的欲望。
他毫無意外掃了一眼全桌, 就近夾了一筷子菜, 當作口香糖似的在嘴裡嚼了半天。
郁父喝了口松茸湯,瞥著郁家澤的動作,非常不滿道:「你比晨陽都還沒吃相。」
郁家澤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郁晨陽, 男孩感受到視線, 三伏天都打了個冷顫, 把頭往飯碗裡壓了壓。
「那當然是您二位教得好了。」
他特意點了郁晨陽身邊坐著的女人, 他的「後媽」。
女人聞言尬笑道:「哪兒的話, 我們晨陽離哥哥還差得遠。」
郁家澤誇張得搖頭:「做小伏低這方面,我還真沒學會你們一點皮毛。」
母子兩人臉色僵硬, 郁父把勺子往湯罐中一擲, 發出砰嗙的迴響。
兩人又是嚇一跳, 而始作俑者臉色不變,把嚼得細碎的菜葉吞了下去。
「狗嘴吐不出象牙!」
郁父從旁夾起雪茄, 惡狠狠地抽了一大口,「你對著家裡人說胡話也就算了,昨天在齊家那小子面前你說什麼呢?
是不給我臉還是不給人齊部長臉?
!」
郁家澤不動聲色地坐遠了一點,不想讓那股惡臭的味道近身。
「我怎麼了?
我不過是表達了一下我的擔憂。」
「別裝傻充愣!你玩女人我睜隻眼閉隻眼,但你要是玩昏頭了,你自己看著辦!」
郁父拍桌而起,轉身就上了樓。
女人趕緊跟了上去,郁晨陽嘴裡還塞滿了飯,嗚嗚嚷嚷地跑進了房間。
郁家澤望著滿桌空蕩的座位和仿佛有數十人享用的華美菜色,對著傭人房的方向大喊:「劉姨!」
背部已經佝僂下去的劉姨很快過來,用平板的語調問道:「大少爺,有什麼事?」
「給我從廚房拿胡椒粉過來。」
「大少爺,沒有胡椒粉。」
「其他辣的調料呢?」
「都沒有。」
郁家澤點點頭:「不錯,老頭子吃得很健康。」
他起身往門口的方向剛走出兩步,突然回過身,面無表情地端起就近的一盆菜,往桌子的正中心砸去。
飛裂的瓷盤粉末像遲來的胡椒粉,洋洋灑灑地落入其他盤中。
他這才臉色稍霽地離開。
*
出了郁家老宅,郁家澤漫無目的地將車開上了空無一人的國道。
他隨手點開手機通訊錄,上下劃拉了半天,眼神冰冷地準備摁滅屏幕時,手指忽然一頓,停在了烏蔓的名字旁邊。
猶豫了僅僅一秒鐘,他按了下去。
電話響了兩三下,撥通了。
對面的人接起電話說了聲您好,混雜在吵嚷的背景音中。
他言簡意賅地說了四個字。
「我要見你。」
烏蔓吃驚了一下,斟酌著他話里的語氣說,欲言又止:「您這是……」
「我現在回家了,你也過去吧。」
「等等等等!」
烏蔓提高音量,「我沒法兒那麼快趕過去。」
「多久?」
「最快也得……四個小時吧。」
郁家澤沉默了一下。
「你不在北京?」
「嗯,我剛落地上海,有個GG要拍。」
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一捻,笑道:「既然如此,就算了。」
他輕嗤了一聲,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轉道開往另一個方向。
開往他的「解悶之地」。
*
夜色會所,某高級VIP包廂。
齊少推門而入,裡頭已經坐滿了一圈的人,都是泳池派對上的那些人。
其中郁家澤坐在主位,正抬眼看向他。
他吊兒郎當地倚在門邊,沒有入座的意思。
「難得啊,郁少居然主動組局。
被邀請來我真是榮幸。」
郁家澤自然地端起兩杯Tequila,主動起身走到門邊,將其中一杯遞給齊少。
齊少挑了挑眉。
「上次小東西擾亂了你的生日趴,我內心可一直過意不去。」
郁家澤仰頭,將手中的Tequila一飲而盡,喉結在迷離的光中上下滾動,「這一次我做東,你放開了玩兒,咱們今晚只講究痛快兩個字,怎麼樣?」
齊少接過酒,哈哈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咱們只講究痛快。」
他也乾脆地把那一小杯酒灌下肚,舔了舔唇,勾著郁家澤的肩頭這才入座。
郁家澤掃了一眼他搭上來的手,眉間不動聲色地攏進半寸。
嘴角卻笑得更加開心。
酒過三巡,少不了助興的節目。
包廂的門再次被推開,這一回進來的人非常多,一水兒的美人,還有個別雌雄莫辨的男孩子。
郁家澤對著齊少舉了舉酒杯:「都是剛進來的上好貨色,乾淨著,你隨便挑。」
齊少挑眉:「讓我先?
那萬一我挑中了你看中的,多不好意思。」
郁家澤聳了聳肩:「你喜歡最重要。」
「所以你不介意我挑走你喜歡的?」
「當然。」
齊少這才興致高昂地站起身,在一字排開的美人陣前慢慢晃過去。
「這個……還是這個?」
他惡趣味地著在一個面前停留,狀似要選她,惹得對方露出期待又驚喜的神色,再毫不留情地甩下離開。
對此郁家澤只是掂著手中的骰子,他根本不在意他最後選了誰。
就像一個人根本不會對別人點餐時選擇哪道菜感興趣。
齊少戲弄完了一圈,兩手空空地坐回位置,搖頭道:「怎麼辦啊郁少,這些人都不夠味啊。」
「是嗎?」
郁家澤粗粗掃了一圈,伸手點了左邊第二個女人,「這個比你上次帶在泳池邊的那個漂亮多了,不喜歡?」
被點到的人立刻出列,仿佛郁家澤是她的教官,而她是渴望被他受訓的士兵。
齊少沉吟道:「比起那個確實增色不少,但是我琢磨著那天泳池裡的另一個人,就還是差太多了。」
郁家澤惦著骰子的手一頓:「哦?」
齊少拉近距離,壓低聲音揶揄:「郁少剛不是說不介意我挑走你喜歡的嗎?
既然如此,把上次的那個人送給我。」
郁家澤語氣莫測道:「我記得你說過她不怎麼樣。
難道齊少的口味也突然大變了?」
「也不是多喜歡,主要泳池讓我丟面兒的份,還是那個妞挑起來的。
我就想看看她有多大本事,不然這口氣,一杯Tequila可澆不滅。」
郁家澤聞言向後倚靠著沙發軟背:「我是無所謂,就怕你失望。
那個小東西可很無趣。」
「無不無趣,玩過才知道。」
「那你拿走了我的,我身邊不就空了?」
齊少哈哈一笑。
「你不是剛才點了一個說漂亮的嗎?」
他扭頭對著出列的女人揚了揚下巴,「愣著幹什麼?
這麼不機靈,沒聽見人家郁少說看上了你嗎?」
女人有些進退兩難,但還是大著膽子走到了郁家澤身邊,替他倒了杯酒,小心翼翼地獻上。
郁家澤盯著齊少,兩人的眼神在聲色犬馬的燈光中對峙了幾秒:「齊少考慮得挺周到,備胎都幫我選好了,那我哪還有不放人的道理,對吧。」
他將手中的骰子交到齊少的手中,轉而拿過女人遞過來的酒。
女人見他輕啜,不免鬆了一口氣。
郁家澤的手攬上她的腰,不輕不重地捏了下,笑道:「怕我?」
齊少將骰子扔到一邊,心滿意足道:「別怕,我們郁少最憐香惜玉。」
女人乖巧點頭,軟下身子,挨到郁家澤的懷裡。
*
一行人折騰到午夜,有些人還要續下一攤,郁家澤打了個哈欠,女人在齊少的眼光示意下,軟軟道:「郁少,您累了,上面有房間,要不要扶您上去休息?」
「這裡我睡不慣。」
郁家澤懶懶地起身,對著一眾人道,「就先回去了。
你們慢玩。」
女人尷尬又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郁家澤推開包廂門前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的:「還不走?」
女人一怔,立刻神色明媚地提步跟上。
她跟著坐上郁家澤的車后座,提心弔膽又滿心雀躍,觀察著他上車後便閉上了眼睛,沒有任何表情,和剛才在包廂里很不一樣。
顯得非常疲倦。
女人不是很明白,這些公子哥不是來縱情享樂的嗎?
隨便開一瓶酒就是上萬,但在他們眼裡這些酒連馬桶里的清潔水都不如。
她如果能有這樣揮灑的資本,真不知道悶這個字怎麼寫。
但不管那些,現下是她的大好機會。
她坐得更近了一些,裸露的皮膚蹭上郁家澤的西裝褲,輕聲細語:「郁少,我學過按摩,很專業的,要不要幫您在路上放鬆一下?」
郁家澤貌似感興趣地問:「哪方面的按摩?」
女人的臉登時一紅,掐著郁家澤的肩頭按了按:「有很多方面,您別急呀。」
他但笑不語,自始至終沒睜開眼,任女人柔嫩的手指在他的肩頭和脖子間來回遊移。
車子駛入了別墅,女人眼神一晃,在大門口看見了另一個女人站在那兒。
僅僅只是一瞬間的交錯,她確實在看到對方的第一眼有短短的呼吸停滯。
儘管對方的裝扮比她樸素太多了,穿著粗糙的運動裝和鴨舌帽,拎著行李箱,臉上還有奔波的浮腫。
儘管已經這麼狼狽,她還是覺得自己被毫無疑問地比下去。
開車的助理此時弱弱出聲道:「郁總……烏蔓小姐來了,在門口呢。」
郁家澤忽然就睜開了眼睛,透過車窗遙遙地看過去。
女人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地觀察著他,他的眼神就像在極夜裡等候了很久的人,忽然等來了變化的第一抹曙光。
那似乎是一種振奮,期待又覺得不可思議的眼神。
她拿捏不清郁家澤和這個烏蔓小姐的關係,但潛意識讓她覺得有危機感,尤其是這個眼神讓她預感到……如果今晚有人出局,那個人必然是自己。
她必須得搏一搏。
於是她攀上郁家澤的手臂,柔柔耳語:「郁少,我不介意三人行的。」
郁家澤瞥了一眼她纏上來的手,不置一詞,卻讓女人情不自禁縮回了手。
「小周,一會兒直接送人回去。」
郁家澤理了理被女人扒亂的褶皺,推開門下車。
*
他走下車,徒步走到烏蔓面前。
她似乎剛剛已經站在路邊睡著了,聽到車子駛動的聲音才轉醒,揉了揉眼角說:「您回來了。」
郁家澤瞥了眼她還纏在腰身上的旅途枕,好笑道:「跟背了個小書包似的。」
她這才記起來腰枕還掛著,訕訕地取下來:「趕來得有些急……」
「我不是說過算了嗎?」
烏蔓毫不猶豫地回答:「對你來說是算了,但對我來說可不算。」
郁家澤沉默了半晌,嘴角揚起很淺的弧度。
不遠處車中的女人望著這一幕,才反應過來,郁家澤整晚在會所里放肆的笑容都是假的。
都不及此刻淺到不被察覺的笑來的開心。
然而這個笑容轉瞬即逝。
郁家澤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道:「你這隻小鳥還挺會飛的,還真飛過來了。」
「哦對了!」
烏蔓就地把行李箱打開,零零碎碎的衣服化妝品甚至還掉出來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她尷尬地塞進去,抽出來一包鼓鼓的塑膠袋,遞給郁家澤。
「這個是……」
「開心果!」
「……」
郁家澤匪夷所思地瞅了眼手中的袋子,又瞅了眼烏蔓,匪夷所思道:「難道你覺得……吃了開心果,就會開心?」
「主要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就買了這個聽上去象徵意義好的。」
烏蔓摸了摸鼻子,「那你吃什麼會開心呢?」
「辣椒。」
「……辣椒?
!」
她聞言臉色一青,小聲嘀咕,「辣椒有什麼好吃的。」
「因為辣代表著痛覺。」
他輕描淡寫,「而痛是最讓人忘不了的。」
烏蔓皺起眉:「那就更不應該吃辣椒了不是嗎?」
「你不懂。」
郁家澤抬頭望了眼深黑的夜色,「人是靠痛活著的。」
根本不會有真正開心的時候。
烏蔓自覺說不過他,打開塑膠袋,伸手剝了一個開心果,遞到郁家澤的唇邊,哄小孩子似的說:「吃一顆試試吧。」
郁家澤注視著那顆開心果,沒有動作。
下一秒,她被騰空抱起,落在男人的懷中。
他抵著她的鼻尖,嘴裡還嚼著果仁,渡到她的嘴裡,囫圇道:「那不如我們一起開心?」
*
另一端,正美滋滋等待著烏蔓上門的齊少果真等來了人。
只不過是被郁家澤領走又退回來的女人。
他耍我?
!
怒極之下他立刻給郁家澤撥去電話,卻被掐滅。
他更怒火攻心,一個接一個地打。
郁家澤此時從床上走到了陽台,看著不停震動的手機,臉上笑得非常愉悅。
他毫不在意地繼續掐滅,調開通訊錄,欲將他的號碼設置成免打擾。
當手指滑動到烏蔓的名稱上時,他下意識向房內張望了一眼,她正縮成一團,棲息在他的巢中。
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低下頭,將「烏蔓」的名稱備註改成了「小鳥」。
*
「xxxx年x月x日
開心果雖然比不上辣椒,但也勉強可以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