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飼鳥日記(三)

2024-08-24 20:49:57 作者: 嚴雪芥
  飼鳥日記(三)

  「xxxx年x月x日

  有點後悔養這麼一隻小鳥了, 就知道到處亂飛。」

  *

  郁家澤近來有些頭疼。

  烏蔓自從在他給完資源之後,就開始四處飛行, 剛去完上海不久又去了重慶, 終於從重慶返回後,還沒消停兩天,又接到了一個化妝品的品牌拍攝, 地點在LA。

  她興奮得有些反常, 知道消息的當天晚上跑來找他,說:「我明天就要出國啦!」

  他內心隱隱不滿, 冷哼一聲:「那又怎麼了?」

  跑來和我說你要離開好幾天?

  這隻小鳥是不是有毛病。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她有些不太好意思, 但又抑制不住的雀躍, 「小周和我說您經常去LA, 我想來問問您有哪些地方好玩嗎?

  或者有哪裡吃好的餐廳?

  我有一天的自由活動時間!」

  郁家澤啼笑皆非, 瞅了眼她躍躍欲試的樣子, 心想自己到底養了一隻什么小土鳥,出一趟國這事兒都值得拿來提前做個功課?

  他冷淡地搖頭:「沒有,我去那兒都是開會, 吃的工作餐, 也沒時間逛別的地方。」

  烏蔓語塞, 用一種似乎是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看得他額頭青筋一跳。

  到底誰同情誰?

  這隻沒見過世面的小土鳥。

  *

  就在幾日之後, 機緣巧合下,他也同樣需要去一趟LA出差。

  但因為會議排得特別滿, 他根本沒心思找烏蔓, 兩人雖然身在異國的同一片天空之下, 卻根本沒有時間見面。

  直到七月四日那一天,是美國的獨立日, 全部公休,他跟著被迫放一天假,還無法回國,隔天將繼續進行未完成的會議。

  無所事事的早晨,他醒得特別早,因為酒店的床太軟了,他睡不慣。

  窗外還尤其吵,即便是高層還能聽到臨街的喧譁。

  他起身到陽台一看,模糊地看到街道兩旁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空出一條道來。

  從街的盡頭隱約有一條隊伍打著鼓吹著小號聲勢浩大地出現,最前頭的幾個人揮著美國國旗,紅白藍的軟布在風中搖曳。

  他在上頭觀望了一陣,眼見隊伍越來越龐大,便打消了睡回籠覺的欲望。

  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的空檔,他忽然就想起了烏蔓。

  那隻嘰嘰喳喳的小土鳥不知道這幾日有沒有開開眼界,如果看到這一幕,大概又會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大呼小叫,以為自己看到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想到這裡,他的嘴角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地微微上揚。

  他啜了一口咖啡,給烏蔓發去了一條簡訊。

  「在哪兒?」

  那邊過了很久才回了一條。

  「LA啊!」

  「……」郁家澤頭疼地揉了下太陽穴,「廢話,我是問你LA的哪兒!」

  烏蔓不明所以地說了個地點,他Google了一下,發現不在市區,而在遠郊。


  「怎麼跑那兒去了?」

  「今天也有拍攝。」

  他這才反應過來,烏蔓那邊拍攝的團隊全部都是中方,才不管你獨不獨立,每一秒燒的錢才是王道。

  猶豫了一下,看看這個遠距離,他又打消了去探班的念頭。

  可是該幹什麼呢?

  他站在空落落的巨大陽台上,LA的海風從沙灘一路飄向城市中心,從他的心臟穿過,又飄向未知的虛空。

  手機的震動打斷了他的發呆,他抬眼看了下來電顯示,一股煩躁登時衝上天靈蓋。

  ——老頭子。

  他任手機震動,對方比他更頑固,似乎堅持不懈地非要等他接通為止。

  最後,他投降地按下接聽。

  「父親。」

  「美國不是早晨了嗎?

  怎麼這麼晚才接!」

  「需要我提醒一下您嗎,今天七月四日是美國的獨立日,所以我休息。

  現在不在工作時間,我不能睡晚一點嗎?」

  電話那頭傳來郁父的嗤笑:「我當然知道今天你休息,所以我才打來的電話!」

  他頓了頓,「你今天也沒事做吧,有幾個學校你去實地考察一下,回來跟我匯報具體情況。

  名單我等會兒發你。」

  「您要投資學校?」

  「當然不是。

  晨陽快升高中了,但他成績實在太差,留在國內花大價錢上個重點中學根本就是浪費。

  不如提早去國外,反正早晚也是要留學的,早點在外面適應語言環境也好。」

  「……所以,您是讓我幫他看學校?」

  「你粗粗掃一眼,告訴我個大概。

  下回我會直接親自去看的。」

  他最後又補了一句道,「晨陽就是不像你那麼優秀,不然哪那麼多麻煩。」

  郁父三言兩語交代完,便武斷地掛了電話。

  郁家澤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忙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高層的氧氣稀薄,所以特別不好呼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鼻尖都在微微地發顫。

  街道上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滿載歡呼,與之相反的是陽台上獨自站著的郁家澤。

  他割裂地站在樓上,不論是樓下的世界,還是電話那頭的世界,都如此格格不入。

  *

  郁父隨後發過來一長串名單,真是滿打滿算精準地算計了他一整天的時間。

  而其中一個學校的地址,他還覺得有點眼熟,就是剛才烏蔓發過來的遠郊附近。

  於是他將這所學校安排到了最後一個,結束之後已是黃昏,他順道拐去了烏蔓的拍攝地。

  到達地點後,觸目是一塊開闊的停機坪,堆滿了各類拍攝器材,還有眾多的工作人員,他在其中看見了趙博語,唯獨不見烏蔓。

  趙博語見到郁家澤也是一驚,連忙跑過來招呼:「郁總,您突然過來了怎麼不說一聲?」

  「怎麼,我還要提前報備嗎?」

  趙博語擦汗:「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在人群里梭巡一圈:「她人呢?」

  「呃……」

  趙博語用手一指,他順著趙博語手指的方向,抬頭望向天空。

  「……?」

  「正在拍天上的素材,她跟著直升機飛去了,這會兒快繞完圈了,馬上會回來的。

  您再稍等一會兒!」

  不一會兒,的確有一個小黑點逐漸靠攏,顯現出直升飛機的形狀。

  烏蔓坐在裡頭,在即將落地的距離趴到了窗戶上,似乎看見了他,驚訝地揮了揮手。

  一股猛烈的風從直升機的周身四散開來,它落在了停機坪上,烏蔓從上頭下來,小跑到郁家澤面前,睜大眼。

  「您來出差嗎?」

  「如果我說來特意看你呢?」

  郁家澤伸手捋了捋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像在整理鳥兒的羽毛。

  烏蔓被他騙到,似有動容,半晌憋出一句:「那這飛的太貴了,多不划算。」

  怎麼辦,他又想笑了。

  為什麼這隻小土鳥能這麼傻氣?

  攝製組的人已經準備就位要往空中飛第二趟,還有一些鏡頭要補,準備喊烏蔓過去。

  趙博語一看這一飛郁家澤又要等大半天,這可不是個事兒啊!

  他腦袋一轉,極有眼色地同攝製組商量了一下,湊過來對著郁家澤道:「郁總,您有沒有興趣跟著一起坐一坐啊?

  我剛打過招呼了,直升機夠大,再上去個人沒問題!這上面景色可好了。」

  郁家澤本來打算轉身就走的,坐上直升飛機賞風景這種附庸風雅的事情向來不是他的愛好。

  但瞥到烏蔓張望著他的神色,腳步竟不自覺慢了下來。

  他插著兜,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一行人再度上了直升機,他和烏蔓一齊坐到後排,攝像大哥則坐到他們的對面方便拍攝烏蔓。

  攝像機開機前,烏蔓拿出一塊黑色的布綁住了自己的眼睛。

  郁家澤頗感意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的造型。

  直升機騰空,烏蔓的神色隨著攝像老師的一聲開始而驟變,雖然她已經把眼睛綁住,似乎看不到很大的變化,但是她嘴角細微的上挑,面部輪廓輕微的改動,足以使整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

  郁家澤用手托著臉,饒有興致地將眼神從窗外移到了她身上。

  毫無疑問,眼前的小鳥遠比外頭無聊的風景來得更有觀賞性。

  直升機向西飛行,追趕著西沉的太陽,似乎要撞上那半個荷包蛋。

  金燦燦的光線因距離的逼近越發耀眼,整架飛機都快被光所吞噬。

  郁家澤非常受不了得眯起眼睛,躲進窗棱和光線搭起來的三角陰影里,這才感覺舒服一點。

  而烏蔓卻挺身而上,直視太陽。

  人怎麼能夠直視太陽呢?

  這一電光石火,他又在烏蔓身上發現了匪夷所思的一點。


  是因為蒙著眼睛,才敢於直視太陽吧。

  他驚嘆於她的不自量力和初生牛犢,不知者無畏,可太陽強光並不會因為這份無畏給予例外的溫柔。

  這是莽撞。

  摘下布後,她的眼睛一定會疼的。

  郁家澤涼薄又篤定地想著。

  果然,等到太陽完全落下去後,拍攝結束,烏蔓摘下黑布,嘶了一聲,眼裡不受控制地分泌出生理性的淚水。

  他沒有取出懷裡的手帕,任憑她流著眼淚,問她:「何必這麼拼?」

  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這是我的事業啊。」

  事業?

  郁家澤對於從她嘴裡吐露出的這兩個字非常不屑。

  這種出賣色相的工作在他眼裡沒有任何值得稱得上事業的地方。

  他們的功能不就是取悅於人嗎?

  那和商場櫃檯里擺放的貨物有什麼區別。

  你要取悅那麼多人,還不如只取悅我。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理所當然地閃過。

  但他又覺得她鄭重其事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有一種自以為是的可愛,伸出手指彈了下她的腦門:「有野心的小烏鴉。」

  她沒察覺到他言語裡的毫不在意,還當回事兒地就著說:「沒野心做什麼演員呢。

  我也不怕笑話,我的夢想就是能拿個影后啊什麼的。」

  說到後面又有點不好意思,聲音小了下去。

  太陽至此已經完全沒影,天地間是層層疊疊的暮藍色,直升飛機調轉了頭,準備返航。

  在他們的飛機下頭,是一片廣闊的原野。

  一幫美國年輕人開著敞篷車來到這裡慶祝節日,車裡滿載了大桶的煙花、啤酒和彩燈。

  他們支起了攤位燒烤,藍牙連著hiphop,人群跟著節奏有律動地往烤肉上塗油,不一會兒濃煙四起,一株煙花混在其中,鶴立雞群地衝上天空。

  「噼——啪——」

  有人點燃了剛垂下的夜幕,夜幕被燙到,捲起自己的一半身體,千樹萬樹銀花開。

  直升飛機里的幾個人被巨大的動靜驚到,駕駛員甚至失神地多看了兩眼,差點發生空中交通事故——事因是撞上煙花。

  聽起來還挺浪漫的事故,完全不忍讓人苛責。

  可惜,有個人不這麼想。

  郁家澤皺了皺眉,嫌棄礙事地冷冷看了一眼遠處。

  烏蔓為了看得更近一些,趴到他那側,扒著窗戶好奇地問:「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裡突然放煙花呢?」

  「為了慶祝獨立日。」

  「獨立日……那就是今天才有啦!」

  烏蔓身體更加前傾,整個人快倒進他的懷裡,「我們現在離煙花好近啊。」

  「湊越近看越會發現這是個無聊的東西。」

  他絲毫不解風情地潑冷水,烏蔓撇撇嘴,拿起手邊的黑布作勢要給郁家澤蓋上眼睛。

  他微微後仰,盯著她含威脅意味地問:「你幹什麼?」


  「既然你不喜歡,我也沒法阻止煙花停掉,只能遮住你的眼睛不讓你看了。」

  她沒有退縮,微涼的指尖覆上他凹陷的眼皮,布料柔柔地划過去,萬花筒一般的璀璨光影變成了一片單薄的黑,蓋不完全,隱約還能透出烏蔓窈窕的輪廓。

  總覺得比剛才的陽光還令人刺眼。

  他沒有阻止她的動作,任黑布蓋在眼上,等煙花起落的動靜消失,他才慢條斯理地出聲:「趕緊給我摘下來。」

  烏蔓哦了一聲,幫他摘下時,嘴角掛著一些古怪的笑意。

  「……?」

  他立刻覺得不對勁,剛剛給他蒙眼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

  「坦白交代。」

  他討厭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聲音立刻冷了八度。

  烏蔓趕緊投降地舉起雙手:「真沒幹什麼,只是剛剛拜託了攝像大哥拍了段小視頻。」

  她示意攝像大哥把機器遞過來,把剛才拍的視頻展示給他看。

  屏幕里,一身黑西裝的男人蒙著一塊黑布,坐在窗沿邊。

  機艙內沒有燈,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煙火騰空,瞬間點亮了這片黑暗,赤橙黃綠青藍,極為衝擊的明亮像夜空的海浪,向暗處的男人席捲而去,淹沒了他。

  可他被蒙著眼,一無所覺地坐在原位,迸濺的星火從天際垂下,被他屏蔽,沒有一處能近他身。

  郁家澤看著視頻里的自己,眉頭皺起的弧度更大了。

  「你居然偷拍我?」

  烏蔓心虛地辯解:「難得你和煙花同框,做個紀念啊。」

  郁家澤把相機扔還給攝影師,面無表情道:「可當事人根本不想回憶,有什麼紀念的必要?」

  他眼也不眨道,「刪了。」

  攝像師看了郁家澤一眼,又看了烏蔓一眼。

  她的語氣里隱藏著似有若無的失落,笑了下說:「那就刪了吧。

  對不起,我做多餘的事了。」

  光線昏暗的機艙里,氣氛突然就冷滯下來。

  烏蔓的手指撫摸口袋裡黑下去的手機屏幕,沒有告訴郁家澤,其實她的手機里還存著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前置的自拍,她傻乎乎地懟著大臉在屏幕的鏡頭前比了個小樹杈,背後是因為蒙上了一層黑布竟然顯得有一絲乖巧的郁家澤。

  這張才是她想拍的照片,攝影大哥只不過是一個幌子。

  那一刻只是有一種衝動,想要紀念一下他們一起在直升飛機上和異國一場盛大的煙花偶遇。

  人生里難得有這種不期而遇的時刻,一年只有這一天,恰好被他們撞上了,她覺得很有意義。

  總會有這樣一個人吧,哪怕是很無聊甚至是討厭的事,卻因為對方的加入而變得生動起來。

  壞就壞在,她對於郁家澤而言……似乎並不是這樣的存在。

  是她自找難堪了。

  直升飛機的後半程,烏蔓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而那張照片也仿佛從來不曾拍攝過,被不著痕跡地挪進了相冊垃圾箱。


  她一直以為郁家澤不知道這張照片的存在。

  但她忘記了一件事,當時她開通了照片自動存雲盤的功能,因此照片在被刪掉之前,已經備份在了雲盤之上。

  而在她把雲盤上的照片清理掉之前,他無意間看到了。

  照片裡有點憨頭憨腦的小鳥,和這一剎那被定格成底片因此永恆的煙花。

  原以為根本不會再回想起來的回憶,就像那場煙花一般,轟然在他的腦海里炸開。

  連散盡後硝煙的味道都那麼清晰。

  他想,如果小鳥可憐巴巴地來求他再陪她看一次的話,也不是不行,他會勉為其難地考慮一下。

  只不過從那天開始,她再也沒有提起過。

  他也就忘了這件事。

  直到很多年後,他們才再次一同看見了「獨立日」的煙花。

  只不過那是一朵用血色染成的,慶祝獨立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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