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飼鳥日記(四)

2024-08-24 20:49:57 作者: 嚴雪芥
  飼鳥日記(四)

  「xxxx年x月x日

  今年終於聽到了一句生日快樂, 小鳥當年沒有學會的話,這一隻學會了。」

  *

  烏蔓在電視上露臉的次數開始頻繁了起來。

  有時候郁家澤在辦公室午休時, 打開電視, 偶爾能看到她的GG一閃而過。

  最近她還上了一檔綜藝,去水鄉體驗慢生活的旅遊節目。

  正好今天被他翻到。

  他靠在椅背上,趁下個會議開始前的半個小時瞄了兩眼。

  參加節目的除了烏蔓, 還有兩個主持人和三個演員, 一行人進了小橋臨水邊的餐館吃飯。

  烏蔓扎著馬尾,身上是簡單的條紋衫和牛仔褲, 臉上很素淨, 眉眼比廊下的水波還清亮。

  菜一一端上來, 有用花雕泡過的鮑魚, 個頭碩大的螺絲, 半點腥味都無的蛋炒銀魚, 以及四兩醉蟹,畫面特寫它飽滿的膏體,香味都快透過屏幕懟到郁家澤跟前。

  然而屏幕中的幾個人根本不在意這些美食, 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 重心全在聊天上, 嘴上把美食誇得天花亂墜。

  郁家澤看得皺眉, 因為他最想看的人自從上菜之後到現在都沒有鏡頭。

  什麼破綜藝。

  都不知道怎麼給鏡頭。

  他忍住關掉的欲望, 等著那些人終於聊完了,鏡頭才帶了一眼烏蔓。

  她坐在最邊上, 雙手戴著皺巴巴的塑料手套, 一手一個蟹殼一個蟹腿, 嘴角還沾著蟹油。

  別人都是上節目想著怎麼多點鏡頭,她倒好, 吭哧吭哧在那剝蟹,兩耳不聞窗外事。

  郁家澤看著這短短的一秒鏡頭,忍不住悶笑出聲。

  這一行人從餐館出來後,又沿街開始逛,進了一家刺繡坊。

  節目組慣例給大家發了任務,要學習製作一件簡單的刺繡作品。

  郁家澤算是看出來他的小鳥壓根沒有半點賢良溫婉的品質,拿到針線不出一分鐘,指尖就見了紅。

  呈現出來的繡線也歪歪扭扭。

  她皺起眉頭,像是不信邪地偏和針線較勁,結果把自己扎得更加遍體鱗傷。

  節目還在往下進行,只可惜他的午休時間結束了。

  郁家澤關掉電視,打了個哈欠,原本只是打算瞄兩眼就睡的,居然莫名其妙地一路看了下去。

  這場會議一直開到了晚上十點,把接下來的頭部項目過了一遍會,郁家澤略感疲倦地坐在位置上放空。

  助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已經空了的會議室大門,提醒郁家澤道:「會所那邊約的是11點,正好還有半小時開車過去,時間有點緊了,您現在就得動身走。」

  郁家澤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急什麼,讓那幫人等著吧。」

  晾歸晾,去還是得去。

  郁家澤遲了半個小時進包廂,就被逮著要一通猛灌,他皮笑肉不笑道:「今兒有點感冒,吃了頭孢,改天吧。」

  「哎……郁少這也太掃興了。」

  另一個人趕緊煽風點火:「可不能這麼算了,再過不久就是郁少生日,到時候得一併還了啊!」

  「今年會在哪兒辦趴啊郁少?」

  「可還得邀請我啊!」

  「去年那酒太帶勁了!」

  眾人三言兩語地議論開去,而被議論的中心卻絲毫沒有要當壽星的喜悅。

  他似乎才想起來自己快生日了,轉頭問旁邊的助理:「什麼安排?」

  助理早有準備地說:「我正要和您商量這事兒呢,那天您剛好出差在香港。

  您覺得在維港包一艘遊輪可行嗎?」

  對他而言,生日只是一項必要的交際手段。

  因此沒有必要別出心裁地準備些什麼,也沒有任何期待,每年都是差不多的配置和流程,無聊的人來來去去,重複同樣的過場。

  甚至還不如開會來得有意思。

  於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隨便。」

  生日當天,他原本簡潔到毫無人氣的辦公室堆滿了各路人送來的鮮花和奢侈品,他人在異地,拆都沒拆,直接讓行政分給了辦公室里的同事。


  收到禮物的眾人在群里紛紛恭祝老闆生日快樂,轉臉在私下小群里道:「這錢包就當作免罵金牌了,我宣布今天一天不罵usb!」

  「+1」

  「同上」

  而此時在維港,登上遊輪的郁家澤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噴嚏。

  *

  因為這次生日趴在香港,特意前來參加的人並不多。

  有閒心趕來的,大部分是為了巴結他,無論地位還是財力都懸殊很大。

  而那幾個算是已經結下樑子的,比如齊少,斷不可能特意過來。

  但並不代表他能樂得輕鬆,蒼蠅雖然不起眼,但貼上來嗡嗡嗡的時候可不能小覷。

  郁家澤被嗡了一整晚,整個人已經到了暴躁的臨界點。

  大廳里的鋼琴在彈奏著生日快樂歌,眾人圍著他的同心圓出了小缺口,順著這個缺口,助理推著華而不實的蛋糕走了進來,停在他面前。

  「這是郁老特意給您訂的蛋糕。」

  繚亂的燈光在這一瞬間被關滅,只剩下蛋糕上插著的蠟燭搖曳著微弱的光芒,映在他無機質的黑色瞳仁里,一簇一簇地跳躍。

  「郁少,快許願吃蠟燭呀!」

  許願?

  郁家澤閉上眼睛,大腦和閉上的眼睛一起陷入漆黑。

  停頓了幾秒鐘,他快速地睜開眼,卻沒有吹滅蠟燭。

  眾人疑惑道:「怎麼不吹呀?」

  郁家澤沒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說話的人一眼。

  實在不想回答這個傻逼,因為他沒有許願望,那有什麼吹的必要嗎?

  他伸手抓起推車上的餐刀,嘴角掛著諷刺的笑,連著蠟燭和蛋糕一起砍成兩半。

  他取出其中一塊蠟燭燒到奶油的蛋糕,遞給剛才問話的人。

  「第一塊給你了,全吃光哦。」

  「全吃光是……」

  郁家澤拍了拍他的肩,「全部,包括蠟燭。」

  他看向眾人,「我繼續切了?」

  圍觀的人菊花一緊,連連搖頭:「不用了郁少,我們自己動手分吧,您休息休息!」

  郁家澤遺憾地把餐刀往蛋糕上一扔,摸著黑走出船艙。

  他剛上頂層甲板沒多久,就聽到樓梯那兒有腳步聲傳過來。

  郁家澤臉上的陰鬱終於毫不掩飾地透出來,這才沒幾分鐘吧,又上趕著來了?

  「滾。」

  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後扔出一個字。

  已經走上甲板的腳步聲一頓,熟悉的聲音不太有底氣地傳來。

  「對不起,您沒邀請我,但我還是找小周打聽到地址私自過來了。」

  是小鳥的聲音。

  郁家澤背對著她的身體微微一頓,不著痕跡地側過身,瞥向階梯的方向。

  烏蔓手上拎著一個袋子,身上又是那套上不了台面的登機裝,配著身後維多利亞港灣的輝煌夜景,屬實讓人覺得可笑。

  他靠在欄杆上,從頭到腳瞥了她一眼:「您就這樣穿著過來?

  沒看到下面的人都穿的什麼樣子嗎?」

  烏蔓倒絲毫沒有尷尬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說:「我要是再打扮一下就趕不上了,如果趕不上給您送祝福那穿得再漂亮也沒有意義。」

  郁家澤冷哼了一聲。

  他特意沒要求烏蔓需要有什麼表示,就是為了看她會主動怎麼做。

  還行,還知道趕過來給自己過生日,勉強算及格吧。

  「你主意倒是挺大。」

  他的聲線不由自主放軟,「還給我準備了禮物?」

  她這下反倒有些扭捏:「……這個和別人相比確實比較簡陋,畢竟我也沒什麼錢。

  拿您的錢買更沒有意義。

  所以就準備了這個。」

  「你別是心疼錢吧?

  小財迷。」

  他嘴上故意挑刺,眼睛卻已經牢牢粘住她手裡的袋子,滿眼寫著你怎麼還不來拿給我。


  烏蔓仿佛故意吊他胃口似的,慢吞吞地將袋子遞過來。

  他一把抓過,從袋子裡取出了禮物。

  是一幅刺繡。

  上面刺的圖案隱約能看出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個上揚的嘴巴。

  他努力辨認道:「這繡的……是人嗎……?」

  烏蔓沉默了一下。

  「不然呢。」

  「你別告訴我,這上面是我。」

  烏蔓再度沉默了一下,伸手就要過來搶。

  郁家澤把刺繡往頭頂一揚,另一隻手順勢纜柱撲過來的烏蔓,將她壓到自己的懷中。

  「怎麼這麼大反應?

  不是定製的刺繡嗎?」

  他在看到刺繡的第一眼,早就猜到這是出自誰之手。

  誰叫他湊巧看過那期節目呢,雖然沒有看下去,但她湊巧進了刺繡店,這邊又收到一幅刺繡。

  還有這粗糙不堪的水準,無論怎麼看都是小土鳥的手筆。

  烏蔓一愣,眼珠一轉,解釋說:「是定製的啊,我給的還是您最好看的照片,但那個刺繡師傅可能是之前從來沒繡過人像,所以繡出來不太對。

  時間比較緊我也來不及換個新的……」

  郁家澤故意順著她的說辭:「那我應該給這個刺繡師頒發個國家一級手殘證書。」

  烏蔓乾笑了兩聲:「其實仔細看看很有獨特風格啊,人家畫派都有什麼抽象派呢,刺繡也可以啊!」

  他抬起眼,凝視著那副勉強成型的刺繡,語氣莫測道:「誰說不是呢?

  那麻煩你轉告這位刺繡師,她精準地找到了我喜歡的風格。」

  他不要一視同仁,也不要隨處可見,更不需要冠冕堂皇。

  他要的是獨一無二,哪怕是最笨拙的。

  「小鳥,告訴你個秘密吧。」

  「什麼?」

  郁家澤抬眼看了眼手錶,離12點還差1分鐘。

  「我的生日並不是今天。」

  「啊……?

  !」

  「我不想我生日這天太吵,所以對外提早了一天。」

  久而久之,連郁父都以為自己記錯了,將他的生日當成了這一天過。

  自從母親死後,他很久沒有在真正出生的這一天聽到過一句生日快樂。

  因為他不需要。

  可是有時候世界安安靜靜太久了,也會想要聽到小鳥的嘰嘰喳喳聲。

  烏蔓迅速地消化了這句話里的含義,緊張地拿出手機,離12點此時只剩下10秒,9,8,7……3,2,1。

  「祝您生日快樂!」

  她在他懷裡仰起頭,小鳥撲稜稜地飛上他的心頭。

  *

  第二天,他帶著烏蔓一起返回北京。

  回程的飛機上烏蔓枕著小枕頭累得很快就睡著了,他點開平板,將上一次半截沒看的綜藝節目接著看了下去。

  這一塊兒的內容是大家學習做刺繡,烏蔓跑去問店主,說:「我能不能學習繡人像?」

  店主瞅了一眼她剛才的練習,滿頭黑線地說:「如果你說的是火柴人,倒也不是不行……」

  她擲地有聲地回答:「我要繡的是真人!」

  店主微微一笑,從柜子里扒拉出一包創口貼,遞給烏蔓打發她。

  「你先把你手上被針戳破的三個傷口先貼好再來吧。」

  烏蔓接過創口貼,懨懨地回到位置上,下一刻又精神振奮起來。

  郁家澤看到這一幕,回過神看向身邊呼吸安穩的烏蔓。

  他抓了一下她縮在毯子底下的手,她立刻睜開了眼,眼神還有點迷糊。

  「怎麼了?」

  他翻看著她的手指,仔細尋找著她為他刺繡留下來的傷痕。

  真是漂亮的傷口。

  「沒事,睡吧。」

  烏蔓莫名其妙,她拉回眼罩倒頭繼續睡,然而飛機的後半程,她的手指一直被郁家澤抓在手心裡把玩。


  飛機落地之後,郁家澤出了機場帶著她直接上了一輛車,助理則沒有上來。

  他徑直坐上駕駛座,示意烏蔓坐到副駕。

  她以為是助理臨時有事,才需要他親自開車。

  於是沒有多問,眼見車子開了很久,開到八寶山。

  生日這天……來墓園?

  郁家澤感受到烏蔓投遞過來的驚詫視線,卻壓根沒有解釋的意思,簡單說了一句在車上等我,便兀自下了車往園內去。

  他停在一座光禿禿的墳前,在其他四面圍滿鮮花的地界上,這座墳前冷清得耀眼。

  郁家澤沒有表情地垂眸,自言自語:「我今年二十七歲了,可惜你看不到。

  也許你也不想看到。」

  他哂笑,「你這個媽當得真是輕鬆。」

  她當年離開的時候,他才三歲。

  人們都說小孩子的記憶是最無情的,但為什麼她離開的那一幕他卻根本忘不掉呢?

  老實說他真的不太願意回憶,可它就是會在午夜夢回時張牙舞爪地躥出來。

  關於那一幕的記憶是扁狀而靜默的,他偷偷扒開門縫,畫面被壓成長條,女人被掐住脖子暴起的筋絡順著長條伸到幼小的他的眼中。

  她翕動著嘴唇,已經無法說話。

  幾乎是被拎起來的姿勢,她被逼退到了樓梯邊緣才被鬆開。

  她轉身就往樓梯下逃。

  而在這之後的畫面,他看不到了。

  眼前扁長的門縫被父親高聳的背影遮住。

  他雙手垂在身側,一動不動地望著樓梯下方。

  警方後來斷定,她是從樓梯上摔下,撞上擺放在樓梯平台中層的雕塑才致死,是一場意外。

  一場意外。

  郁家澤如今回想起來只是想笑。

  但當年的他只是感到恐懼。

  下葬的這一天也如今天這般,風和日麗,讓人覺得在這樣的天氣掉眼淚似乎是一件非常不得體的事。

  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他的父親也是。

  兩人一齊上前獻花的時候,父親輕描淡寫地在他耳邊說:「不要為這種女人傷心,她不值得我們父子難過。」

  他忘記自己當時說什麼了,總之大概是為什麼之類的話。

  他只記得父親的回答——

  「當然是她做錯事了,所以連老天都想懲罰她。」

  他摸了摸郁家澤的腦袋,「人呢,千萬不能走錯路。

  她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她會不會幸福他不知道,但至少他大概會過得比現在要好。

  「既然早晚都要死的,不如再早死三年呢。」

  他輕笑著呢喃,轉身離開了墓園。

  墓園外頭,烏蔓還在車裡等他。

  他上車時,她正低頭髮著消息,滿臉壓抑不住的激動。

  她瞄了他一眼,覺得眼下的場景大概不宜表達興奮,便強忍著把手機塞回口袋,臉頰還是通紅的。

  他倒是無所謂地發問:「什麼事讓我的小鳥這麼開心?」

  她差點要蹦起來地回答:「我入選了!我入選了青年電影節的最佳新人!」

  「哦?」

  他發動引擎,心裡嗤笑,一個根本不入流的野雞電影節,也值得高興成這樣嗎?

  她期待地問:「頒獎典禮就在幾天之後,您到時候有空嗎?」

  「怎麼?」

  「我想邀請您來……」

  「讓我見證你得獎?」

  郁家澤手點著方向盤,斜睨了她一眼,「但你如果拿不了呢?

  我不是白去一趟。」

  烏蔓不動聲色地握緊拳:「我對我自己有信心!」

  郁家澤直視著前方,單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騰出來摸了摸她的腦袋,「我也對你有信心。

  你一定會拿獎的。」

  烏蔓訥訥道:「您這麼說我就有壓力了……」然而嘴角在聽到這句話後怎麼也壓不下去,像睡亂的劉海總是忍不住往上翹。

  他瞥了眼她兀自欣喜的側臉,忍不住覺得她天真。

  這世界上沒有唯心的絕對,就像我願意下一刻地球下雨,可依然晴天。

  但如果發射了一顆降雨彈,就不一樣了。

  事在人為,只有利益才能保住約定。

  他的小鳥既然送給了他一份禮物,那他就還她一份吧。

  也當作他為她上的第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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