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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車(一)

2024-08-24 20:49:58 作者: 嚴雪芥
  夜車(一)

  小寒從三樓的窗戶望下去, 福利院的門口駛進一輛黑色的轎車。閱讀

  每當有這樣的車輛開進,對生活在這裡的他們而言, 就意味著離開的機會。

  雖然她心裡卻很清楚, 這樣的機會一定落不到自己頭上。

  她的視線從樓下收回,失落地定在玻璃窗戶上。

  並不算乾淨的窗面映出十二歲女孩子的臉龐——清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 飽滿的蘋果肌。

  如果不看嘴巴, 搭在一起的五官勉強還能稱得上一句可愛。

  但是……所有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無一例外只會看她的嘴巴。

  上半唇可怖地裂開, 一直延伸到鼻孔, 張牙無爪地令她成為一隻人見人厭的小怪獸。

  她曾經在百科圖書上看到過一張圖, 潔白無瑕的冰原因為不可抗力的地震裂出了一條巨大的黑色縫隙, 看上去心驚肉跳, 和她的這張臉恰如其分。

  沒有人會想要領走這樣的小怪獸。

  就連她的親生父母都不會想要吧, 才會把她遺棄。

  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被撿到的那天節氣是小寒,因此被隨便地取了這個名字。

  那時候她還很小, 對自己的臉還沒有清晰的認知, 會非常天真又期待地等待那種車子的到來。

  因為這樣就可以離開福利院。

  她做夢都想離開這裡。

  福利院的屋子是最簡陋的大通鋪, 冬冷夏熱。

  夏日來臨的時候, 就好像睡在烤爐上, 她躺在硬硬的木板上翻來覆去,身下的白色枕頭和床單已經被汗液染成了大片淡黃色, 泛著難聞的氣味。

  但這些都不算什麼, 最難熬的是冷冬。

  暖氣只有薄薄一小管安在角落, 窗戶並不結實總會漏進寒風。

  沒有人願意睡在窗邊漏風的位置,這個位置就變成了她的。

  她第一次睡在那兒的時候, 過了一夜頭昏沉沉。

  她哆哆嗦嗦地沉在單薄的被子中,感覺自己的喉管被插進了那管暖氣,燙得發疼。

  所有人都起來去吃早飯,她成為了一座被遺忘的孤島。

  婷婷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剛來福利院不久,被分到小寒的上鋪。

  她賴床才從上鋪下來,好奇地瞄了一眼臉色慘白的小寒,脆生生地問:「你怎麼了?」

  她的意識一片混沌,那聲音明明就在床邊,卻隔得很遠。

  她只好無助地搖搖頭,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難受。

  婷婷見狀伸出肉乎乎的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很快跑開了。

  過了很久,小寒感覺到自己的手心裡被塞進了一小粒薄薄的東西——在這場高燒中救了她一命的藥片。

  從此,她空蕩蕩的世界被另一個嬰兒肥的小女孩塞滿了。

  她們彼此挑食,分吃對方不喜歡的食物。

  在灰撲撲的院子裡一起翻花繩,踢毽子。

  婷婷還會給她念童話書。


  因為嘴巴的關係,她說話總是不利索。

  但婷婷從不介意這一點。

  小寒逐漸地想,如果有她在,就算不離開福利院也沒關係了。

  直到那一天,又有一輛黑色的車子開進院子。

  她和婷婷,還有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一齊被叫過去,照例從車上下來陌生的一男一女,對著他們看了一圈。

  他們的目光掃到她身上時,情不自禁地皺了下眉頭。

  接著目光移到她身邊的婷婷。

  婷婷握住她的手,顯得非常緊張。

  「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人看了婷婷兩眼,冷不丁問出聲。

  婷婷剛想回答,鼻子一皺,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旁邊男人的臉頓時顯現出挑剔的神色。

  「小寒,我是不是搞砸了……」

  婷婷低下頭,小小聲地帶著哭腔說。

  她有些無措,只好更加緊用力地握緊對方的掌心。

  那對男女對著院長耳語了兩句,便跟著離開走向院長辦公室。

  離開之前,院長還單獨叫走了婷婷。

  小寒頓時以為他們要教訓婷婷的失禮,偷偷跟上去繞到院子裡,拿磚頭墊在腳下,悄悄地露出半張臉擔心地看向裡頭。

  辦公室里,院長沒有她想像中的冷臉,而是微微笑著摸上婷婷的腦袋,嘴巴張合說了句什麼,對面的女人指了指婷婷,男人點了點頭。

  他們走到婷婷面前,女人蹲下身,理了理女孩的領子。

  接著,小寒看見了婷婷上揚的嘴角,露出了她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

  這畫面很美好,一派和樂,沒有她想像中的責罰和刁難。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頭反而湧上一股巨大的失落。

  小寒縮回了腦袋,蹲在衰敗的窗檐下,昂著頭望了望灰色的天空。

  *

  婷婷在那天之後很快離開了福利院。

  走之前,她把自己的一個小鐵盒留給了小寒,裡頭是破舊的花繩和毽子。

  她說,她有新的家了,他們會給她買更好的玩具,這些對她再沒什麼用,所以她把它們留給了小寒。

  可是,沒有人再願意和她一起玩這些。

  她又回到之前的生活。

  在這裡的孩子,每個人都想離開,被新的家庭領養。

  領養意味著人生軌跡的改變。

  不管是好是壞,總比在福利院裡吃不飽穿不暖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強。

  僧多粥少,因此這裡的孩子們過早地學會了勾心鬥角和粉飾自我。

  不存在所謂的友誼,每個人都是潛在的餓狼。

  即便真的存在什麼友誼,也容易轉瞬即逝,就如同她和婷婷。

  人失望過一次,就會開啟自我防護的機制,不再浪費無用的感情。

  她開始試著努力地學習說話,至少別人問起她名字的時候,她能一字一句努力清晰地把發音說明白。


  畢竟她不像婷婷,就算失誤也可以憑藉著討喜的長相被毫不介意地略過。

  小,寒。

  她每天都會蹲在院子裡望著天空,練習這兩個字,終於能夠做到將這兩個音節發得漂亮又動聽。

  每次有車子進來,她都做好了準備。

  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你叫什麼名字?

  留給她的,只有如出一轍被嚇到的眼神。

  年歲漸長,她已經不再奢望能被領養。

  年齡越大的孩子,來領養的人家越不會考慮。

  他們都只喜歡幼小懵懂的孩子。

  她想,自己孤單單活著的意義,就是成為那些小孩子的參照,別人對比了她,更會願意領走其他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雖然才十二歲,她就已經覺得活夠了。

  *

  小寒是最後一個走進活動室的。

  雖然她十二歲,已經是這群孩子裡年紀最大的,但她發育得很差,個頭矮小,站在最後一排只有被淹沒的份。

  她抬起頭看向最前方,站著一男一女,和以往看似並無不同。

  但比較奇怪的是這兩人全都戴著墨鏡。

  他們是眼睛不太好嗎?

  她的心中剛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就見那兩個人同時摘下了墨鏡,好像他們的側臉都長了另一隻眼睛可以看到對方的動作般,默契地不需要其他示意。

  孩子們看著他們,都紛紛抽氣,她也不能倖免。

  這麼多年,來領養的人不計其數,但小寒發誓,這是她見過的人中最登對的一對。

  她貧瘠的詞語無法描述他們摘下墨鏡那種驚為天人的感覺,她的心臟跳得好快,手心出汗,腿部發軟,恨不得下一刻就衝出活動室。

  她想起了自己丑陋的嘴唇,這讓她覺得自己和他們呆在一個房間裡,對他們都是一種侮辱。

  小寒深深地把頭垂了下去。

  他們沒有和之前的人一樣,隨意地掃視孩子,像把孩子們當作櫃檯里的貨架一般挑選。

  看起來比女人年輕的男人依次走到每個孩子面前,蹲下身,揉揉腦袋柔聲問他們叫什麼名字。

  連聲音都軟和得像春風。

  小寒目睹著這個場景,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這個人也會走到她面前,用同樣的方式問她嗎?

  如果每個孩子都能被問到,是不是她也可以呢……她突然生出了這樣的妄想。

  不,不會的。

  她黯然地輕晃腦袋,告誡自己不要抱有期待。

  男人長得這麼好看,一定會對她畸形的嘴巴更加難以接受。

  她縮到了更加隱蔽的角落,和人群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靜靜等待著男人走到她面前再轉身離開,沒關係的,她早就習慣了這份失望。

  「你叫什麼名字?」

  然而,那陣春風突如其來地吹到她跟前。

  小寒不可置信,平常就遲鈍的大腦此時此刻更是當機。


  她一卡一卡地抬起頭,撞上男人好奇的眼神。

  他站著的樣子,比她想像的更加高大,她只到他的膝頭往上一點。

  男人很快蹲下身子,消除了身高帶給她的壓迫。

  大手揉上她的腦袋,又耐心地問了一遍:「你叫什麼名字呀?」

  他分明看到了她獨特的嘴巴,但眼神卻沒有任何異樣,沒有厭惡,沒有驚愕,甚至也沒有同情。

  她在他眼裡,似乎和前面任何一個孩子沒有區別。

  但就是這份沒有區別,讓她突然間眼眶一酸。

  她張了張嘴,平常練習得很好的兩個字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

  她又氣又急,眼眶迅速地紅了一圈。

  男人微微一愣,有些無措地望了身後一直默默站在一邊的女人一眼,發出了求助信號。

  女人本就一直看著他,接收到他的視線便沖一大一小走過來。

  她的表情並沒有比男人自然多少,透著幾分故作鎮定,蹲下身子,從包里掏出一袋糖果,塞給女孩說:「不要害怕,我們請你吃糖。」

  男人湊過去咬耳朵:「阿姐,你這招有用嗎?」

  「不是說小孩兒都喜歡吃糖嗎?」

  她斜睨了男人一眼,「某個小孩兒可就是最好的例子,之前二十歲了還帶糖進組。」

  男人語塞,伸手無奈地輕掐了一把女人的腰。

  小寒手上塞著女人給過來的糖,眼眶已經不再紅。

  但並不是因為這包糖的作用,而是眼前這兩個人的互動讓她有點懵。

  他們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眼前還有個小孩,彼此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轉開臉對著女孩說:「糖就給你啦。」

  就在兩個人起身離開的剎那,她鼓足勇氣,結巴,但清晰地說:「小,寒。

  我叫……小寒!」

  男人腳步一頓,轉過來笑道:「你好呀小寒,我叫追野。」

  他自豪地指了指身旁的女人,小聲又篤定地說。

  「這個是我的愛人,她叫烏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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