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車(一)
小寒從三樓的窗戶望下去, 福利院的門口駛進一輛黑色的轎車。閱讀
每當有這樣的車輛開進,對生活在這裡的他們而言, 就意味著離開的機會。
雖然她心裡卻很清楚, 這樣的機會一定落不到自己頭上。
她的視線從樓下收回,失落地定在玻璃窗戶上。
並不算乾淨的窗面映出十二歲女孩子的臉龐——清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 飽滿的蘋果肌。
如果不看嘴巴, 搭在一起的五官勉強還能稱得上一句可愛。
但是……所有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無一例外只會看她的嘴巴。
上半唇可怖地裂開, 一直延伸到鼻孔, 張牙無爪地令她成為一隻人見人厭的小怪獸。
她曾經在百科圖書上看到過一張圖, 潔白無瑕的冰原因為不可抗力的地震裂出了一條巨大的黑色縫隙, 看上去心驚肉跳, 和她的這張臉恰如其分。
沒有人會想要領走這樣的小怪獸。
就連她的親生父母都不會想要吧, 才會把她遺棄。
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被撿到的那天節氣是小寒,因此被隨便地取了這個名字。
那時候她還很小, 對自己的臉還沒有清晰的認知, 會非常天真又期待地等待那種車子的到來。
因為這樣就可以離開福利院。
她做夢都想離開這裡。
福利院的屋子是最簡陋的大通鋪, 冬冷夏熱。
夏日來臨的時候, 就好像睡在烤爐上, 她躺在硬硬的木板上翻來覆去,身下的白色枕頭和床單已經被汗液染成了大片淡黃色, 泛著難聞的氣味。
但這些都不算什麼, 最難熬的是冷冬。
暖氣只有薄薄一小管安在角落, 窗戶並不結實總會漏進寒風。
沒有人願意睡在窗邊漏風的位置,這個位置就變成了她的。
她第一次睡在那兒的時候, 過了一夜頭昏沉沉。
她哆哆嗦嗦地沉在單薄的被子中,感覺自己的喉管被插進了那管暖氣,燙得發疼。
所有人都起來去吃早飯,她成為了一座被遺忘的孤島。
婷婷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剛來福利院不久,被分到小寒的上鋪。
她賴床才從上鋪下來,好奇地瞄了一眼臉色慘白的小寒,脆生生地問:「你怎麼了?」
她的意識一片混沌,那聲音明明就在床邊,卻隔得很遠。
她只好無助地搖搖頭,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難受。
婷婷見狀伸出肉乎乎的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很快跑開了。
過了很久,小寒感覺到自己的手心裡被塞進了一小粒薄薄的東西——在這場高燒中救了她一命的藥片。
從此,她空蕩蕩的世界被另一個嬰兒肥的小女孩塞滿了。
她們彼此挑食,分吃對方不喜歡的食物。
在灰撲撲的院子裡一起翻花繩,踢毽子。
婷婷還會給她念童話書。
因為嘴巴的關係,她說話總是不利索。
但婷婷從不介意這一點。
小寒逐漸地想,如果有她在,就算不離開福利院也沒關係了。
直到那一天,又有一輛黑色的車子開進院子。
她和婷婷,還有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一齊被叫過去,照例從車上下來陌生的一男一女,對著他們看了一圈。
他們的目光掃到她身上時,情不自禁地皺了下眉頭。
接著目光移到她身邊的婷婷。
婷婷握住她的手,顯得非常緊張。
「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人看了婷婷兩眼,冷不丁問出聲。
婷婷剛想回答,鼻子一皺,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旁邊男人的臉頓時顯現出挑剔的神色。
「小寒,我是不是搞砸了……」
婷婷低下頭,小小聲地帶著哭腔說。
她有些無措,只好更加緊用力地握緊對方的掌心。
那對男女對著院長耳語了兩句,便跟著離開走向院長辦公室。
離開之前,院長還單獨叫走了婷婷。
小寒頓時以為他們要教訓婷婷的失禮,偷偷跟上去繞到院子裡,拿磚頭墊在腳下,悄悄地露出半張臉擔心地看向裡頭。
辦公室里,院長沒有她想像中的冷臉,而是微微笑著摸上婷婷的腦袋,嘴巴張合說了句什麼,對面的女人指了指婷婷,男人點了點頭。
他們走到婷婷面前,女人蹲下身,理了理女孩的領子。
接著,小寒看見了婷婷上揚的嘴角,露出了她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
這畫面很美好,一派和樂,沒有她想像中的責罰和刁難。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頭反而湧上一股巨大的失落。
小寒縮回了腦袋,蹲在衰敗的窗檐下,昂著頭望了望灰色的天空。
*
婷婷在那天之後很快離開了福利院。
走之前,她把自己的一個小鐵盒留給了小寒,裡頭是破舊的花繩和毽子。
她說,她有新的家了,他們會給她買更好的玩具,這些對她再沒什麼用,所以她把它們留給了小寒。
可是,沒有人再願意和她一起玩這些。
她又回到之前的生活。
在這裡的孩子,每個人都想離開,被新的家庭領養。
領養意味著人生軌跡的改變。
不管是好是壞,總比在福利院裡吃不飽穿不暖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強。
僧多粥少,因此這裡的孩子們過早地學會了勾心鬥角和粉飾自我。
不存在所謂的友誼,每個人都是潛在的餓狼。
即便真的存在什麼友誼,也容易轉瞬即逝,就如同她和婷婷。
人失望過一次,就會開啟自我防護的機制,不再浪費無用的感情。
她開始試著努力地學習說話,至少別人問起她名字的時候,她能一字一句努力清晰地把發音說明白。
畢竟她不像婷婷,就算失誤也可以憑藉著討喜的長相被毫不介意地略過。
小,寒。
她每天都會蹲在院子裡望著天空,練習這兩個字,終於能夠做到將這兩個音節發得漂亮又動聽。
每次有車子進來,她都做好了準備。
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你叫什麼名字?
留給她的,只有如出一轍被嚇到的眼神。
年歲漸長,她已經不再奢望能被領養。
年齡越大的孩子,來領養的人家越不會考慮。
他們都只喜歡幼小懵懂的孩子。
她想,自己孤單單活著的意義,就是成為那些小孩子的參照,別人對比了她,更會願意領走其他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雖然才十二歲,她就已經覺得活夠了。
*
小寒是最後一個走進活動室的。
雖然她十二歲,已經是這群孩子裡年紀最大的,但她發育得很差,個頭矮小,站在最後一排只有被淹沒的份。
她抬起頭看向最前方,站著一男一女,和以往看似並無不同。
但比較奇怪的是這兩人全都戴著墨鏡。
他們是眼睛不太好嗎?
她的心中剛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就見那兩個人同時摘下了墨鏡,好像他們的側臉都長了另一隻眼睛可以看到對方的動作般,默契地不需要其他示意。
孩子們看著他們,都紛紛抽氣,她也不能倖免。
這麼多年,來領養的人不計其數,但小寒發誓,這是她見過的人中最登對的一對。
她貧瘠的詞語無法描述他們摘下墨鏡那種驚為天人的感覺,她的心臟跳得好快,手心出汗,腿部發軟,恨不得下一刻就衝出活動室。
她想起了自己丑陋的嘴唇,這讓她覺得自己和他們呆在一個房間裡,對他們都是一種侮辱。
小寒深深地把頭垂了下去。
他們沒有和之前的人一樣,隨意地掃視孩子,像把孩子們當作櫃檯里的貨架一般挑選。
看起來比女人年輕的男人依次走到每個孩子面前,蹲下身,揉揉腦袋柔聲問他們叫什麼名字。
連聲音都軟和得像春風。
小寒目睹著這個場景,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這個人也會走到她面前,用同樣的方式問她嗎?
如果每個孩子都能被問到,是不是她也可以呢……她突然生出了這樣的妄想。
不,不會的。
她黯然地輕晃腦袋,告誡自己不要抱有期待。
男人長得這麼好看,一定會對她畸形的嘴巴更加難以接受。
她縮到了更加隱蔽的角落,和人群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靜靜等待著男人走到她面前再轉身離開,沒關係的,她早就習慣了這份失望。
「你叫什麼名字?」
然而,那陣春風突如其來地吹到她跟前。
小寒不可置信,平常就遲鈍的大腦此時此刻更是當機。
她一卡一卡地抬起頭,撞上男人好奇的眼神。
他站著的樣子,比她想像的更加高大,她只到他的膝頭往上一點。
男人很快蹲下身子,消除了身高帶給她的壓迫。
大手揉上她的腦袋,又耐心地問了一遍:「你叫什麼名字呀?」
他分明看到了她獨特的嘴巴,但眼神卻沒有任何異樣,沒有厭惡,沒有驚愕,甚至也沒有同情。
她在他眼裡,似乎和前面任何一個孩子沒有區別。
但就是這份沒有區別,讓她突然間眼眶一酸。
她張了張嘴,平常練習得很好的兩個字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
她又氣又急,眼眶迅速地紅了一圈。
男人微微一愣,有些無措地望了身後一直默默站在一邊的女人一眼,發出了求助信號。
女人本就一直看著他,接收到他的視線便沖一大一小走過來。
她的表情並沒有比男人自然多少,透著幾分故作鎮定,蹲下身子,從包里掏出一袋糖果,塞給女孩說:「不要害怕,我們請你吃糖。」
男人湊過去咬耳朵:「阿姐,你這招有用嗎?」
「不是說小孩兒都喜歡吃糖嗎?」
她斜睨了男人一眼,「某個小孩兒可就是最好的例子,之前二十歲了還帶糖進組。」
男人語塞,伸手無奈地輕掐了一把女人的腰。
小寒手上塞著女人給過來的糖,眼眶已經不再紅。
但並不是因為這包糖的作用,而是眼前這兩個人的互動讓她有點懵。
他們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眼前還有個小孩,彼此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轉開臉對著女孩說:「糖就給你啦。」
就在兩個人起身離開的剎那,她鼓足勇氣,結巴,但清晰地說:「小,寒。
我叫……小寒!」
男人腳步一頓,轉過來笑道:「你好呀小寒,我叫追野。」
他自豪地指了指身旁的女人,小聲又篤定地說。
「這個是我的愛人,她叫烏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