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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車(三)

2024-08-24 20:49:59 作者: 嚴雪芥
  夜車(三)

  沒過多久, 小寒就適應了在新家的日子,因為真的很自在。

  她殘留著生活在福利院的那些並不算好的習慣, 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但追野和烏蔓並不會第一時間要求糾正她。

  他們只是用自身做示範,讓女孩知道原來生活可以是另外一種不受拘束的面貌。

  當然,這得花他們很大一部分的時間用在家庭上。

  為此兩個人把很多戲約都推掉了。

  結果這下小寒更加認定他們倆沒有工作, 她還每餐吃得那麼多, 不禁羞愧難當。

  但是追野做的飯實在太好吃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食慾。

  結果就是這一陣子下來, 她乾巴巴的身材肉眼可見地肥了那麼一丟丟。

  但追野和烏蔓都對她的變化感到很高興, 在夏日即將來臨的時候, 追野提議全家出去度個假, 想藉機更加拉進他們和孩子間的距離。

  烏蔓也沒有異議。

  他們兩個人此前一起飛過很多地方, 但如果帶上一個孩子該去哪裡會比較好呢?

  這個問題讓他們犯了難。

  東南亞?

  歐美?

  日韓?

  想了一圈, 都沒有一個更好的定論。

  忽然之間,烏蔓靈光一閃地看向追野,她還沒有說地名, 但追野立刻懂了。

  他眨眼道:「就去那兒吧。」

  *

  當小寒被告知明天要出遠門的時候, 她興奮得一整晚都沒睡著。

  十二年來, 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福利院外隔了一個街道的小超市, 那時阿姨忙不過來, 因為她是福利院裡面的大孩子了,便差使她去跑腿, 還額外給了她幾塊錢獎勵, 用來買棒冰。

  樹影婆娑的金黃午後, 她坐在沿路的噴水池下,用見不得光的嘴唇在甜滋滋的冰上游移。

  只有十幾分鐘的短暫冒險, 是她最快樂的記憶之一。

  她的興奮中帶著一絲茫然,比小超市更遠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呢?

  最重要的是,這次不是她獨自一人出發了。

  第二天,她拖著發青的眼圈起床,精神熠熠,絲毫看不出整晚沒睡的睏倦。

  孩子若精神抖擻起來可不是蓋的。

  他們計劃的是吃過早飯後出發,由追野開車,自駕過去。

  但開的車卻不是小寒之前看見過的那一輛黑色轎車。

  而是一輛體積很大的,木白色的車子。

  她張望了一眼,裡頭居然還有床和小沙發,各種零碎的擺件,堪比他們的小家。

  「這是車子嗎……?」

  她極為震驚地問。

  「這是房車,因為自駕去路上花費的時間會比較久,方便我們休息。」

  烏蔓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你想坐前面還是後面?

  都可以。」

  小寒仰起頭,弱弱地表達自己:「那……那我想和你們坐一起。」


  追野在駕駛座上拍了拍中間的位置,勾手道:「就等你這句話呢。」

  三個人全部上車,她被烏蔓和追野夾在中間,座位因為容納了三個人顯得有些許擁擠。

  但這種擁擠卻讓人分外安心。

  「我們要去哪裡呢?」

  她此時才想起來問。

  「青泠鎮。」

  一切故事開始的地方。

  *

  車子有條不紊地駛上了通往城外的高速路,她的視野正前方就是開闊的車玻璃,能一覽無餘地欣賞到飛逝而過的景色。

  她看了半天,兩旁的風景逐漸變得單調,這才依依不捨地收回眼神,轉而看起了車內。

  在她座位正前方有一個小夾籃,裡頭單獨地放著一張奇怪的紙,寫滿了她看不懂的文字,一撇一捺地不成正形。

  但是紙上印著的草莓蛋糕吸引了她的視線。

  她忍不住抽出來,對著蛋糕咽了口口水,剛吃過早飯的胃似乎又在貪心地蠕動。

  哎,怪就怪最近她被養得太好,胃口都被撐大。

  「饞了?」

  烏蔓注意到她的吞咽,揶揄著問。

  小寒連忙搖頭:「我剛剛已經吃飽了!我不是在看蛋糕……!」

  一旁開車的追野忍不住笑出聲,說:「我和你一樣也很喜歡吃蛋糕啊,這沒什麼的。

  我們可以沿途看看有沒有蛋糕店,但是紙上的這個蛋糕現在的確沒辦法吃到了。」

  小寒的語氣帶了點失望:「為什麼呀?」

  「這都是好幾年前的傳單了。」

  「哦哦……我知道了!原來你們是拿它墊桌角的!」

  福利院裡那些壞掉的桌子椅子,阿姨就經常拿好幾年前的舊報紙墊上。

  這麼看來,她真的沒猜錯,追野他們的生活確實過得很拮据。

  追野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烏蔓,慢吞吞道:「我就算拿我自己墊桌角,也不捨得用這張傳單。」

  小寒微微一愣,心想,這比福利院的阿姨還要節省。

  不行,她真的不能再多吃了。

  她在心裡暗自發誓,一定要替他們省錢。

  事實上,追野暗含的完全是另一碼事。

  這一張傳單是五年前他們一起去目黑川看櫻花的時候拿到的。

  烏蔓一直記著自己欠追野一場賞櫻,然而《春夜》斬獲坎城之後,他們的戲約和通告紛至沓來,時間被排得滿滿當當,別說出國,就連簡單地在家裡一起看個電影抱著聊天的機會都沒有。

  除了參加戀愛綜藝《雙人床》假公濟私了那麼幾天,他們就是一對可憐的鵲橋情侶。

  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第三年,兩人的時間表終於對上了幾天,正好又是在春天,烏蔓便提出抽三天去東京。

  追野開心得無法自控,興致昂揚地說一切交給他操辦,她只要帶著人去就行了。

  他在這方面很有講究,住處選的不是什麼昂貴的五星級酒店,而是目黑川的一間短期公寓。


  位置就在河堤邊上,能看見一片延綿不盡的粉色櫻海。

  第一天去的時候烏蔓照例醒得早,她走到窗台,枝頭快延伸上來的櫻花塞滿了她的視線,天空藍得一貧如洗,是一個心曠神怡的早晨。

  她沒叫醒追野,輕輕帶上門下了樓,步行想找家便利店給賴床的追野買早飯。

  沿路滿是垂下來飄蕩在地的櫻花,她插著兜隨意地走著,很快在拐角發現了一家Lawson,門口站著大型公仔,正向路過的人發放傳單。

  這個時節櫻花盛開,也是日本的花見,各地有賞花大會,大家習慣去賞櫻野餐,便利店順勢推出了櫻花口味的蛋糕,歡迎大家購買。

  烏蔓隨手收下了這張傳單,沒有真的想買的意思,畢竟嚴格的身材管理讓她早就培養了不吃甜食的習慣。

  儘管這款蛋糕看上去人氣不錯,這短短一時間,從店內走出幾個青年男女,全都人手一隻。

  她走到便利店內,在貨架上隨手取了兩個飯糰,還有烏龍茶,正要走向櫃檯結帳,店門口叮咚一聲,自動門開了,隨之進來一對年邁的老夫妻。

  他們的衣裝非常整潔講究,老奶奶帶了一頂貝雷帽,老爺子則是一頂畫家帽,色系故意搭配得相同,看起來極為相稱。

  這兩個人似乎還遺留著昭和時期的精緻以及儀式感。

  他們越過烏蔓,走到店內深處,提起了一盒櫻花蛋糕。

  烏蔓是和他們同時結完帳的,跟著他們一起出了便利店,一路同行,直到他們拐進了公園才分道揚鑣。

  她提著飯糰的塑膠袋子,不自覺地站在柵欄外,定睛注視著那一對老人慢悠地走向一株櫻樹,在草叢上鋪開毯子席地而坐。

  老奶奶從布袋裡掏出一個大保溫杯,還有兩個情侶茶杯,杯文上刻著對方的名字。

  她擰開蓋子倒茶,老爺子負責將蛋糕拆開,用刀叉顫巍巍地切成好幾塊。

  兩位老人家一手茶杯一手蛋糕,在春日風和中細品閒聊。

  臉上縱橫的皺紋都被投射下來的斑駁花影覆蓋,疊加成無限溫柔的油畫。

  草叢上此時跑過一隻白貓,它悄無聲息地停在烏蔓跟前,又很快跑開。

  她被貓驚醒,從這幅畫面中回過神,似乎心臟變成了那隻貓爪下的草叢,被踩了好幾下,泛著難以言喻的騷動。

  烏蔓回到公寓,青年還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

  落地窗外的白紗窗不遮光,透亮的光線盈滿了他的臉,沒有雜質,一塵不染。

  他在睡夢裡暖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低喃道:「阿姐……」

  烏蔓抱膝蹲在他身邊,不忍心叫醒他,看樣子是在做有她的美夢,那她准許他再發夢發得久一點。

  她靜靜地凝視著賴床的追野,忽然想起曾經他對自己的惡作劇,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拿出手機的某個照片app,調出了小狗的濾鏡對準他。

  「咔嚓——」

  忘記靜音的手機發出拍照的聲響,青年敏感地掀起眼皮,沒有聚焦的視線投向她,口齒不清地說:「好啊,偷拍我……」修長的手指抓住她細瘦的手腕,順勢一扯,將烏蔓扯到懷裡蹭了兩下,「讓我看看是哪家的小狗仔?」

  「狗仔我沒看見,賴床不起的小狗倒是有一個。」


  烏蔓戳了戳他的胸肌,青年抓住她亂動的手指,嘆了口氣。

  「要用這種方式把我喊醒,我警告你一會兒可能出不了門。」

  烏蔓立刻麻溜地從他的身上爬了起來。

  她走到廚房把涼了的飯糰加熱,溫了兩杯牛奶,一切準備就緒,追野也套了一件白T從廁所梳洗出來,眼神恢復清明,攬住她的腰黏糊地在臉側落下一個早安吻。

  「謝謝阿姐。」

  他拉開椅子坐下,咬住飯糰,烏蔓經過他身邊時順手把他翹起的頭髮壓下去。

  兩個人面對面吃著難得清靜的早餐,一時間只有杯子和桌面碰撞的聲音,此時此刻不需要言語,只需要仰頭喝一口牛奶,低頭垂落時望見對方怎麼看都看不夠的眼神,一切恰恰足夠了。

  追野含糊地指了一眼她的手機:「小狗仔,既然你剛偷拍了我,不付出點代價說不過去吧?」

  「小狗仔都給你買早餐了,你這個大明星還要耍大牌?」

  「不耍大牌怎麼叫大明星。」

  他順著杆兒爬,「我不管,你得把偷拍的照片設置成屏保,讓它發光發熱!」

  烏蔓暗自翻了個白眼,舔了舔唇轉移話題:「我剛去買早餐的時候,發現便利店在銷售花見蛋糕。

  櫻桃口味的,好像有點酸,不是你喜歡的口味。」

  「啊,那怎麼了?」

  「但是看上去還挺好吃的。」

  追野失笑:「那我們就去買來嘗嘗。」

  烏蔓垂下眼,咬完最後一口飯糰,意有所指地低喃道:「好,那就買來嘗嘗。」

  他們本來安排好的是下午出門賞櫻,但烏蔓卻突然說在東京的一個老朋友聯繫上她,想見她一面。

  她急匆匆地向他道歉必須臨時更改行程,卻沒開口說讓他陪同。

  追野也不想過分死皮賴臉地跟著,聳肩說自己隨便找個地方轉轉,到晚上再一起賞夜櫻就行。

  然而他說這話句時嘴巴嘟得可以掛個油瓶,心裡不免吃味,到底是哪個他不知道的朋友還得防著他見?

  尤其是看著阿姐離開的背影毫不猶豫,腳步翩遷,那麼迫不及待。

  他並不介意阿姐拋下他去見別人,他在意的是她對自己有所隱瞞。

  但他又不能真的像個小孩兒似的撒潑打滾,要求她向他袒露所有,儘管他自己做到了這一點,對著烏蔓敞開肚皮,一覽無餘。

  所以……如果拿自己比較,確實會有失望。

  但更多的,是不捨得生她的氣。

  追野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因為自己給阿姐的安全感還不太夠,所以才會讓她想要有所保留。

  那一下午他哪兒都沒去,困在目黑川的公寓裡,感受著暮春突如其來的傷感。

  到了傍晚,烏蔓終於見完人聯繫了他。

  兩人約定在新宿碰頭,吃了一紮熱騰騰的壽喜鍋,酒足飯飽後拎著從便利店買的花見蛋糕,找了一處公園落座。

  他們很謹慎,藏在最角落,很遠處才有人聲說話。

  畢竟上一次追野單獨前來,那時候還沒有現在火都能被認出來,這一次更不敢大意。


  烏蔓細細地回想起那支視頻,哼唧道:「我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生氣。」

  那時的自己怎麼會想到呢?

  櫻樹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青年,居然會在日後走入她的良夜。

  命運真是玄之又玄的東西。

  「我道過很多次歉啦……」這是追野永遠理虧的軟肋,他投降地從袋子裡掏出一罐啤酒拉開,故作豪邁地說,「那我自罰一瓶,阿姐你隨意。」

  「又是這套……」

  烏蔓貌似無奈地嘀咕,其實壓根沒有動氣。

  也跟著從袋子裡抽出啤酒,拉開,但把易拉罐的開罐圓環悄悄擱在手心裡,反覆地磨蹭。

  追野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一口氣幹完了啤酒,臉色登時紅撲撲的。

  「真好。」

  他滿足地喟嘆,「終於能和你一起在這片櫻花下。」

  「伸出手。」

  烏蔓又猛地喝了一口酒,突兀地沖追野說了這麼一句。

  「嗯?」

  他茫然地反應了半晌,呆呆地伸出手。

  「給你的戒指。」

  追野被巨大的驚愕震懾在地,大腦當機,視線直直地看著烏蔓從她的手心拋下一枚亮晶晶的……易拉罐鐵環。

  「……」

  天堂和地獄,就在這一瞬間完成了轉換。

  烏蔓笑嘻嘻地捉弄他:「喜歡嗎?」

  「我現在很懷疑我們之間到底誰是年紀小的那個。」

  追野氣笑,但還是把易拉罐鐵環勉強套上無名指,卡在上層指節,就這麼彆扭地帶著。

  烏蔓察覺出來他動作里的珍惜,突然笑不下去。

  她掩飾地解開蛋糕外包裝,轉移話題道:「來嘗嘗這個。」

  她切了兩塊分好,自己拿起一塊吃了沒幾口,就皺起眉頭說:「我果然還是不喜歡吃蛋糕。」

  追野吃得津津有味:「那太可惜了,這個味道還真的還可以,酸甜的中和度剛剛好,還有櫻桃的香氣。」

  「……你還蠻適合做美食評論家的。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只會說兩個字,好吃!」

  烏蔓不解風情地吐槽,「那這塊別浪費,你幫我吃掉它。」

  她理所當然地把自己吃剩的那半塊蛋糕推到追野面前,他也理所當然地接過,就著她咬掉的缺口往下解決。

  他沒發現烏蔓已經開始微微緊張,抬頭望著滿樹的夜櫻,鮮花怒放,萬物生長。

  「咔——」

  追野停住了咀嚼,眉頭皺了皺,從嘴裡吐出一枚堅硬的……真正的戒指。

  他的目光聚攏在戒指上,因為太過集中而變得渙散。

  烏蔓此時才敢看向他,神情肅穆莊重:「追野,這麼些年你一直在送你我禮物,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太多太多。

  而我一直沒能送你拿得出手的東西……」

  像是那一年在北海道度過的聖誕節,他也提前為她準備了禮物,而她只是在同他逛唐吉柯德時興之所起,匆忙挑選了一份回禮。

  比起他的心意,總是顯得是那麼粗糙。

  「我一直想著,我該主動為你挑一份怎麼樣的禮物……就在今天,我想到了。」

  烏蔓平靜地直視著他,只是發顫的尾音泄漏了她的惶惑和期盼,「請和我結婚。」

  請和我結婚。

  無比樸實,又充滿力量的五個字,將追野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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