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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車(完)

2024-08-24 20:50:00 作者: 嚴雪芥
  夜車(完)

  從前追野沒覺得到家的上坡路有這麼漫長過。閱讀

  他甚至開始後悔, 為什麼自己選擇了不開車呢,這樣也不至於心急如焚。

  ……但是如果有車, 也許他們就等不到回家了。

  他一邊胡思亂想, 一邊忍耐,感覺過了得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終於看見了熟悉的房子。

  他提前掏鑰匙, 褲兜里摸到一堆東西, 紙巾、糖果、耳機……就是摸不著至關重要的那一小柄。

  他很想這一刻把褲兜里的東西全都底朝天地翻出來,但那樣實在有點丟臉, 等於光明正大地把「急色」兩個字寫在了腦門上。

  於是他非常克制地、裝作漫不經心地伸進口袋翻攪。

  然而他旁邊的人卻忍不住直接上手, 躥進他的口袋, 和他的手指攪合在一起, 勾勾搭搭地拎出那串鑰匙。

  烏蔓嗔了他一眼, 無聲地說:「慢死了。」

  嘣地一下, 這不出聲的聲響劇烈地燒斷了追野。

  門一打開,他便拉著人迫不及待地上了二樓,一邊去拉扯烏蔓礙事的針織薄衫, 毛線球在兩人互相挨近的過程中起了靜電, 從手臂上脫下來噼里啪啦地直響, 微簇的電流是一場雷暴, 在他們的眼睛裡亂竄。

  視線里似乎只剩下彼此, 烏蔓因此連腳下的台階都看岔了,踉蹌地差點折掉腳踝。

  追野乾脆將她一把抱起, 雙手托著她的腿根, 以抬頭仰望她的姿勢一路進了房間。

  剛踏入, 居高的烏蔓一眼就看到了房內那張存在感極高的單人小床。

  要在這兒嗎?

  她抱著追野的後腦勺,傾在他的耳後氣聲問。

  追野沒有支聲,他和她看到了差不多的畫面——少年時代的他赤條條地躺在床上,也是這樣的季節。

  但他想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他想到的是自己如何將頭蒙在被中,還未到夏季,薄薄的被裡已經炎熱得如同一座迸裂著岩漿的火山。

  他回想著電影中的烏蔓,她的雙頰像剛從冰櫃裡拿出的櫻桃味大福,粉色的冰皮上還裹著一層霜,視線一路往下,從旗袍里若隱若現勾出來的瑩白的腿,又如同從雪山上剛融化的積水。

  而此時此刻,積水淌進了他的懷裡,將他打濕。

  烏蔓幫他脫掉汗津津的上衣,他的背部對著月光下的窗戶,泛著一種漂亮的光澤,讓她忍不住想起平原上毛色鮮亮的獵豹,緊繃,危險,又迷人。

  她隨手將他的上衣扔向那張窄窄的小床,只是角度偏差,一半扔上了床,另一半可憐兮兮地拖到地上。

  這本來沒什麼,追野卻突然計較起來,輕輕捏著她的下巴說:「阿姐把我的衣服弄髒了。」

  好像帶著某種責罰的意味,熱氣噴向她的耳廓,「你該怎麼賠我?」

  烏蔓終於被他放了下來,卻故意放在半邊衣服的位置上。

  她的身下是他的衣服,身上是他。

  脆弱地像跌落獵豹挖好陷阱的小獸,密不透風地被桎梏住。

  這是追野和她在一起之後,難能可貴的,毫不顧忌展現出他侵略性的時刻。

  今天尤甚。

  ……一定是因為這個房間的緣故。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呢。

  故意起了壞心眼,吊著他,慢悠悠地褲兜里掏出一支煙,放進追野的唇中。

  「那賠你這個?」

  他咬著煙,含糊地笑:「不夠。」

  他們之間無聲地對視了幾秒鐘,窗外隱約地迴蕩著山間夜裡的蟲鳴,顯得聒噪,她突然往回望了一下床頭的窗戶,「是不是沒關緊?」

  追野忍無可忍地掰回她的臉,一把將她按倒。

  「還沒檢查窗戶……」

  她的半句話被吞進了兇猛的吻中,青年的攻勢在後半段柔和下來,轉而親了親她的鼻尖說:「窗後就是山,除了山神,沒有人會看我們。」

  烏蔓便在青年起落的曲線之間,見縫插針地看向窗外。

  天地肅穆,黑黢黢連綿成山的樹影中仿佛藏了無數雙窺伺的眼睛。

  既然神明手眼通天,關上窗也沒用,乾脆她閉上眼睛,視而不見吧。

  *

  他們懶洋洋地擠在單人床上不想動,腳都張不開,彼此的小腿肚互相挨著。

  烏蔓枕在追野的肩頭,目睹著他變戲法似的將剛才不知所蹤的煙又叼進了嘴裡。

  烏蔓一把拍掉他的手,輕哼著說:「癢。」

  追野笑了笑,手心還不依不饒地貼著,去夠褲子的手終於艱難地摸到了口袋裡的火機,點燃了那支皺巴巴的煙。

  「來一口嗎?」

  他吐出一絲煙圈,轉向烏蔓。

  她揚起下巴,微微張開唇,示意他把煙渡過來。

  追野指尖夾走煙,卻是頭傾過來,將一口未吐出的煙圈盡數散在她的嘴裡,沒裹住,逸出幾縷,飄出窗戶。

  她的視線跟隨著煙一同飄出,看見後山上也開始起了白色的霧,蟲鳴落下去,清晨快要來了。

  等換完床單又洗完澡,天已經大亮,但追野還是迷迷糊糊地枕著日光睡了幾個小時。

  擠了兩個成人的單人床應該很擁擠,可他全程感覺不到逼仄,手無意識地摸著床鋪,才發現身旁沒有人。

  這頓時給他嚇清醒了。

  上衣都沒套,他慌裡慌張地赤腳跑出房門,被露台的花海所震懾。

  烏蔓正躬著腰,把地上一排的花盆逐個搬到已經空了的花架上。

  她搬得很專心,小腿和手臂上灑滿了滾落的泥粒。

  追野的喉結滾動,喊了一句:「阿姐。」

  烏蔓停住動作,回身看了他一眼:「醒了?」

  「你沒睡嗎?」

  「睡不著了,乾脆起來搗鼓這些。

  空落落的多不好看。」

  她皺著眉頭,「快回去把上衣穿好,會感冒的。」

  他依言乖順地點頭,回到屋裡,站在窗前一邊套衣服,一邊不捨得錯過一眼地凝視著露台。

  窗戶有老式的雕花,凹凸不平,連帶著遠處的人影和花盆都顯現出一種模糊的美感。

  但一切又是那麼真切,告訴著他從夢裡醒來也不必害怕,因為露台已經重新栽種了四季的花。

  它會就此開下去,永不凋零。

  *

  吃過午飯,有太陽的暖融午後,他們出發往更高的山上走。

  山上有很多的私墳,而其中有一處,就埋葬著追野的雙親。

  追野帶著她來到了墳前,他雖然並不能常來,但是都托人日常打理著,因此這兒盛滿鮮花,乾乾淨淨。

  墳後是一顆百年老樹,垂下的大片綠蔭庇護著他們,無論是暴曬還是風吹都被它阻隔開。

  兩人獻上新買的花束,準備在這兒完成簡單的婚禮儀式。

  恐怕說出去會被嚇到別人,這是一場搭建在墓地前的婚禮,並不是冥婚,可好像,和他們的初遇冥冥之中搭上了某種聯繫。

  也許,世界上真的存在著宿命吧。

  他們並肩跪下,膝蓋抵在硬邦邦的土地上,進行非常古老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

  他們想要這世界上一切逼近永恆的事物為他們作證,枝頭抽出的新芽,被踏過依然頑強的野草,稜角還未被風化圓潤的石頭,微風,藍天,白雲,已經逝去但愛意永存的親人。

  「爸、媽,給你們鄭重介紹一下。

  這是你們的兒媳婦。」

  追野牽起她的手,一臉自豪地對著墓碑介紹。

  「我終於遇到了寧願我嘔吐也會想讓她開心的女孩。

  她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有很多缺點,具體有什麼……」他看了一眼身邊人的臉色默默把話憋了回去,「但是呢,我也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也有很多缺點。

  然而,我和她在一起,我們都慢慢變得更好。」

  烏蔓向墓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們,我會幫忙照顧好這個不省心的小孩兒。」

  追野頗有微詞地皺了皺鼻子,嘟囔道:「那就勞煩老婆了。」

  風吹晃樹葉,倒映在墓碑上的樹影也跟著晃,像是照片上的人在對他們作出回應。


  *

  他們離開了山頭,準備晚上開夜車返京。

  距離夕陽落山還有兩三個小時,他們還是打算去鎮中心逛逛,這一逛就走到了從前追野最喜歡去的那家動物園。

  他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牌子,原本鮮紅的漆已經掉成橘紅,字體上殘留著風吹雨打的污髒。

  於是腳步慢下來,既是懷念,卻又不敢接近。

  因為生日那天,他和爸媽本該吃完飯,就來這裡的。

  這個地方也會勾起當時的恐懼,讓坍塌舊日重演。

  她心神領會地要拉著他離開,他卻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說:「想不想進去逛逛?」

  「你可以嗎?」

  「當然,我已經不害怕旋轉木馬了,就像阿姐也已經不再怕坐車。

  只要你在我旁邊,我哪兒都能去。」

  說完,他徑直走向那無人問津的售票窗口,泰然自若地買了兩張成人票。

  青泠的動物園在十多年非常新鮮,但過了這些年客流量大不如前,大家都看膩了那些動物,園區也沒有資金再引進別的動物,而老的那一些生病的生病,老死的老死,如今留下來還能一看的,大概也就剩下一個海洋館,這也是動物園最初的頭字招牌。

  於是他們沿途走過空蕩蕩的展覽館,直奔那兒。

  海洋館內還是有幾個孩子和大人在,在水藍色的通道里瘋跑,興奮地尖聲亂叫。

  追野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小孩子還是挺吵的,一天下來會很頭疼吧。

  幸好我們不會有小孩。」

  一副對他們退避三舍的模樣。

  烏蔓打趣他:「說不定你小的時候比他們還吵。」

  「但我至少長得比他們可愛!」

  烏蔓回想起全家福上那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誠實地點了點頭:「也是。」

  追野一樂,嘴角揚起傻乎乎的笑,在她看來和那些孩子的幼稚相比真的無差。

  海洋館最開始的兩側牆壁上內置著水箱,裡頭有各種顏色的水母,它們在幽藍色的水中收縮又伸展,烏蔓湊到跟前仔細地觀察著它的運動路徑,鼻尖都快頂上玻璃。

  追野從背後伸出腦袋,下巴抵在她的肩頭。

  烏蔓在玻璃的反射上看到這隱隱約約的一幕,忍不住有點恍惚。

  他眨了眨眼睛:「有沒有覺得似曾相識?」

  烏蔓哼笑道:「看來我們的陳南長大了。」

  這是當年,他們在廣州拍攝外景的第一天。

  而在水箱前面,發生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我現在來找阿姐還算晚嗎?」

  他們倆突然在水箱面前非常有默契地演了起來。

  「晚了。」

  烏蔓擺出了遺憾的臉色,「就那麼晚了一點點,就在一個小時前,我和別的男人結完婚了。」

  追野面色一沉,依稀還能看出陳南的那份衝動勁兒。

  「哪個男人?

  !他有我好嗎!」

  她沉吟了一會兒說:「嗯……他和你年紀差不多呢,就大你兩歲。

  長得也和你差不多。」

  剛說到一半她就繃不住了,趕緊舉起手投降,「好了好了,再說下去鄧荔枝會掐死我的。

  居然敢放著她的寶貝陳南不要和『野』男人結婚。」

  她意有所指地咬重野字,追野卻突然問了一個扯開去的問題。

  「你說,陳南會在四年後回去找鄧荔枝嗎?

  我當時問過汪導,他說,你才是陳南,你覺得呢?

  我回答說我不知道。」

  烏蔓好奇地問:「那現在你怎麼想呢?」

  他怔忪了一會兒,忽然搖搖頭。

  「不重要了,我希望他會回去找她。

  他一定會的。」

  烏蔓閉上眼睛,輕輕往後靠在他的肩頭,心裡暗道,這真是非常追野的回答。

  就像他跨越十載光陰來找尋她一般。


  世間的紛繁複雜物是人非於他不過是滄海一粟,因他永遠赤誠,永遠熱枕,永遠少年。

  她回答道:「我也覺得不重要了,她能遇上陳南,已經是她人生里最幸運的一件事。

  無論陳南會不會回來,鄧荔枝都已經從寂寞的深淵裡回來了。」

  他們走到了海洋館的最深處,這裡有一面巨大的水箱,裡頭遊動著一條肆意的海豚。

  旁邊就有工作人員支著小攤售賣海豚公仔,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毫無長進。

  烏蔓卻晃到攤位前抱了一隻公仔回來。

  「我們拿著它拍張和全家福差不多姿勢的照片吧!」

  追野啊了一聲,說:「行。」

  他說著雙手擎住她的脖子似乎想往上跳,烏蔓傻眼:「你幹嘛?」

  「我當時的姿勢是騎我爸頭上呢。」

  「……我是說我把公仔放你頭上比樹杈!」

  追野撇了撇嘴,故作恍然地說:「哦!我說呢!」

  靚女無語。

  最後他們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定格了一張照片。

  照片的後景依然是水族館陳舊的海洋,但前景的人不一樣了。

  男孩長大成男人,頭頂著嶄新的公仔玩偶。

  而把玩偶放在他頭上的女人眉眼間都是濃郁的愛意,她沒有看鏡頭,而是看著他,快門在那瞬間只照到了她的側臉。

  這不是烏蔓的本意,她是想認真正視鏡頭的,但那瞬間,她鬼使神差地就轉過頭看了一眼追野,就這麼一眼的偷看,被相機毫不留情地抓了包。

  她嚷嚷著重新拍一張,然而追野卻對陰差陽錯拍下來的這一張非常滿意,愛不釋手。

  回京之後,他把這張照片當作他們的婚紗照,裱在了他們臥室的床頭,還分出了一小張貼到了房車上。

  *

  烏蔓把五年前的這張照片翻出來給小寒,說道:「這就是在我們去的那個地方拍的,你喜歡水族館嗎?

  你喜歡我們再帶你去。」

  小寒摸著照片,好奇地問:「水族館,是有很多魚的地方對不對?」

  「對,有很多魚,還有水母,海星……你看過海底總動員嗎?

  還有小丑魚呢。」

  小寒聽著烏蔓的解說,有些羞於啟齒,她覺得自己不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海底總動員又是什麼呀……?」

  烏蔓耐心地解釋:「那是一部動畫電影。

  沒關係,確實是比較早的電影了。

  下次我們再帶你看。」

  小寒眼神亮亮的:「好!」

  她還從來沒有看過電影呢。

  但是如果把這個也說出來,那就真的太丟人了吧。

  她垂下腦袋想。

  追野這時插嘴道:「小寒,你肯定也沒看過《春夜》吧?」

  「……春夜?」

  女孩懵懂地出聲,烏蔓集忙伸出手越過她捂住他的嘴。

  「別聽他瞎說。

  你現在還不適合看那個,等你再長大一些。」

  追野在她的掌心下還頑強地支吾:「誰說的,《春夜》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優秀電影,男女老少都不能錯過的……」

  「閉嘴吧你!」

  她直接掐住他的上下唇瓣,徹底讓他收了聲,嘴角浮現出似有若無的微笑。

  荒蕪的公路上,太陽這個荷包蛋煮熟了,被夜幕一口一口吃掉。

  灰藍色的餐布墊了上來,天地間漸漸只餘下一束他們的車前燈。

  烏蔓怕追野開了一天的車太累,和他交換了位置。

  停的間隙他們背著小寒,辛苦地躲到草叢裡蹲著抽了兩支煙,又趁機交換了一個菸草味的吻。

  夜車再次啟程,追野坐在副駕按開了車窗,想要煙味散掉。

  野風撲進車廂,吹亂三個人的頭髮。

  徐徐的風聲里,小寒又聽到了一種非常清脆的樂器聲。

  這個她終於認識,那是口琴。

  追野從抽屜里拿了口琴出來,熟練地吹起了一首悠揚的歌。

  烏蔓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打著節拍,一邊跟著輕和:「夕陽照著我的小茉莉,海風吹起她的發……月亮下的細語都睡著,我的茉莉也睡了,寄給她一份美夢,好讓她不要忘記我……」

  小寒不會唱,傻傻地跟著旋律搖頭晃腦。

  一車三個人,同時昂起頭,透過擋風玻璃看向高懸的夜空,今晚是一輪好圓的月亮,一定會做個溫柔的美夢。

  一覺睡醒,很快就離家不遠啦。

  夜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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