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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慢(上)

2024-08-24 20:50:00 作者: 嚴雪芥
  從前慢(上)

  追野離開青泠鎮那一年, 他剛滿十六歲沒幾個月。

  在法律上來看,十六歲若能有獨立經濟來源作為自己生活的支撐, 就不算孩子了, 是一個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人。

  那他也算吧,畢竟他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大人了,得自己討生活。

  家裡本就很窮, 他爸抑鬱的那四年根本不怎麼開車跑貨, 他也擔心以他爸的精神狀態,錢還沒賺來, 人先死路上了, 也就勸他爸少跑。

  一年半載下來, 只跑了幾趟線, 生活過得相當緊巴, 但也能勉強度日。

  他爸走了以後, 他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精神頭比起他爸在的時候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但為了養活他這個孫子,還是操起鋤頭下田種地。

  他們都是農民出身, 只會用出賣勞動力的老法子。

  年輕的時候無所謂, 老了腰肢顯而易見就不太好, 爺爺的脊柱和彎彎的橋拱有的一拼, 走路的時候需要背著手在身後, 不然身體太前傾,壓根走不動道。

  可就是這樣一副身體, 為了小追野偷偷摸摸地扛著農具上了山, 而他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直到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 他被人拉著上了集市,看到拐角處怎麼有一個背影那麼熟悉的老人, 佝僂地坐在小馬紮上,面前是一筐剛摘的鮮翠欲滴的青菜。

  追野怔在遠處,目睹著有大媽過來買菜,一毛一毛地跟著爺爺殺價。

  大媽的手上剛挑過魚,從兜里掏出一把瑣碎的零錢,還沾著難聞的腥味。

  爺爺卻萬分珍惜地將這些毛票塞進鐵盒中,一毛都不敢怠慢。

  那天之後,他小心翼翼地跟著爺爺上了山,知道了田地的位置。

  接著比爺爺更早一步起床,搶過農具,獨自學著爺爺的動作,有樣學樣地下手種地。

  他就這麼種了一年的菜,直到二老也去世。

  他們攢下來的錢,他都用來給辦後事,還有剩下的,只夠交完初中最後一年的學費。

  靠著這筆錢,不至於讓他的學歷只停留在小學,順利地完成了初中。

  初中畢業典禮結束的傍晚,班上的同學們勾肩搭背地商量著暑期去海邊露營,一幫毛小子也沒能力去多遠的地方,青泠那片並不漂亮的海灘已經算是他們畢業旅行的最佳地點了。

  一個人起了頭,眾人一呼百應,統計人數時問到追野這裡,他神色缺缺,把水洗了無數次的舊背包往身後一甩,毫無猶豫地搖了搖頭說:「去不了,很忙。」

  話音未落,人已經疾步走了出去,絲毫沒有今天是最後一天的傷感和留戀。

  起頭的人尷尬不已,嘟囔著:「他拽屁啊!」

  追野當耳旁風,騎上單車風風火火地駛向一家飯店。

  他沒撒謊,確實很忙,忙著打工。

  他找到一家飯店招後廚的幫工,時薪高,因為不光經營晚飯還有宵夜,總是開到很晚。

  年紀大的人熬不住,他的年齡就占據了優勢,再加上還會廚藝,老闆就僱傭了他。

  他早早地來到店裡,擼起袖子把今晚大廚要做的菜都一一備好。

  最繁忙的飯點來臨,擁擠的廚房香氣四溢,他的胃被勾得咕咕直叫,但哪有空停下來吃一口飯呢?

  外頭的單子一張接一張的來。

  有時候碗根本不夠,都是現收現洗,速度必須要快。

  他頭兩回還不是很熟練,被催促之下手一打滑,碎了好幾個盤子,為此被扣掉了兩天的工資,他也跟著肉痛了兩天。

  但是現在,他已經能遊刃有餘地邊洗盤子邊還騰出一隻手偷一口菜果腹。

  凡事不能太虧待自己,苦中也要作樂嘛。

  就比如說飯店終於結束的夜晚,大約是凌晨一點,全店的人都走光,後廚就剩他一個人收拾殘局。

  他就把骯髒油膩的廚房當作他一個人的遊樂場,拿出雙肩包里隨身攜帶的收音機,放著阿姐送給他的那盤磁帶,跟著小茉莉輕哼舞動,沒兩下就把盤子洗完。

  那個灼熱的盛夏,追野的記憶幾乎只和油煙有關,泡沫、清潔劑、還有泡得發脹的雙手。


  是那個夏天零散的細節。

  店裡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他還會被差遣出廚房,在人聲鼎沸的前廳點單端菜。

  這本來不是什麼困難的工作,但尷尬的是——他遇到了他的初中班主任。

  她正帶著老公和孩子來吃飯,沒想到會正好遇上班裡的學生在打工。

  「追野?」

  他掉頭就想走,被女人迅速喊住,只得無奈地轉回頭,給面子地叫了一句老師。

  她憂心忡忡道:「我給你家裡打了好幾次電話,你一直不接,我以為你是不願意,難道是因為一直在這裡打工的緣故?」

  他點了點頭:「老師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聽說……你還沒決定上哪所高中?

  如果經濟上有困難的話,你可以來找我。

  除此之外,還有國家的貧困助學金,這些都可以幫到你。」

  他未來得及回答,後廚里就有人火急火燎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謝謝老師。」

  他指了指後廚,「有點忙,我先過去了。」

  「等等!」

  班主任扯住追野的袖子,匆忙地在餐桌上取下紙巾,快速地寫下一行電話,塞到追野的口袋中。

  「可以隨時打給我。」

  追野摸了一下口袋,大步走向遠處,掀開帘子進了後廚。

  他始終沒有打那通電話。

  *

  飯店常年無休,但趕上夏天的雷暴雨,難能可貴地放了一次假。

  山上雨水更加充沛,甚至還有些漏水。

  追野直愣愣地躺床上,觀察著雨水浸入天花板,張牙舞爪地顯現出奇形怪狀。

  兩層樓的平房被風雨聲充斥,卻顯得安靜得可怕。

  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抄起一把傘,剛打開家門,並不結實的傘頂就被撲面而來的烈風吹掀。

  見狀,他乾脆把傘往門口一扔,插著兜往暴雨連成的串珠里一頭栽了進去。

  等他走到網吧時,整個人渾身濕透,甩一下頭雨水能濺得人退避三舍。

  他大搖大擺地跟網管開了台機子,窩到最角落,戴上耳機,網吧外面噼里啪啦的雨聲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取而代之的,是女人微啞的聲音近在咫尺地說:「這怎麼就是異想天開?」

  說話的人是屏幕里的烏蔓,她張著眼睛,那雙漂亮的瞳孔卻泛著灰。

  看著鏡頭,卻又像什麼都沒看著。

  「就你這幅瞎子樣,還想給觀眾老爺們唱曲兒?」

  「我只是瞎了,我沒有啞,為何不能?」

  「你以為唱曲兒講究的是嗓子嗎!錯!戲,是要通過眼睛的。」

  男人嗤之以鼻,「不明白這一點,你就算眼睛完好,也唱不了戲!」

  烏蔓臉色漲紅,沉默了半晌,手勢一拉,氣沉丹田,開嗓道。

  「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髮。

  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

  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

  男人一愣:「好端端的……你幹什麼……」

  烏蔓不理睬,自顧自地在原地打著旋兒,繼續念白道: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

  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

  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

  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最後,她再次看向鏡頭,眼睛炯炯,彷佛未曾瞎過。

  「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這是去年的一部電影,講戲子名伶,最後的口碑卻很一般。

  觀眾吐槽烏蔓有時候演得太像個盲人,無神的眼睛壓根就是本色出演,該有情緒釋放的地方也看不出任何情緒,完全不靈動。

  追野覺得瞎的根本不是戲中人,而是戲外的看客。

  他覺得烏蔓演得很好,這個片段他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次,她表演的這首《思凡》和最後那句要快活,深深地震撼了他。


  他不知道演技這個東西算是個什麼玩意兒,但總之,他感同身受了。

  她的情緒在這一刻傳遞給了屏幕外的他,讓他鬥志昂揚,義無反顧地立刻在網頁上搜索——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個演員。

  其實這個念頭已經不是第一次盤旋在他的腦海里。

  早在第一次在大屏幕里看見當年還是少女的阿姐,以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和他「重逢」之時,他就在想,如果她無法走下屏幕,那或許我可以走進去。

  當時他還把這個想法寫進了作文里,結果遭來的,是班主任當堂將他的作文念出來,以反面教材的形式。

  她說:「孩子們,有夢想是好事,但夢想不是讓你們白日做夢,更不是讓你們追星啊!」

  追野在底下面無表情地聽著,懶得辯解他這不是追星。

  他是思凡。

  *

  追野當日在網上衝浪許久,還真亂七八糟地給他搜到了一條消息,是一個公開的籌備選角信息。

  他猶豫沒兩秒,一鼓作氣給對方發送了自己的個人介紹和照片。

  接下來的每一天,他都會在下工後雷打不動地去一趟網吧,查看自己那個除了GG就是GG的郵箱會不會收到什麼意外之喜。

  一個星期之後,他等到了。

  對方發來了一封郵件,說覺得他外形條件很不錯,有角色適合他。

  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親自過來見一面。

  下附贈了他們劇組的籌備地址。

  他戰慄地打開郵件,一看到地址時又靈魂出竅了。

  一個他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

  他百度輸入那兩個字,位於遙遠的西北。

  地圖上相距的線都那麼遙遠,更別說實際丈量的距離……若要坐綠皮火車,得坐上好幾十個小時。

  那是一個,他從未曾踏足過的世界。

  他趴在電腦桌前,椅子跟著少年單薄的身體晃來晃去,就像一顆搖擺不定的心臟。

  追野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了戲台,咿咿呀呀的女聲從他的左耳膜穿進,再次出口時,洞穿了他的心臟。

  好罷,阿姐。

  小尼姑削斷了頭髮又如何,還是願為了尋少哥哥下山,痴笑怒罵都不怕。

  那麼他是頂天立地的大男孩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別說是大西北,刀山,火海,他都要闖一闖。

  阿姐,你且等著,我這便來尋你。

  他學做戲中人,裝腔作勢地對著屏幕中電影裡的烏蔓作了個揖。

  *

  他離開青泠鎮離開得非常粗暴和簡單,拿走了親人的照片,兩三件換洗的衣服,打工掙下來的錢,還有一本貼滿了烏蔓照片的手帳本。

  那些照片都是這些年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每逢路過報刊亭,他都會停下看一眼娛樂報,如果這一期刊登了烏蔓的消息,他就會買走,只留下烏蔓的部分。

  剩下的再循環賣給收廢品的,這樣攢下來的錢又能多買一份報紙,爭取做到每一分都花給阿姐,肥水不流外人田!

  這些簡單又純粹的東西,構成了十六歲的追野所有的行囊。

  他緊緊地擁抱著它們,坐上了開往西北的綠皮火車。

  雖然買的是最便宜的硬座,但勝在年輕氣盛,一點也不覺得累。

  他就挑了個靠窗的位置,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

  有時是鬱鬱蔥蔥的樹林,有時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有時則是星光閃耀的夜空。

  這些景色都很新奇,也很美,卻依舊比不上八歲那年他坐在阿姐的電摩托后座看到的夕陽。

  如今這輛火車,正載著他向那片夕陽奔去。

  顛簸了幾十個小時之後,車上的人都懶懶散散,他卻精神抖擻地從座位上躍起來,輕快地飛出站台。

  追野對照著郵件里發過來的那個地址找過去。

  那個地址非常偏僻,坐了將近有四十分鐘的車,公交開出了還算有點人煙的市區,晃晃悠悠地開到郊外,沿途揚起大片的黃塵,把本就朦朧不堪的車窗蓋得更加迷離。

  他湊近窗戶,勉強看見一棟灰撲撲的樓房被淹沒在黃色的風沙下。


  「到站了。」

  司機看追野有些遲疑,帶著濃重的口音出聲提醒他。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下了車。

  他聽說過很多影視棚都會搭建在郊區,籌備辦公室設立在這裡也不奇怪。

  定了定神,他抬步走向那棟樓。

  *

  接待追野的,是自稱演員副導演的章子哥。

  他先問追野有沒有通訊工具,有的話得立刻上交,因為劇組的前期籌備還在保密階段。

  他聳了聳肩,說自己什麼都沒有。

  章子讓人查了查他的書包,果然沒有通訊工具,便放下心,又隨口扯了幾句有沒有表演經驗之類的問題,結束後讓人帶追野去了他接下來要入住的房間。

  追野有些懵,問道:「面試還管住宿的嗎?」

  「年輕人,你以為挑演員那麼容易嗎?

  我們需要更好地了解你們。

  這兩三天就是我們彼此接觸的機會,如果覺得合適,就這麼住著,等於進組了。

  如果不合適呢,你想住我們也不會讓你住下去。」

  他把追野一把推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追野總覺得這個地方哪裡都透露著古怪,可他又說不上來。

  他看了一圈房內,發現這裡只有牆壁,沒有窗戶,不像是住人的,倒像是蹲號子。

  房間裡總共四個床位,分上下鋪。

  床位上老實又規矩地坐著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他們手中捧著一本書,一雙眼睛藏在書後面,露出半隻,直勾勾地盯著追野瞧。

  他一轉身,就迎上這三隻眼睛,跟二郎神似的,嚇得他一激靈。

  追野見這三人沒開口搭話的意思,他也懶得開口,掃了一圈見右邊上鋪還空著,把書包往上面一扔,自顧自地往上爬。

  他已經幾個小時沒睡過正經的覺,此刻背部沾上床板,即便硬得堪比水泥地,他也像跌進了雲朵里,一下子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睡得昏天暗地的他被人從床上晃醒。

  天花板的白熾燈依然和進來時一樣開著,沒有窗戶看不到天色,也不知道現在幾點。

  叫醒追野的人爬上一半的床梯,露出半個身子,眼神呆滯地說:「該上晚課了。」

  「晚課?」

  追野支起胳膊,興奮起來,「表演課嗎?」

  那人沒回應,只是沉默地盯著追野下床,帶著他去往頂樓。

  走出房門,追野看了看天色,已經黑了。

  頂樓有個被打通的大房間,沒裝修過的毛坯,被布置成一個簡陋的小禮堂。

  之前見過的那個副導演章子此時站在略高的台子上,俯視著台下眾人。

  聚集起來的聽眾總共有幾十個,年紀都不大,有男孩也有女孩,個別的年紀比較大,看著估摸有二十來歲。

  追野皺起眉,聽著章子放開嗓門,語氣嚴肅地說:「我知道大家都想進娛樂圈,但有時候呢,角色就那麼幾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沖不到對岸的就要被活活摔死嗎?」

  「不——!」

  除了追野,所有的人齊聲吶喊。

  章子的視線鎖定了他,呵斥道:「那個人,你怎麼不回答?」

  追野直視著他:「就算摔死,我也會從地獄裡再爬回來。」

  他掃視了一圈神情各異的人群,擲地有聲,「無論如何,我都要做一個演員。」

  章子和他僵持了幾秒,軟化下來:「年輕人,何必這麼倔呢?

  你是只見識到了娛樂圈的光鮮亮麗,以為人人都能賺大錢。

  天真!我告訴你,這圈子啊,吃人都不吐骨頭。」

  他嘖嘖幾聲,裝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如果你要想賺大錢,還不如跟著我,我給你指一條明路……」

  話已至此,追野再初出茅廬也反應過來,他被人騙了。

  這是一個傳銷組織。

  他莽撞地沖向門口,圍在那兒的幾個彪形大漢利索地將他雙手反剪,往地上一摁。


  追野的臉被擠壓著貼向冰涼的水泥地,視線里是傾斜的一雙雙腳。

  章子鋥亮的皮鞋從台上下來,一步步悠閒地踱到他跟前。

  「不要這麼抗拒。

  我只是想教你們發財,大家互利互惠。

  實話告訴你,你這麼個沒背景沒資源的毛頭小屁孩,能進得了演藝圈才怪了!」

  當晚,他被章子丟進了一個單獨的房間,屋內開著赤紅色的燈,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基本上被騙來的少男少女在裡面呆不了一晚,只要幾個小時,就會紛紛受不了投降。

  這是章子從別處學來的禁閉手段,對這些本就在成長期意志脆弱的孩子們屢試不爽。

  然而,一整夜過去了,禁閉室內毫無動靜。

  章子一早醒來,好奇地直奔禁閉室,就看見追野大字躺在地上,睡得比誰都香。

  他氣得後槽牙直響。

  從這一天開始,就拉開了追野和章子之間,長達兩個月的拉鋸戰。

  章子勢必要馴服追野這頭不合群的小野豹,不然他在其他人眼中豎立起來的威嚴就會蕩然無存。

  他不給追野吃飯,吊著那小子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再扒開他的嘴往裡倒泔水。

  控制了他的行動力,再控制他的精神力——整日整夜地把他關在禁閉室里,其他人輪流站在外面,大喇叭給追野念那套洗腦的言論。

  兩個月之後,原本就單薄的少年被折磨得更加瘦骨嶙峋,也不再氣勢洶洶地說著「我要做演員」。

  對此,章子得意不已,心想自己的方法還是奏效了。

  小屁孩還想跟自己斗,倒是看看自己毛長齊了沒有!

  為了測試追野是不是真的聽話,下一次的發展下線活動,他特意安排了追野也跟著去。

  出發之前,他還特地餓了追野三天,只給他喝一點點水,不餓死就成。

  免得人有力氣跑掉。

  追野眉眼低垂地上了車,來時穿的衣服掛在身上顯得空落落。

  而坐在他兩邊將他夾擊在中間的,都是體型大他兩倍的成年男人。

  「老實點!不然回來有你好果子吃!」

  「別那麼犟啦,以你這張臉肯定能發展到下線,回去待遇就根本不一樣了。

  人幹嘛要和自己作對嘛!」

  兩人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追野看似麻木地嗯了一聲,他們這才對視一眼,鬆了一口氣。

  一路上追野真的沒再出么蛾子,直到快回去時,他才說:「我能去趟廁所嗎?」

  「回去再上!」

  其中一人不耐煩道。

  他不依不饒:「真的忍不住了。

  要是在車上……你們不想一路都是屎尿味吧?」

  另一人想像了那個畫面,滿臉鐵青地說:「我們帶你去。」

  他們把他帶進一家百貨大樓,兩人站在廁所門口守著。

  追野故作鎮定地走進去,快速地觀察四周,瞄準了一面小天窗。

  他動作有些笨拙地爬上洗手台子,深吸一口氣,縱力往上跳,想扒住窗戶的邊緣,結果夠是夠到了,但手腕發軟,一下子沒抓穩,從窗頭跌回泛著消毒水的瓷磚地上。

  門口的兩個人隱約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其中一人疑神疑鬼道:「這小子在裡面搞什麼?

  不會想跳窗逃跑吧?」

  「怎麼可能。」

  另一人不屑,「我特意選了這裡,三樓,跳下去幹嘛,自殺嗎?」

  他信誓旦旦,結果過去了五分鐘,人還沒出來。

  兩人臉色一變,預感不妙地闖入門內,一個隔間一個隔間地踢開門查看,空無一人。

  他們的視線齊齊看向大開的天窗,對視一眼,衝下三樓來到追野跳下去的那條後巷。

  「不能讓他跑掉,他會去報警!」

  「肯定跑不遠,我們分兩頭追。」

  等男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馬路的盡頭,後巷中的一個大垃圾桶靜悄悄地動了一下,又安靜下去。


  直到夜半,後巷燈火通明,飯店的大廚拿著兩大包廚餘垃圾拉開垃圾桶蓋,差點手一抖把垃圾丟自個兒腳上。

  垃圾桶內,窩著一個膝蓋血淋淋的少年。

  他察覺到光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叨咕了一句:「天這麼黑了啊。」

  「小伙子……你沒事吧?」

  追野從臭烘烘的垃圾桶里手腳並用地爬出來,反問道:「大爺,警察局在哪裡?」

  *

  報完警,追野從公安局悄無聲息地走掉了。

  他是在警察問他,你的家人呢?

  我們聯繫他們把你接回去的時候,選擇悄悄離開的。

  出了大門,夜色茫茫,他後知後覺地萌生劫後餘生的慶幸。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那樣的日子多久,一旦被洗腦,人生軌跡又會走向哪裡,又或者是在那個紅色的禁閉室戛然而止。

  想想就令人後怕,他用身上摸出的僅剩的錢投幣了公用電話,拿起聽筒,特別想給家人打一通過去。

  但這是一通,註定打不出去的電話。

  只有十六歲的少年背脊僵硬地捏著聽筒,聽著持續不斷的忙音,肩頭泄漏出一絲顫動。

  那一晚,他無處可去,在電話亭里抱膝坐著,直到東方既白。

  他茫然地走上清晨未開攤的空蕩馬路,腳步一瘸一拐,無意識地朝著來時火車站的方向。

  明明在傳銷組織那兒他硬如鋼筋鐵骨,死咬定當個演員不鬆口。

  但逃出生天,他卻泄了氣,陡生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認命。

  明明他才十六歲,生活卻他媽像是要把他當成六十歲在玩弄。

  給予了超前的死亡、痛苦和離別。

  無論是家人,還是夢中的阿姐,都讓他覺得此生遙遠。

  太陽升起,車流逐漸增多。

  但沒有一輛為追野停下。

  畢竟他現在的姿態看上去太像個小乞丐了。

  到最後,只有一輛吉普停在他面前。

  車主掛著滿臉鬍渣,看上去相當頹廢又不靠譜。

  他說:「我可以讓你搭便車去火車站,但你得陪我進趟沙漠。」

  「為什麼?」

  已經有過先例的他很警惕地問。

  「因為我想去沙漠裡喝酒。」

  他懶懶散散地說,「但是一個人就太寂寞了。」

  追野聽完後,猶豫了兩秒鐘,選擇跳上了他的車。

  吉普風風火火地駛向沙漠,風中的沙粒灌滿了他的臉和發梢,火辣辣地疼。

  車主擰開酒壺灌了一大口,又扔給追野,說:「嘗嘗。」

  他觀察著他吞下酒,這才放下戒心,好奇地嘗了一口,喉嚨便跟臉感受到了相同的滋味。

  車主欣賞著他狼狽的嗆聲,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不太行啊你!」

  他擰起眉,又憋悶地灌下一大口。

  「別小瞧人!」

  這一大口之後,他便感覺自己整個身體輕盈了起來,跳樓的疼痛也煙消雲散。

  追野扭過頭,看向駕駛座。

  好奇怪啊,開車的人,變成了他的阿姐。

  她依舊穿著那日明黃色的吊帶,而不是屏幕里高不可攀的那副樣子,與他近在咫尺。

  她揚起眉毛,笑得肆意:「小孩兒,又見面了。」

  他手腳並用地攀上她,嚎啕大哭。

  駕駛座上的車主非常無措,剛剛還滿臉倔強的少年突然撲上來抱住他,嘴上一邊哭,一邊還荒腔走板地唱著歌——小茉莉,不要把我忘記。

  *

  一番折騰,少年終於醒酒,晃著一隻瘸腿,躺在吉普的車蓋上。

  他望著看不見盡頭的荒漠,忽然斬釘截腿地對著車主說:「我不去車站了。」

  「那你去哪兒?」

  「總之,不去車站了。」

  總之,不回青泠了。

  縱然,回去最簡單也是最順利的人生模式,重新上學,申請補助金,總能湊活著把日子過完。

  然後挑個風和日麗的時候,干一碗白酒,和阿姐見上一面海市蜃樓。

  酒醒之後,像現在這樣,人去樓空。

  甘心嗎?

  怎麼可能。

  他不甘心。

  縱然這是一趟艱難的遷徙,一次他和窮心險惡的世界對抗的長征。

  他也發誓要把旗幟拿下,堂堂正正、真真切切地插到阿姐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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