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齊善是京城的小霸王,平日欺鄰霸市不受百姓待見,這一路被扭成麻花狀壓至大理寺可堪為奇景,得到消息的百姓把官道擠得水泄不通,叫好拍手者此起彼伏,大理寺的衙差幾時受過百姓如此誇讚,個個挺直了背長刀緊握,全然不復平日當差的懶散,威武之氣立現。
吳沖遠遠端詳著前面駿馬之上昂首開道的女子,微微感慨,朝廷太過厚待當年開國的功臣,這些氏族子孫仗勢橫行,累得百姓苦不堪言。無論此事結局如何,這滿城百姓的民心,任安樂是得定了。
臨近大理寺,只聽得一陣喧譁之聲,任安樂遠遠瞧見衣冠尚不太整的裴沾吹鬍子瞪眼站在大理寺府衙前,和面色沉默的黃浦對峙。
她微一眯眼,握住韁繩,向後看去:「吳統領,你是府衙統領,裴大人和大理寺令牌,你聽哪一個?」
吳沖早就看見了府衙前的景況,微微明了,早前任安樂調遣他憑的是大理寺卿令牌,他沉默片刻道:「大人,吳沖受天恩,領皇命。」
皇帝之命便是徹查此事,言下之意是願意偏幫她了,看來裴沾平日裡的名聲做派幫了她一個大忙,任安樂滿意頓首,笑道:「放心,吳統領,我任安樂素不為難他人,有什麼事我一力承擔!」
說完,一揮韁繩,朝府衙前奔去。
「黃浦,你嫌命長久了不成,居然敢把尚書公子拿到大理寺來!」裴沾壓低聲音咆哮,氣急之下,竟直呼其名。
若不是一清早左相遣人秘密入府告訴於他,他恐怕到現在還被瞞在鼓裡,戶部尚書是左相心腹乃眾所周知之事,這頭倔牛,以前就該尋個藉口將他趕走!
「大人,吳越昨晚已經招供,泄露考題的是杜庭松,他有可能是舞弊案主使,怎能不過堂受審?」黃浦神色冷沉,擲地有聲,雖問詢一夜,卻精神奕奕。
「李崇恩已經畏罪自盡,你惹出這麼多事來……」裴沾面色難看,突然看向黃浦,眼底帶了陰沉:「黃大人莫不是想坐一坐本官的位子,這才想著法子爭風頭!」
「大人,卑職只想查明會試舞弊案,絕無此心。」黃浦拱手,神色沉穩。
「裴大人,本官也相信黃大人一心為公,定無私心。」
馬蹄聲驟響,兩人回頭,見任安樂縱馬而來,停在府衙前。
裴沾剛想呵斥,越過任安樂見街道盡頭浩浩蕩蕩的人馬,古齊善謾罵之聲依稀可聞,覺得不對勁,怒道:「任大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吳越不止招供杜庭松乃泄露考題之人,他也曾將考題謄寫了一份給忠義侯府的小侯爺,既然有了證據,自然是要請小侯爺過堂一問。」任安樂從馬上躍下,道。
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古寬的嫡子?裴沾只覺一道驚雷劈下,氣血倒流,他哆哆嗦嗦指向任安樂,突然明白過來,滿是憤怒:「任安樂,你昨日對本官服軟是為了本官的令牌!」
若是沒有令牌,大理寺的衙差怎麼敢把忠義侯府的小侯爺給綁回來?
任安樂不語,只是朝府衙石階上走來。
裴沾到底非常人,眼神一轉沉下聲,語帶警告:「任大人,本官給你提個醒,不要跟著別人胡鬧,現在把小侯爺送回忠義侯府去,本官擔保侯爺定會前事不計。」
無聲沉默間,黃浦眉角微皺,看著走近的任安樂捏了一把汗。
「裴大人。」任安樂慢走幾步,行到大理寺府衙前,步履沉然,她沉眼,神態說不盡的灑脫:「你難道忘了我任安樂是什麼出身?」
裴沾怔然。任安樂低頭,身子往前傾,一字一句開口:「我任安樂這條命是從疆場的死人堆里撈出來的,你覺得我還會怕死不成?」
落在耳邊的話仿若攜著萬千軍馬咆哮而過的煞氣,裴沾被驚得倒退一步,望著嘴角噙笑眼神沉冷的任安樂,倒吸口涼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話語間,吳沖已領著衙差和被綁住的古齊善到了石階下,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百姓似是感覺到了府衙前的窒息氛圍,俱都沉默下來。
「裴大人,還不快讓這些人放了我!」古齊善抓住機會,大聲吼叫。
裴沾急忙下令道:「吳沖,這是一場誤會,此案和小侯爺沒有干係,還不快把小侯爺送回侯府。」
「裴大人,剛才聚賢樓里吳統領明明說舞弊案和古齊善有關,現在怎麼又反口了!」
人群中,不知何時起,剛才在聚賢樓的考生竟全都聚集在大理寺外,聽到裴沾要釋放古齊善,站出來大聲質疑。
裴沾瞧出這些士子的身份,神情一變,朝吳沖瞪了一眼,忙安撫道:「諸位,此乃傳言,本府已查出舞弊案主使為內閣大學士李崇恩和吳越,與其他人無關……」
「大人!」黃浦走上前,打斷裴沾的話,望著府衙下的考生,朗聲道:「此案還未查明,昨夜吳越招認,他的考題來自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他迴轉身,朝裴沾拱手道:「還請大人升堂,嚴審此案。」
裴沾在大理寺,他自然不能再越俎代庖。
府衙下頓時譁然,百姓議論紛紛。
裴沾臉色極是難看,他迴轉頭,低聲怒道:「黃浦,你竟然敢逼本官!李崇恩已經留下遺書認罪,如今你不過憑著吳越一面之詞,若本官堅持不升堂,你能奈我何?」
裴沾也是被氣糊塗了,他為官幾十載,憑著長袖善舞的手段在朝堂混得風生水起,哪裡想過有一日會被比他位卑的黃浦和一群尚是白身的學子逼至如此地步。
「若是大人不升堂……」黃浦後退一步,脫下官帽:「那卑職就逾越了。」
任安樂眯眼,裴沾神情一變,驚在原地。
黃浦驟然轉身,從袖中拿出一本奏摺,將奏摺緩緩翻開,呈現在眾人面前,朗聲道:「諸位,大理寺掌京師刑獄,絕不會出現冤假錯案,黃浦會入青龍閣奏請聖上,給大家一個公平的審理。」
陽光折射下,薄薄的奏摺翻開,一個個名字端正的置於其上,仔細一看,竟是大理寺上下官員的名諱和印鑑。
此時,府衙上下頓時噤聲,唯有一陣吸氣聲響起。
大靖立國之初,太祖未免權貴朝官欺上瞞下,百姓冤屈不得伸,在皇宮前的青龍閣上立下一口青龍巨鍾,百姓和下級官員皆可越級敲鐘將不平之事上奏天聽。
只是青龍鐘不可輕易敲響,尋常百姓若要敲鐘需先得經受三十大板以明志,而下級官員…則要以頂上花翎為保,若所奏有誤,則被貶為庶民,永不錄用為官。
想不到,大理寺滿府官員的名諱,竟都在這奏摺之上。
「裴大人,我們皆願遵從黃大人的意願。」
大理寺府衙內走出一眾官員,皆將官帽置於手中,神情肅穆。
裴沾臉色慘白,哆嗦著手說不出話來,他比誰都清楚,若真的以大理寺所有官員的名義叩響青龍鍾,他的仕途算是走到盡頭了。
黃浦收起奏摺,行到任安樂身旁,拱手:「任大人,瑜安把大理寺交給你了。」
任安樂抬首,目光灼灼:「黃大人為何會相信安樂?」
甚至不惜將一府官員的前途賭在她身上!
「人同此心,大人出於微末,想是能明白這些考生十年苦讀之辛,再者,任大人胸中有大志,瑜安相信大人介入此案絕非只是為了東宮太子妃位。」
任安樂瞳色深沉,半響後,鄭重向黃浦行了一禮:「黃大人,任安樂向你保證,絕不負大人所託。」
她知道黃浦為何一定要叩響青龍鍾,戶部尚書、忠義侯府,這件案子牽連太廣,若是不如此,也許真相來不及公諸於眾便會被塵封。
之所以未將她的名諱和印鑑寫入奏摺,是因為一旦叩響青龍台,所有人會立刻變為戴罪之身,無權再審理案件,而任安樂…是大理寺一眾官員留下的唯一籌碼。
黃浦頷首,和府衙內的官員對視一眼,十來名官員走下石階,跟在黃浦身後,手持官帽,朝皇城青龍閣而去。
從始至終,大理寺府衙內外,百姓士子靜默,無言肅穆。
裴沾倚在一旁的石獅上,臉色灰敗。
「吳統領,將古齊善押進大牢,此案未定案之前,任何人不准探視。」
任安樂立於大理寺石階之上,一身絳紫官袍格外引人注目,她神情肅穆,隱隱含威。
「另……審判之日,大理寺府衙大開,京城百姓士子,若願聽這場公審,可盡臨於此,任安樂必給大家一個公道!」
任安樂的聲音傳至大理寺府衙街道外的每一處,朗朗之聲,振聾發聵。
擁擠的人群中,一輛馬車上,隔著薄薄的布簾,韓燁目光深沉悠遠,突然大笑起來。
「好聰明的女子。」他神情間極是愉悅欣賞,溫朔從未在他眼底看到過如此外露的情緒,一時竟有些怔然。
「殿下?」
「在士子云集的聚賢樓綁下古齊善,引考生之怒;將古齊善巡街帶回,燃百姓之憤,借大理寺眾官員之勢,點百官之慨……」韓燁苦笑搖首:「若不是知道任安樂來自晉南,孤還以為她和忠義侯有大仇!」
「殿下,陛下真的會將查案之權交給任安樂?」
「溫朔。」韓燁的聲音淡而悠遠:「太祖自立國起建造的青龍鍾,還從未被敲響過。」
溫朔頓悟,看向不遠處石階上立著的女子,難掩震驚之色。
青龍鐘被敲響,意味著天子治下冤屈難平,這是一個帝王的失敗,以嘉寧帝的脾性,怎麼可能會忍下這口氣?
可是……任安樂即便再聰明,也不會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此般景況吧?
皇城御花園涼亭。
這幾日朝堂瑣事不寧,兼又出了科舉舞弊的案子,嘉寧帝大怒後受了點風寒,難得今日天高氣爽,便召了安王入宮品茶。
嘉寧帝有五個兄弟,其他四個在諸王之亂里被殺了個乾淨,唯一剩下的便是這個性子溫和軟綿的兄長。
安王無心權勢,從不插手朝廷之爭,正是因為如此,嘉寧帝素來對其敬重有加。
「陛下,看您面色紅潤,想是風寒已經大好。」安王性子忠厚,便也生了一副圓臉厚實的相貌。
「老了,這身體也就不如從前了。」嘉寧帝感慨笑道。
「哪裡,陛下正當壯年,龍馬精神,臣聽聞上月才有一位昭儀娘娘有喜,恭喜陛下了。」安王拱手道喜,眼底滿是揶揄。
嘉寧帝一愣,隨即長笑,神情中滿是得色。
「陛下,古昭儀在園外求見。」趙福在石亭下低聲稟告,打斷了嘉寧帝的笑聲。
嘉寧帝心情正好,擺手道:「讓她進來。」
安王苦笑搖頭:「陛下,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嘉寧帝正欲答話,奔跑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身著淡紅襦裙的女子衝進石亭,梨花帶雨,觀之讓人不忍,她朝嘉寧帝行了一禮,哽咽道:「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
嘉寧帝蹙眉,有些尷尬:「出了何事,慢慢說,朕為你做主!」
安王迴轉頭,假裝沒看見。
古昭儀垂下眼,聲音顫抖:「陛下,臣妾聽家裡人傳信,大理寺少卿任安樂胡亂冤枉臣妾幼弟,把他綁進大理寺去了!」
「綁了齊善,這怎麼可能?愛妃不可聽信流言。」
「陛下,那任安樂說齊善和科舉舞弊案有關,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齊善平日裡是被爹爹養得頑劣了些,可怎麼也沒有膽子在會試里舞弊啊!」
嘉寧帝眼一眯,神情淡了幾分,他垂首,看著哭得傷心的古昭儀,嘆了口氣,伸手扶去……
突然,恢弘古樸的鐘聲在皇城四野響起,以震天之勢傳至整個京城。
嘉寧帝和安王面色同時一變,安王甚至驚得從座椅上立了起來。
青龍鍾!二十年不曾響過的青龍鍾竟然被敲響了!
「陛下!」一內侍從園外跑進,跪倒在地聲音惶恐:「大理寺少卿黃埔大人攜大理寺數十位官員敲響青龍鍾,懇請陛下頒下聖旨,徹查會試舞弊案。」
「陛下!」
嘉寧帝還未做出反應,幾乎是同時,守衛皇城的禁衛軍統領曾海匆匆走進,同樣跪倒在地,沉聲回稟:「本次科舉的眾考生跪在重陽門外,求陛下徹查科舉舞弊案,還他們一個公道!」
御花園內死一般靜默,古昭儀仍舊跪倒在地,完全失了剛才的氣勢。
良久後,她才聽到嘉寧帝冰冷的聲音。
「曾海,把黃浦給朕帶進來,朕要問問,到底是查出了誰,竟然敢讓他敲響青龍鍾!」